裴少淮望見此場景,  心中想，父親分析得果然沒錯，那幅百農(nóng)秋收圖的確出自兩之手——鄒老夫作畫,  鄒閣老題字。
    鄒閣老清清嗓子，對裴少淮喊：“小友,  這邊請。”聲音變得厚重沉穩(wěn)。
    鄒老夫嘁嘁發(fā)笑。
    裴少淮聽聞?wù)泻袈暎剡^神,  略提起下衣擺，加快步子往石亭子走去。才見到兩位老如此恩愛相和，裴少淮心間的緊張少了幾分。
    到石亭子里,  裴少淮行禮：“小子拜見鄒閣老、鄒老夫。”
    “誒——”鄒閣老擺擺手，言，“吾已辭官致仕多年,  再不是甚么大學(xué)士、閣老，不講究那些陳規(guī)舊俗了。咱既然因卷相識，相互探討章,  便應(yīng)當(dāng)以客、友相待。”
    他捋了捋山羊胡，又：“不若這樣，小友可稱我一聲鄒老先生或是南居先生,  皆可。”
    “小子恭從。”
    “小友請坐。”
    岸畔的丫鬟前上茶，而后又速速退下了。
    鄒老夫帶著笑意上下打量了一番裴少淮，盡是欣賞之『色』，叫并不覺得是冒犯。她說：“我知曉你是個年輕，卻不知曉你這般年輕,  想有十又七八罷？”
    “小子今年滿十六。”
    鄒老夫聽后一喜，同鄒閣老打趣：“老頭子，你這般年歲,  能寫出北客這樣的章嗎？”
    “我豈記得此等久遠(yuǎn)的？”那都是四五十年前的了。
    鄒老夫又算了算，喃喃：“如此算，他后年參加春闈、殿試，比你當(dāng)年還要小上一歲……果真是柳梢又綠，花有重開，世上新趕舊矣。”
    又：“章已足夠驚，見到本更是不俗。”
    鄒老夫毫不掩飾對裴少淮的贊賞。聽談吐，又知老夫飽讀詩書、甚有底蘊(yùn)。
    裴少淮謙虛回應(yīng)。
    兩位老就像是拉家常一般，你一句我一句的，十分和藹平易近，讓既覺得他是尋常的老家，又覺得他學(xué)問深厚，大隱隱于市。
    已經(jīng)喝完了一盞茶，鄒閣老問：“裴小友一定好奇我倆是如知曉你的身份的罷？”
    聽鄒閣老這么一問，裴少淮當(dāng)真有幾分好奇，他的章究竟處暴『露』了個身份，遂言：“請南居先生解『惑』。”
    “你曾以本名投過一篇章，你可記得？”
    裴少淮點(diǎn)點(diǎn)頭。心中暗想，僅因風(fēng)相似，總不至于就能鎖定北客是他罷？
    鄒閣老繼續(xù)：“此篇章能讓我等關(guān)注到你，知曉你是北客還在后頭。裴知州初到此地，被鎮(zhèn)海衛(wèi)為難，北客便寫豪武卒頭侵占耕地之弊；太倉州夏汛節(jié)，百姓抬高堤壩，挖渠引水，北客便寫江南興修水利之策；等到海外商船陸續(xù)停靠松江府岸，北客又開始寫商賈稅例無定數(shù)，全憑當(dāng)?shù)毓賳T喜好收取，長此以往必有大患……所聞所見，到所知，才到所寫，一個的章，可以看出所經(jīng)歷之。”
    “諸多巧合一起，北客北客，北直隸所之客，自然是你不假了。”鄒閣老得意。
    原鄒閣老不僅僅關(guān)注了章本身，還推敲出了章的背景，裴少淮大為欽佩，言：“南居先生巧思，小子欽仰。”
    春寒料峭里，池中水蓮尚不見蹤跡，一汪池水映出周遭的亭樓，一陣東風(fēng)吹又散成了一條條細(xì)痕，裴少淮這才注意到石桌上的畫紙，鄒老夫畫的是一幅江口入海圖。
    鄒老夫不似他畫師那般著墨勾勒江海連天的壯闊，反倒用細(xì)毫一筆筆勾勒江水波紋，幾葉輕舟游于江水之上，隨著江波緩緩而進(jìn)。
    “此畫意境源于東坡居士的那句‘縱一葦之所如，凌萬頃之茫然’。”鄒老夫見裴少淮眼光久久落在畫上，遂解釋，“與激流險灘相比，更懼怕的應(yīng)當(dāng)是平緩的江罷，浩瀚茫茫然而不知所趨。”
    鄒閣老也跟著說：“此意境，正是我倆今日邀你過一敘的目的。”
    “小子恭聽。”
    “不必如此拘謹(jǐn)，實(shí)是小一樁。”鄒閣老緩和氣氛，“上回點(diǎn)評你的章以后，再不見你投稿《崇卷》，深怕是我的話誤導(dǎo)了你。”
    裴少淮解釋：“小子是怕章無所長進(jìn)，拘囿于原地，辜負(fù)了南居先生的指點(diǎn)……近也曾出去游歷以增長見識，再作新的章。”
    “實(shí)，以你現(xiàn)在章水準(zhǔn)，參加春闈、殿試，足以上榜。”鄒閣老。言下之意是，裴少淮的章很好，是在他這里，稍還欠缺一些而已。
    “小子所求不止如此。”
    若是為了上榜，他苦長途跋涉到江南之地游學(xué)。他所欠缺的那一點(diǎn)點(diǎn)，興許對于一兩次的科考并無影響，然則，對于往后數(shù)十年的為官路卻至關(guān)重要。
    裴少淮這段日專注于策問章，為的是科考之后的仕途。
    金榜不是終點(diǎn)。
    鄒閣老欣慰頷首，贊許：“確是個好苗子。”而后進(jìn)入正題，提點(diǎn)裴少淮，“我點(diǎn)評中所言，叫你暫緩一緩，出去走一走，意不在增長見識……從裴小友章的廣度看，你并不缺見識。”
    裴少淮驚訝，原是他會錯了意。
    聞鄒閣老娓娓——
    “策問最能彰顯學(xué)子學(xué)問之厚度，可否將學(xué)問付諸于應(yīng)用，不外乎三點(diǎn)，一，新也；二，細(xì)也；三，全也。”
    “你章見解之新奇，藏鋒芒于言語間，非尋常學(xué)子所能及，可見你見識之廣。”
    “細(xì)，研究之精、解之深則為細(xì)。我讀你的章，常為你之見解所驚艷，開頭滿是期盼，然則通篇讀完，戛然而止，主干雖有卻無細(xì)枝末節(jié)相襯托，叫意猶未盡。若想章粗中有細(xì)，淺嘗則止、混論吞棗皆不可，還需沉浸進(jìn)去。正如你父親治水，抬高堤壩為主，挖渠疏通積水為輔，他打一開始心間就有注意。”
    “全，朝中各職務(wù)之間相生相克，諸位官員之間相互牽扯，以至于牽一發(fā)而動全身，譬如上回我點(diǎn)評所言，土地兼并之弊不光在于皇親勛貴之特權(quán)，還在于朝廷賦稅之苛，若論及耕地稅例，想到戶部，而忽略了他五部九卿，再好主意也必定不能成。”
    “故此，你出去游歷，不是為了見更多，而是為了思索與之間有聯(lián)系，為了鉆入中精研……此乃你章所缺。”
    “科舉之路正如此畫，你最開始見到的是激流險灘，看似兇險，實(shí)則最為輕松，需牢牢護(hù)住扁舟，與浪濤相爭，占據(jù)鰲頭即為勝……正如童試?yán)铮磺幸哉聝?yōu)劣分高低。”
    “此，你已過了千灣、千重山，江口入海，看似一馬平川，兩岸搖曳生姿，實(shí)則一片茫茫，最易誤。”
    “換想，科舉之后是仕途，宛如由江河進(jìn)入滄海，你若是不知所措，勢必會有暗流推你前行。”
    裴少淮仔細(xì)聽著，一句句記入心間。
    他聽完，靜靜沉思細(xì)品，久久沒有說話。石桌上的那盞茶水泛起漣漪，已經(jīng)涼透了，裴少淮端起呷了一口，未曾發(fā)覺茶水冰涼。
    這番話，是這個世里一位智的傾囊相授，善意指引。
    裴少淮感激言：“謝南居先生指點(diǎn)『迷』津，小子都記住了。”
    “裴小友不必言謝，我老兩口平日閑無，見到了好章不免貪圖點(diǎn)評一番，若能對裴小友有所助益，自是最好不過。”鄒閣老言，“裴小友閑暇，歡迎常閑敘，地雖小，卻有柳蔭涼亭。”
    “小子榮幸至極。”
    鄒老夫拆臺：“他便是想找你聊天解悶，可不見得有幾個能聽懂他的那些彎彎。”
    間快到了午膳候，裴少淮起身告辭，再次表示感激，才離去。
    老兩口目送裴少淮離開后，繼續(xù)閑聊。
    “老頭子，可有些年頭沒見過你如此上心指點(diǎn)后生了。”
    “總是要遇見身正聰慧的，我才有機(jī)會指點(diǎn)罷？”
    ……
    之后的日里，裴少淮常投帖拜訪鄒閣老夫『婦』，鄒閣老每每見到裴少淮都很高興，言：“以往我同他說一句，他總要半晌才解過，還是同你相聊暢快……快坐下，昨日我得了一壺好酒，你也嘗嘗。”
    儼然將裴少淮當(dāng)作忘年之交。
    因裴少淮每回都提前一日送帖過，鄒閣老嫌棄：“門口那小廝都認(rèn)得你了，我家的路你也認(rèn)得了，你還回回投帖作用？下回你管就是了，這些投帖的虛禮就不必了。”
    兩聊到大慶開海之，鄒閣老十分贊同朝廷開海，他說：“與海外互通，將茶葉、絲綢等銷往各藩，可以興大慶民生。”又問裴少淮是見解。
    “世間先有，而后有學(xué)問。”裴少淮似乎答非所問，但鄒閣老卻眼前一亮，讓裴少淮繼續(xù)說。
    裴少淮：“有便容易生出學(xué)問，是學(xué)問便值得去探究，取長處為我所用。小子以為，開海之利在于此。”利于學(xué)習(xí)海外的學(xué)問。
    “善，善，善！”鄒閣老贊嘆不已。
    ……
    ……
    東林書院中，田永玏到書堂里尋裴少淮，未果，在裴少淮的課桌下看見兩張遺落的廢棄稿，于是撿了起一讀。
    邊讀邊頷首，自言自語：“裴師弟這筆相當(dāng)不錯啊，不愧是‘頗有北客之風(fēng)’……好好的章怎么棄了呢？”
    他有意讓裴少淮再改改，投稿《崇卷》。
    “田師兄田師兄，北客！”以為小師弟匆匆跑，激動，“北客稿了，你快去崇堂看看罷。”
    田永玏將廢棄稿置于裴少淮書案上，興沖沖趕去崇堂。
    幾位師兄正在讀，他好焦急等待著。
    好不容易輪到他，他拿到手稿，展開一讀，嗯？
    田永玏『揉』了『揉』眼睛，沒眼花，繼續(xù)讀——這章怎么好像剛剛才讀過？言語更加精煉，但意未變。
    再一看末尾，確實(shí)是北客的印章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