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2章 第 122 章
梭子穿得快, 緯紗橫絡(luò),織布速度自然跟著能加快。
裴少淮看到妻子坐在織布機前,雙手端著狹長鏤空的木梭端詳, 面帶喜色而目光專注,他心里也跟著歡喜起來。
上一回繡銀幣圖案的時候,妻子也是這樣專注的神情。若是將針線比作筆墨,刺繡時,妻子指尖便是大綻“詩經(jīng)異彩”。
木梭在楊時月手中左右交換, 緯紗從孔中牽出來, 楊時月自語道:“如何才能不受經(jīng)紗阻擋,又能讓梭子來去自如呢?”
過了好一會兒, 裴少淮見她癡癡, 遂半蹲下來,將梭子從她手里取下來, 言道:“成事者引日常所用, 觸類旁通,非一日之功……娘子不若平日里留意身邊諸事, 再作細想?”
楊時月方才太過專注,這才想起丈夫還在身邊,起身言道:“官人說得是, 不能急于這一時。”
兩人正打算離開偏院, 回到前院里,這時,裴少淮留意到墻上掛著幾幅水車構(gòu)造圖,遂停下了腳步。
畫師筆觸很細致, 把一輪一鉚都畫了出來——水輪入河而轉(zhuǎn), 皮弦相牽, 遂屋內(nèi)眾機具隨之牽動,調(diào)整水輪入水深淺,則緩急相宜。數(shù)十個捻紗線的錠子齊轉(zhuǎn),無需太多人力即可捻得數(shù)十條細紗。
再看腳注處寫有小楷字“復(fù)畫自王禎農(nóng)書”,原是前朝大學(xué)者記載下來的構(gòu)造圖,裴少淮心生敬仰之意。
“官人,此畫有何特殊之處?”楊時月也走過來一起看畫。
因只得圖紙而找不到留存的機具,楊時月先前并未留意這幾幅泛黃的圖紙。
“這是水轉(zhuǎn)式大紡車。”裴少淮說道,用手指著一處處輪齒,解釋潺潺流水如何帶動大紡車轉(zhuǎn)動,又言,“以牛犢為力,可事農(nóng)桑,以流水為力,晝夜不止。”
可見,在這片土地上,早有百姓嘗試借用機械之力,應(yīng)用于紡織之業(yè)。
只是事情總是曲折的,并非有則成事,可以長久延續(xù)。
楊時月知曉了其中益處,疑惑問道:“這既是好機具,為何沒能流傳下來?”否則她也不會只找到圖紙。
裴少淮面帶無奈,說起去歲夏日里的一件事,他道:“去歲,城東門外河畔的水磨坊皆被拆毀,緣何?有御史上諫道‘水輪堵塞涇河,使河舟不通,下游莊田灌溉不滿’,朝廷專程頒了《通利渠冊》,不得復(fù)設(shè)磨坊,以免渠水無常,有礙農(nóng)時。”
在大慶朝,民以農(nóng)桑為生,糧以漕運為通,不管是農(nóng)耕還是水運,都與江河息息相關(guān),朝廷豈會讓區(qū)區(qū)一架“紡紗機具”影響到民生大事?
裴少淮沒有直接說明緣由,但楊時月已經(jīng)聽明白了。
裴少淮將幾幅畫取下來,仔細卷好,系上細繩,邊說道:“勤可通慧,思成于行,大慶百姓勤勞肯干,民間從來就不缺智慧與革新。”
他望向妻子,低聲說出后一句,道:“學(xué)而不化,非學(xué)也,需要革新的是朝廷的觀念。”
見楊時月聽得認真,裴少淮狡黠笑笑,貼近妻子,又打趣道:“這樣大逆不道的話,娘子記得要替為夫保守秘密。”
楊時月嗤了丈夫一句,道:“官人少打趣我。”
她趁著裴少淮靠近,替他理了理衣襟,又低眸認真說道:“官人是做大事的人,妾身嫁對了。”官人平日里說話處事總是穩(wěn)穩(wěn)妥妥的,同床共枕后,才會慢慢發(fā)現(xiàn)他不止有學(xué)問才華,還有不拘的壯志。
楊時月從裴少淮手里接過圖紙,言道:“我先叫人在郊外莊子河渠上試著建造一架,看看是否可行。”
“嗯嗯,娘子的想法好,循序漸進。”裴少淮應(yīng)道。
二人一同走出偏院,上了鎖。
……
從寒露到立冬時候,日子就這么不緊不慢地過著。
期間發(fā)生了兩件事,一是裴少淮的岳父楊大人這幾年在大理寺功績顯著,恰逢大理寺卿年老致仕,皇帝下旨,楊大人由少卿官升至大理寺卿,正三品,掌審讞平反刑獄之政令。
楊大人四十多歲任大九卿正官,為人剛正,本事和門第兼具,下一步官至刑部或工部尚書,甚至督察院御史,皆有可能。
第二件事是皇帝給燕承詔賜了婚,是大慶朝唯一一位異姓縣主,雙九年歲。等燕承謹遠赴西北甘州后,皇帝正式封燕承詔為安平世子,便會操辦完婚。
興許是因為郡王府的一堆爛事,或是皇帝有秘事安排燕承詔去做,燕承詔這段時間似乎很忙碌,裴少淮已經(jīng)很久沒有在宮中見過他了,不知他何處在值。
裴少淮心想,南鎮(zhèn)撫司就這點好,不管在哪都算工時、發(fā)俸祿。
這日,裴少淮與妻子攜禮回門慶賀,他給內(nèi)兄楊向泉精心挑了些以前科考所用的書卷和筆記,給岳丈帶了一端鐫刻成獬豸神獸的玉質(zhì)鎮(zhèn)石,方方正正的,沒有多余的花哨。
書房內(nèi),獨翁婿二人,坐下相敘。
楊大人十分器重裴少淮這個女婿,單獨敘話是有事要提點他,楊大人問道:“你叔祖父那邊的事,你知曉多少?”楊大人也是到了正官位置,看過完整案卷,才敢與裴少淮談此事。
裴少淮明白岳父指的是什么事,如實道:“只知曉堂叔犯了什么錯事,不知他為誰而犯、為何而犯。”緊接著又問道,“岳父以為圣上會如何處置?”
“裴玨如今在朝中還有用處,皇帝暫且不會動尚書府,等再過幾年,若是沒了用處,則不好說了。”楊大人說道,“不過,依照圣上的性子,又念他是受人誑騙、不是主犯,應(yīng)當不會要他全家的性命。”
裴玨如今最大的用處就是制衡河西一派。
前段時日吏部“好不熱鬧”,樓宇興令皇帝旨意日日身臨吏部,聽吏部稟報巡察各州府官吏的情況,本想趁機敲打敲打裴玨。
豈知裴玨如今正是孤注一擲的時候,夠豁得出去,專程帶人去查糾河西一派的京官,逮著把柄了還不忘親自向樓閣老稟報。
楊大人又同裴少淮道:“依我目前所知,此事背后幕手極可能是宜昌府那位,他還惦記著……這幾年朝中有什么事情,你要多斟酌推敲,慎言慎行。”提醒女婿多多小心,萬不能迷迷糊糊受人誆騙,一不小心與楚王染上瓜葛。
“小婿省得了。”裴少淮應(yīng)道。
岳父所猜和裴少淮所想,不謀而合。
“小婿有一事想請岳父相助。”
“你說。”
裴少淮說道:“朝廷在松江府、太倉州試點開海,冬夏時商船往來如織,收益頗豐,可原要繼續(xù)開海的潮州、泉州和膠州等十幾處地方,卻遲遲不見動靜,各地官員徐徐做事謀私利……此事想必年后會廷議,免不了一場爭執(zhí)。”
裴少淮站起來,鏗鏗道:“熙熙水域亦為國土,豈可恐水深寇多而不守?東西南洋往來不斷,商船所得既可豐國庫,又可富民生,豈能為了讓權(quán)貴壟斷而踟躕不前?”
他準備上諫,想請岳父助他一臂之力。
開海一事,翁婿二人談過不止一次,楊大人認可女婿的觀點,點頭應(yīng)道:“你放心罷,楊家會做你的護盾。”
“謝岳父。”
另一邊,楊時月和楊夫人在后院閑敘。
楊夫人笑呵呵說道:“姑爺?shù)每盏臅r候,你多帶他回來坐坐,你爹爹是極鐘意他的。”她說起日常的小事,道,“你爹爹平日里教訓(xùn)族里的后輩小生,一開口便是‘要多向你們的姐夫?qū)W習(xí),沉穩(wěn)讀書,往后才能言之有物’,你若不信,就去問問你哥。”
“女兒省得了,官人一有閑也常說要過來走動,是女兒近來身子乏,有些貪睡了。”楊時月編了個由頭,應(yīng)道。
楊夫人心細,看了看楊時月的肚子,問道:“莫不是有了?”
楊時月一愣,搖搖頭,帶著些許失落,七八日前葵水剛走的。
楊夫人趕緊安慰女兒道:“月兒莫急,緣分還沒到而已,慢慢來。”
“嗯嗯。”
……
歲末不止朝中事情多,伯爵府上事情也不少,臘月以前就該清點一年賬目,準備府上過年往來所需了。
平日做事細,歲終出錯少,楊時月雖是一個人操持,但做得井井有條,一點都不馬虎。
她聽說有北人運來許多凍羊肉,在京城里售賣,便找來張管事兩口子,叫他們點一點府上做事的人數(shù),按照每人十斤的量去買,分發(fā)下去。
臘月時照例多發(fā)一個月的月錢。
瑣事雖多,但楊時月一有空閑就會琢磨織機梭子的事。這日,她在屋里給裴少淮繡衣袍領(lǐng)巾的紋樣,同往時一樣,一針一線都嫻熟。
細針在撐平的布面上下穿動,楊時月一時晃神,向下穿針時,下邊的手忘了接住細針,等她回過神時,細針已經(jīng)從布眼中滑了下去,細絲掛著晃悠悠。
本只是日常小事,楊時月忽想到官人那句“觸類旁通”,心間萌生一個想法,她再次捏起細針,刺破布面后任其從布眼中滑下。
楊時月心想,梭子亦是細長,若是它像細針一樣足夠“光滑”,是不是更容易“滑來滑去”?
這個想法好似水面微瀾一般,一圈又一圈地擴大。
……
幾日后,裴少淮如往常一樣從宮中回來,晚膳時,他見妻子眉梢一直挑著一絲喜意,雙頰潤如桃花,添了幾分俏嬌。
“娘子今日是有什么喜事嗎?”裴少淮停著問道。
楊時月卻賣關(guān)子搖搖頭,搖搖頭說:“沒有沒有。”
直到夜里梳洗收拾妥當,小兩口從側(cè)房回到正屋,裴少淮才發(fā)現(xiàn)屋里的茶案被搬走,擺放著一架新造的織機。
兩排經(jīng)線的上下多了兩條鐵磨的軌道,锃亮光滑。
木制的梭子上下兩側(cè)多了幾個小鐵輪,顯然鐵軌是相配的。
裴少淮有些驚訝,他沒想到妻子怎么快就設(shè)計出來了,一旁的楊時月已經(jīng)坐下來,映著燭光開始演示操作。
當她一踩織機躡板,經(jīng)紗上下交織,而后貼在鐵軌上,這時鐵軌隨著轉(zhuǎn)軸傾斜,手輕輕一推,梭子就順著鐵軌滑了過去,十分流暢。
再一踩躡板,經(jīng)紗交織后,鐵軌向另一邊傾斜,梭子則又滑了回去。
如此反復(fù),比以往穿來穿去快了三倍不止。
顯然,此物已有了飛梭的雛形,更令裴少淮欣喜的是,妻子竟還應(yīng)用了軌道傾斜和梭子之重來增添速度和流暢度。
果然,原理是相似的,方法卻可以千變?nèi)f化。
“官人,你覺得如何?”
“好,極好!”裴少淮語氣忍不住多了幾分激動。
他看到織機織出來布只有兩尺寬,又提示道:“娘子,若是這鐵軌做得更寬一些,織出來的布匹是不是會更寬?”
寬布比窄布更實用,也更好賣價。
楊時月頓時了然,從前織得窄,是因為要兩手穿梭,手臂不夠長故影響了布匹的寬度。
眼下已經(jīng)沒有這個限制,完全可以隨心織得更寬。
她本就十分歡喜了,官人一提醒,多了新點子,歡喜更盛,春風(fēng)十里柔情。
“官人好巧的心思。”
“娘子也是。”
楊時月雙手攬住丈夫的脖頸,踮了踮腳,雖未飲酒意已醉,癡癡望著裴少淮,薄唇輕動,道:“君如經(jīng)紗妾如緯……”
經(jīng)紗上下交織,緯紗左右纏繞。
燭光影動更添幾分迷離。
成婚一年有余,裴少淮早已不再羞澀,順勢抱起楊時月的動作熟稔,穩(wěn)穩(wěn)當當。
顧不得去吹熄那搖曳的燭火,他回應(yīng)妻子的那句詩道:“上下相織復(fù)相纏。”
床榻上,裴少淮單手扯下了簾勾,帳布一滑而下。
燭光下,織機未轉(zhuǎn)卻聞聲,唧唧往復(fù)意更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