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4章 第 244 章
第244章 第 244 章
聽聞父皇的步子漸遠(yuǎn), 即將走出大殿。
“兒臣從未有過對父皇不敬。”淮王一直跪在地上,朝著殿上的空龍椅,而皇帝已走到殿門口, 父子二人相背。
淮王繼續(xù)道:“興許兒子的做法是錯的,然兒子想的也是錯的嗎?”他自稱兒子, 而非兒臣。
雄心勃勃。
“是錯的。”皇帝一盆冷水潑下來, 道, “生于帝王家,早生一日,不想做也得做, 晚生一日,想做也做不得。”皇帝給出了明確的態(tài)度。
“可他明明犯了大錯!”
“放肆,他是你的皇兄。”皇帝言語冷了幾分, 道,“有政為何會犯大錯,究竟是誰犯了大錯,你心知肚明。”
同樣是從皇子一步步爬上來的, 皇帝豈會不明白淮王耍的手段、心機(jī), 如今看來, 皇帝答應(yīng)皇后讓淮王回京賀壽, 并非出于對淮王的偏愛,倒像是把人放到跟前, 想看看他要唱什么戲。
“記著,商賈能以錢財誘人, 那是因為他們掙得來錢財,若是沒了朕賜你的一身衣裳,你拿什么招幕僚養(yǎng)西席?你看好價碼了嗎, 就敢動這樣的心思。”
言罷,皇帝一甩寬袖離去,既不說起身,也沒說讓淮王繼續(xù)跪下去。
等到斜陽只能照到廡殿頂,黃琉璃瓦熠熠如金,而殿內(nèi)卻暗沉無光,皇后心疼兒子,叫身邊的內(nèi)官領(lǐng)人把淮王抬了出來。
坤寧宮里,淮王不肯給膝蓋上藥,只端端站在檐下,抬首看著天幕一點點暗去,怒火中燒。
一只雛燕從窩里跳下來,因撲翅不及時,一頭栽倒在前庭里,任憑它再如何使勁,亦未能從地上飛起來。
淮王笑了,宛若得了失心瘋,無所避諱道:“能順利活下來的鳥禽,老天才會給他羽翅。”狂笑漸漸變作陰霾,他咬牙切齒一字一頓道,“活不下來,給了羽翅也飛不起來。”
孫皇后聽后心一緊,眼底沉著憂與懼,她勸道:“你父皇既沒有換儲的心思,便再等等罷,興許等他年歲再大些便能想通,改主意了。”她怕淮王鋌而走險,多年臥在君側(cè),皇后知曉皇帝能容得下兄弟相爭,但容不下兄弟相殘、相殺,她道,“你父皇為你精挑細(xì)選的藩地,物阜民豐,在眾親王里是獨一份的。”
意思是,若是奪嫡不成,不妨先回饒州府做個富貴王爺。
“發(fā)出去的箭矢回不了頭,世間之事從來不是大成,便是大敗,而沒有等一等的說法。”淮王心意已定,反過來勸孫皇后道,“母后,任憑饒州府何等富貴,與整個大慶相比,也不過彈丸之地。任憑父皇何等關(guān)照孩兒,一旦燕有政上位,他要殺我便如捏死一只螞蟻般容易……”
“一旦燕有政當(dāng)了皇帝,孩兒就徹底成了旁宗,永遠(yuǎn)失了正統(tǒng),再不會有任何一個臣子愿意幫我說話,孩兒不能再等下去了。”燕有道看到母后依舊有所顧慮,他道,“屆時你我母子永世再無相見的機(jī)會,孩兒坐守富貴王府又有何用?”
一晃間,孫皇后的眼神由猶豫變得凌厲,道:“且讓本宮再想想……想想對策。”
……
……
不同于冬日里的北風(fēng)長驅(qū)南下,一夜之間徹骨寒,夏日的南風(fēng)是徐徐北上的,每過一層巒,便下一場雨。
燕承詔過來探望裴少淮的時候,剛剛雨停,小院里檐下滴滴答答。
“假銀幣開始流出來了。”燕承詔告訴裴少淮,“假銀幣自應(yīng)天府流出來,散往江南各府,佯裝糧商從農(nóng)戶手里大肆購置糧草、日用。”
“探查到造幣窩點了嗎?”
燕承詔點點頭,道:“只敢在外圍遠(yuǎn)遠(yuǎn)盯著,還不敢打草驚蛇。”
這本是個好消息,裴少淮卻笑不出來,他看著滴不斷的水珠落入石階旁的水槽里,濺出一朵朵水花。
大雨已過,剩此檐下殘滴。
黃青荇果真做了歹人、行了歹事,他辜負(fù)南居先生的教養(yǎng)之恩,倘若叫南居先生知曉了,不知會何等痛心疾首。
裴少淮收回思緒,繼續(xù)聽燕承詔說查探到的密報。
燕承詔:“這批糧食經(jīng)由長江匯入到金陵城中,藏在船艙底倉內(nèi),躲過操江都御史的層層守兵,向東入海……”
“入海后立馬北上。”裴少淮接過話道。
燕承詔有些驚詫望向裴少淮,問:“裴郎中早就猜到了?”
“不是猜到。”裴少淮裝了一把,笑笑道,“是推測出來的,鄙人從不亂猜。”
“你推測……動亂會從北境而來?”
裴少淮點點頭,他打比方道:“大慶人建屋子喜坐北朝南,小小民宅如此,巍巍紫禁城亦是如此,座座宮殿朝南開,正是因為如此格局,常使動亂自北而來……背刺顯然比正面相抗要簡單些。”
自古發(fā)生宮變,成事者必從北攻入皇宮。
若是從南攻入,賊子想捉到皇帝,先要攻破午門,過了金橋,還要再攻破奉天門,好不容易入了奉天門,擺在面前的卻是中軸三大殿,離皇帝的乾清宮還遠(yuǎn)。且這當(dāng)中的每一座城門,皆是重兵把守。
而從北邊攻入則不同,進(jìn)了神武門便是御花園,一群后宮嬪妃毫無招架之力,過了皇后的坤寧宮立馬就到了皇帝的乾清宮。
紫禁城如此,整個大慶亦是如此,從南往北打,過了長江還有淮河,入了中原還有黃河,更別說其間層層疊疊的山巒……單單是行軍北上,就能磨掉對家一半的兵力。
從北往南打,只要沖破關(guān)城,便可如北風(fēng)一般長驅(qū)直入。
所以,于對家而言,南邊是個積攢錢財、糧草的好地方,卻不是養(yǎng)兵起亂的好選擇,他們只能用南邊的錢財,去養(yǎng)北邊的兵馬。
若不是銀幣的橫空出世,阻斷了對家的計謀,只怕對家早在北邊囤積滿了軍糧,而不必待到此時。
聽了裴少淮的一番解釋,燕承詔沉默了幾息,感慨道:“多讀書還是好呀。”
想起閩南時被對家牽著鼻子走,現(xiàn)如今終于扭轉(zhuǎn)局面,只要緊緊盯著這批北上的糧草,自然就能追出幕后的主謀了。
燕承詔道:“也該是時候收網(wǎng)了。”不單單是裴少淮想家,燕承詔也想妻兒了。
“好不容易搭起來的戲臺子,神神鬼鬼都在臺上,不唱完自個的曲兒,誰都下不得臺。”裴少淮道。
現(xiàn)在后悔想下臺的,來不及了。
燕承詔怔怔,裴少淮問:“怎了?”
“燕某好不容易說出一個‘收網(wǎng)’,裴郎中偏要道一個‘搭戲臺’,如此是不是不太好?”
“裴某知錯。”裴少淮換一番言辭道,“囚網(wǎng)千尺,魚兮魚兮何所往?”
“……”燕承詔拱拱手,“告辭。”
“燕緹帥莫生氣,裴某還有一事相求。”
燕承詔步子匆匆,但還是在墻頭上停了下來,問:“何事?”
“替我向家人報個平安,叫他們不要憂心。”裴少淮道。
神神鬼鬼都已經(jīng)上臺,即便他們現(xiàn)在知曉身在臺中,也只能硬著頭把曲兒唱完。
……
景川伯爵府中,裴少淮托燕承詔的“報平安”還沒到,反倒是黃青荇先來了。
裴少津在正堂接待。
“說起來,黃某與令兄皆出自鄒老門下,研習(xí)錢道,算得上是同門。”黃青荇頻頻哀嘆,焦慮之色流于言表,他道,“雖官小力微,黃某也想盡一份力。”
“黃大人有心了。”
黃青荇說出此行目的,他好意道:“鄒老已致仕,但他的門生還在朝中,眾人拾柴火焰高,若是匯眾人之力,聯(lián)名為令兄上疏,興許事情還有轉(zhuǎn)機(jī)。”
頓了頓又補充道:“黃某已經(jīng)拜訪了幾位師兄,他們皆有此意。不知裴給事中如何作想?黃某以為此事宜早不宜遲,若是成了,令兄也可少受幾日牢獄之苦。”
意思是,想請裴少津出面,與他一起把鄒老的門生聚起來,一起求皇帝放了裴少淮。
此時的少津面色憔悴,仿佛是一連幾個晝夜未眠。
神態(tài)憔悴,但心里卻很清醒。
裴少津沒有一口回絕,而是凝眉沉思,半晌才問:“黃大人有何打算?”佯裝有意做此事。
“事情來得突然,我亦沒想得周全,只是有個概略想法。”黃青荇道,“但不管如何做,總是先要聚在一起聊一聊,才能論后面的事。”
“只怕拖累了眾位大人,兄長必不愿意見到如此。”裴少津為難道。
“身正而影直,倘若這個時候不敢站出來發(fā)聲,他日自己遭人陷害,又豈能奢求他人來幫。”黃青荇勸道,“誠心誠意之事,并無拖累一說。”
見裴少津還在遲疑,黃青荇面露幾分無奈,道:“只怪我初初回到京中,諸位師兄們對黃某還不甚了解,使我有心而無力。”
倘若方才還是持懷疑態(tài)度,現(xiàn)下聽了這句話,裴少津做實了自己的猜想——黃青荇目的不在于上疏救人,而在于借裴家之力,把鄒老的門生聚起來。
眾位門生信裴少淮所以信裴家。
裴少津假意躊躇,踱步許久后,才應(yīng)了下來,道:“那便如大人所說,大家聚在一起先見一見罷。”對黃青荇一作揖道,“代兄長先行謝過黃大人。”
隨后商量了一下地點,事情就此定下來。
……
翌日,賀相樓獨座小院里,從午時等到了未時,看著一桌涼透了的酒菜,淮王的耐心終于消磨殆盡。
他剛在父皇那受了氣,如今又要受臣子的折辱,衣袖下拳頭暴青筋,他陌地起身,毫無征兆給了黃青荇一個耳光,吼道:“人呢?說好的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