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7章 第 137 章
裴少淮曾以為, 自己所寫的文章,能被沈閣老識出幾分鄒閣老的痕跡、文風(fēng),興許說明沈閣老與鄒閣老是同一類人,一心為天下百姓謀安生, 不竭余力。
然而, 是他以為錯了。
沈閣老不過是識人心跡、攻人于心罷了, 這是他的一種手段。歸根結(jié)底, 他和樓宇興一樣, 都是為己謀利之人,且他的心機掩飾在和善之下,更為陰險。
所以裴少淮覺得不值當(dāng)。
裴少淮又質(zhì)問道:“沈閣老私下見過兩省布政使后, 廷議開海時,只字不提浙江、福建布政司,如此也是為了裴某著想?”未自稱門生、下官, 而道裴某。
沈閣老并未驚慌失措,甚至不曾起身,只是收起了笑面皮, 露出了狐貍的奸詐, 言道:“看來鄒之川遠離朝堂之后, 反而學(xué)會了變通, 他教出來的門生不再只會直愣愣做事, 也會耍心眼了。”
剛端起茶要喝,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涼了, 只好放下,又言:“把門關(guān)上, 說說你的條件。”
沈閣老以為裴少淮只身過來, 是與他談條件的。
常見的“生意”。只要把裴少淮一起拉上船, 被抓住些小把柄也沒什么。
裴少淮掩住怒火,不屑問道:“看樣子,朝中的實缺,沈閣老已經(jīng)賣出了不少。”
沈閣老以為裴少淮想要官職,為他“著想”,冷言規(guī)勸道:“你在天子跟前當(dāng)紅,以我之見,你還年輕,無需急著晉升,能省卻不少流言蜚語。”
聽完此話,裴少淮心想,果然,若是任由沈閣老發(fā)展下去,倒下了一個河西派,還會有另一個“河?xùn)|派”起來。
且黨爭只會愈演愈烈,手段愈發(fā)下作。
如此,裴少淮再無半分顧慮,繼續(xù)拋出證據(jù),道:“書卷竹簡刻載文句,本是傳道受業(yè)所用,然有些人為一己之利篡改、造謠,以字殺人于無形,則此人死不足惜。”
方才還鎮(zhèn)定自若的沈閣老,聽聞此話時,怒目發(fā)紅,狠狠道:“你還知道些什么?”
“可惜的是,書局掌柜至死也未能得回他的姓,豎的是無字碑。”
虎毒尚不食子。
“夠了,住口!”沈閣老驀地起身,指著裴少淮怒吼道。
桌上的烏紗帽被震得滾落地,折了橫桿。
下一瞬,沈閣老又轉(zhuǎn)為心虛,喘著怒氣小心翼翼問裴少淮:“你究竟想要什么?想要開海?開國庫賑濟百姓?本官都允了你……”還在試圖挽回境地,畢竟他還未到武英殿的主位上坐上一坐。
裴少淮鏗鏗發(fā)問道:“一朝之閣老,何至于要用這樣陰險下作的手段?”
“何至于?何至于?”沈閣老顛笑。
過往十?dāng)?shù)年里,樓宇興仗著于皇帝有恩,在閣內(nèi)做事強勢,兩位次輔先后退了下來,而首輔穩(wěn)坐如山。
輪到沈閣老升至次輔,他猶如擠壓在石縫當(dāng)中,身居文華殿中卻左右不了什么事。
他從不與樓宇興起正面沖突,做事迂回輾轉(zhuǎn),顯得有些弱。
可誰甘心永遠居于人后?若是首輔不倒下來,他將一直這般“有氣無力”。
“人豈能不為己?為己又有何錯?”沈閣老應(yīng)道。
裴少淮一步步逼近,反問:“為己則可棄蒼生于不顧,哪怕路有餓饑婦,棄子亂野間,白骨養(yǎng)荒草,千里無炊煙,也可心中昭然、問心無愧?何其令人不齒!既滿心都在一個‘爭’字上,何不為民而爭?既要結(jié)黨分派,何不與民成一派?”
“無知小兒,不在其位,豈知其難?”沈閣老與其爭道,又言,“這樣的世道里,再高明的手段,在無人知的角落里,依舊藏著蠅營狗茍,你管不了那么寬。”
說話間,殿外傳來緊逼的步履聲,透過門紙窗紙,可見人影幢幢。
大理寺的人默契而止,蓄勢待發(fā),只等里面的人發(fā)令。
“你……”沈閣老后退幾步,跌坐在官椅上,臉色煞白。樓宇興倒下來,皇帝念幾分舊情,留了體面,沈閣老倒下來,皇帝對他可沒有什么舊情可言。
“裴某不管身居何處,官居何職,立誓為民而爭,與民同派,死亦不休。”裴少淮一甩寬袖,轉(zhuǎn)身大步朝殿外走,殿內(nèi)的身影愈來越大,最后留下一句,“拿下。”
……
傍晚時候,歸途路上。
馬車一路徐行,路過鬧市也路過民宅小巷,依舊聽聞小販的吆喝、頑童的嬉鬧,縷縷松煙味依舊透過車簾鉆入車廂。
這本是裴少淮寧靜一日心緒,放下包袱歸家的時候,今日卻如何都靜不下心來,滿腦子都是文華殿里的場景。
直到下車踱步回了小院,想要露出輕快和煦的神情,但很牽強。
楊時月看著丈夫遠遠走進來,步子緩而亂,顯然心不在焉,她緩緩起身走過去牽起丈夫的手,感覺涼而汗津津。
“伯淵,今日怎么了?”楊時月牽著裴少淮坐下,關(guān)懷問道。
又道:“妾身幫不上什么,但與妾身說說,興許能讓官人松快一些。”
裴少淮點點頭。此事由妻子發(fā)現(xiàn)《閨范圖說》有異而起,眼下了結(jié),也應(yīng)說與妻子聽一聽。
他把妖書案一事前前后后的牽扯一條條說了出來,省卻了一些有違人倫的手段,還不時添幾句自己的分析。
楊時月聽得認(rèn)真,不時頷首,同時用絹子給丈夫擦拭手中的汗。聽完后,她說道:“官人已處置得極好,事已了卻,為何反倒心緒懨懨”
“我覺得自己做得還不夠。”尤其是聽了沈閣老那番話之后。
不知有多少人如沈閣老一樣,隱匿在朝堂中。
楊時月本想說積少成多,慢慢來,可一想,丈夫豈會不明白這個道理,她想起自己焦躁時,丈夫總是換些輕松的話題逗她開心。
于是楊時月道:“官人不如還同往日一樣,和這兩個小的商量商量吧。”言罷,把少淮的手掌放在肚上。
兩個小的與娘親同心,或是正巧,從里面踢了踢肚子,那小小的力道傳遞到裴少淮的手掌上,仿佛在回應(yīng)爹爹的愁緒,為他鼓氣。
至少裴少淮那一瞬是這般以為的。
裴少淮心情好了許多,有些事情是一代代傳承下去的,前者未竟,后者續(xù)上。他只需風(fēng)雨兼程,總會有后來者。
“是要好好商量商量。”裴少淮笑道,每日歸家一商量豈能省去。
于是對著肚子里兩個小的又是一番說道,隨口一說便是書氣詩意。
“官人說這些,他們能聽得懂嗎?”
裴少淮搖搖頭,道:“但能提前習(xí)慣為父的做派。”惹得楊時月噗嗤一笑。
……
深夜里,裴少淮終于再度把那封上諫開海的折子從抽屜里取出來。
只是過了不到一個月,折子尚未蒙塵。裴少淮原已滿意的諫文,再讀時,卻覺得中氣不足,用詞過于謙讓了——因為裴少淮的心境不一樣了。
曾經(jīng)多少有些瞻前顧后。
杵子在硯臺中打磨而沙沙響,墨已純,待入冊,裴少淮取出一份空白折子,下筆重寫了諫言。
還是一樣的觀點、一樣的論據(jù),但換了言辭,多了幾分不可商榷的決絕,勢必要把事情做成。
他最后落筆寫道:“……開海縱有萬難,于百姓民生之前便不算難,開海縱有萬險,也總有人挺身在前趟險……”
……
裴少淮折子一呈上去,皇帝趁著早朝,當(dāng)即讓禮部主持廷議。
不僅議開海一事,還議臨海的布政司這些年靠著官商出海,到底昧下了多少錢財,在朝堂上養(yǎng)了多少靠山。
浙江、福建布政使與沈閣老勾結(jié)就是如此。
皇帝言道:“布政司轄管市舶司,掌管官商出海,宛如府邸管家掌管采辦,若無人監(jiān)察則肆意妄為,將官商做成壟斷,為己謀利。”
還沒等群臣就此事議開,裴玨先一步上前,直接把活給攬了下來,他先認(rèn)錯道:“此乃吏部監(jiān)察失責(zé),蝗蟲久食民脂民膏而不知,微臣叩請陛下準(zhǔn)允吏部將功補過。”
又道:“微臣愿意親自率隊南下,徹底查清此事,為大慶開海做準(zhǔn)備。請陛下恩準(zhǔn),并派鎮(zhèn)撫司親軍隨行監(jiān)督,微臣必不辱使命。”
和皇帝商議過的一場戲,被裴玨演得生硬,文武百官只需不瞎,都能看得出來。
裴玨這一把年紀(jì),還敢這樣折騰南下,也夠是有魄力。
“準(zhǔn)。”皇帝道。
任務(wù)都派出去了,自也沒什么好再議的了。
隨后廷議開海時,裴少淮鏗鏗將諫言當(dāng)廷述讀,那句“禁海鎖國不可絕倭患,亂而封,更受其亂,唯有大興水師攻之殲之,方可不受其擾”說得文武百官心頭顫顫。
最先站出來支持裴少淮的,不是文官,而是武官,他們被裴少淮那番硬氣所折服。
自也有言官出言反對的,說大慶目前國庫充盈,無需開海興商道。
裴少淮不再文縐縐回應(yīng),他冷笑一聲,駁問道:“山西大旱時不聞王御史道國庫充盈,為九邊將士分撥軍糧時不聞王御史道國庫充盈,開倉賑濟開封府流民時不聞王御史道國庫充盈……眼下要開海了,王御史卻道國庫充盈若是天下人都能如王御史一般錦衣玉食,又何須我等在此大費口舌、為民爭利王御史不屑于幾斗米,卻不能逍遙路過還要踢翻這幾斗米。”
無人能與裴少淮應(yīng)對。
朝上一派安靜,今日的廷議尤其之短,皇帝問道:“諸位愛卿可還有話要”
兩三息之后,無人作答,皇帝起身道:“那便新增五處開海,由伯淵……啊裴愛卿擔(dān)負(fù)此事,研提開海點。退朝!”
平日叫習(xí)慣了一時沒改過來,當(dāng)著百官的面又喊了一次“伯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