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雖死而生一
一別多日, 燕霽和之前別無二致,身上的墨色衣服纖塵不染,身上攜著極淡的蓮香, 最重要的還是那股唯我獨尊的眼神, 和之前一模一樣,半點沒變。
很明顯, 在魔域這么兇殘的地方,也是燕霽欺負別人,不是別人欺負他。
燕霽抓著云棠的肩膀把她提到自己面前,看到她乖張的眸子瞬間軟了下去,云棠也不知道為什么燕霽每次都神出鬼沒, 他但凡從正面過來,借她十個膽子,她也不敢讓燕霽叫她爹。
畢竟她眾多優(yōu)點之一就是能夠認清自己。
燕霽道:“說話。”
他的手按在云棠肩上,身量足足比云棠高出一個頭還要多, 只要燕霽想, 他就能輕松捏碎云棠的肩胛骨, 但他的動作一點也不重,燕霽對于力道的控制出神入化,他鉗住云棠, 云棠無法掙開,但是說疼, 卻是一點也不疼。
他站在這兒, 明明有擎掣天地之能, 但是卻張開一個暗黑色的結(jié)界如流水般包裹住草廬。
因為云棠頭上戴著面紗,燕霽看到她的剎那,捉人的同時也張開結(jié)界阻隔別人的窺探。他一直都這樣, 一步三算滴水不漏。
云棠忽然感到安心,她帶著些慚愧回答:“兩次。”
兩次還是三次,云棠也記不得那么清楚,眼見著燕霽似乎在回想,云棠趕緊道:“燕霽,我錯了,你看每次你從我正面過來,我看到是你之后,我是不是從來沒那么對過你?你從我背后過來,我以為那是別人。”
“嗯?”燕霽淡淡道,“其中有區(qū)別嗎?”
他和別人比,當然有區(qū)別,燕霽自然知道這一點,但他偏這么隨口一問,燕霽臉上不顯,眼中的冷戾也有少許如冰雪消融,他已經(jīng)大致知道,云棠會告訴他,因為他那么厲害,所以她不會和他作對。
沒想到,云棠認真而堅定道:“因為我舍不得這么罵你。”
……
不舍得……
哪怕是燕霽,也有短暫的一愣,他的心又跳得像之前那個夜晚那么快,咚咚咚,像是天邊綿延不絕的戰(zhàn)鼓,黃昏下燒云般的晚霞。
他沒想到云棠會說出那么直白熱烈的回答,也沒怎么經(jīng)歷過這等攪動心湖的事,如今懷揣著鹿一般跳動的心,差點下意識退開。
人一旦到了不熟悉且萬分在意的領(lǐng)域,都會下意識移動到安全距離,以望后續(xù)。但是燕霽沒有,他甫一認識到自己居然想要后退,心底便生出一股對自己的不滿,他要完全掌控自己的情緒,他何必退開,燕霽不退反進,不只沒退開,還盯著云棠:“為什么舍不得?”
天知道,燕霽心跳如擂鼓,卻面色不變,站得筆直,手臂穩(wěn)而有力,像黑夜中的冰涼雕像。
云棠沒發(fā)現(xiàn)燕霽的不對勁,她比燕霽矮,現(xiàn)在仰頭,真誠地望著燕霽的眼睛,燕霽看她眸子若琉璃,清澈堅定,又爛漫如云霞,他的心跳得更快,但是并不露怯,正常回望過去,保持冷硬之色。
云棠道:“因為你對我來說很不同,我們相互知道彼此的秘密,你剛才口稱我十獄君,一定是發(fā)現(xiàn)了我的身份,對我的態(tài)度也沒變,還不辭辛勞跑來找我,我怎么舍得罵你讓你難受。”
……燕霽繼續(xù)聽著云棠越來越熱切的話,腳步如磐石深根,穩(wěn)穩(wěn)扎在地面上。
“我寧愿罵自己,都不舍得罵你。”云棠堅定對燕霽道。
燕霽倏然斂眸,他稍一朝后仰,有些頂不住。他順勢放開云棠的肩膀,不過片刻,燕霽就又恢復(fù)正常,站定在云棠面前。
在云棠眼中,燕霽不過是稍微動了一下。
云棠生怕燕霽誤會不相信自己,她道:“你相信我,我是真心的。”
“我知道。”燕霽抬手阻止她繼續(xù)說話,同時問:“你留在魔域有沒有事,我還要在魔域待一段時間。”
云棠點頭:“有。”
她好奇詢問:“燕霽,你趕來找我,那張顯圣呢,有沒有死?”
斬草不除根,春風(fēng)吹又生,那日云棠和燕霽聯(lián)系時聽到了張顯圣正和燕霽決戰(zhàn),云棠擔憂因為自己的事情導(dǎo)致燕霽分心,要是跑了一個張顯圣,那就太麻煩了。
燕霽道:“可以算死,也可以算沒死。”
云棠疑惑,燕霽從袖中掏出一個漆黑的錦盒,錦盒上刻著的繁復(fù)花紋纏枝瓔珞尚且不表,燕霽打開錦盒,手腕一翻,將錦盒中的東西倒出來。
那是灰白色的粉末,云棠感覺有些眼熟。
她問道:“這是?”
“張顯圣的骨灰。”燕霽淡淡道。
云棠:……張顯圣這是骨灰都被揚了吧,云棠看著燕霽那毫無滿意的神色,不知道他在不滿意什么。
云棠小心翼翼道:“那這……還不能叫做他死了?”她稍稍蹙眉,“張顯圣是飛升期以上修士,所以是他的元神精魄逃逸了,留下肉身被毀?”
燕霽道:“不,他的元神同樣為我所滅,寸寸傾覆,灰飛煙滅。”
云棠這就有些不理解,難道高階修士之間連肉身元神都被毀滅,還能有其他活著的法子?她雖然現(xiàn)在修為低,但之前修為也高過,她都不知道還能有什么活著的方式。
燕霽道:“除開元神和肉身,沒有再活著的方式,但是我能確定,張顯圣還‘活’著。”
他沒有多余的意識,但是天地之間屬于張顯圣的惡心味道的確沒有散去。
云棠點點頭,同樣深思,如果說張顯圣通過這么長時間的修煉掌握到超脫肉身和元神活著的辦法,那么一定要,快點找出來,殺了他。
她安慰燕霽:“不是你的錯,魔域一直以來就是一個非常神奇的地方,張顯圣在魔域盤桓多年,有一些保命的底牌非常正常。”
燕霽忽然抬眸:“魔域?”
他的神色是前所未有的認真森寒,云棠一愣,繼而燕霽將張開的結(jié)界一收,抱著云棠飛入魔域空中。
魔域的空中翻滾著濃濃的黑云,遠處的云燒如浸血,還有些地方,狼煙飄上,昭示著那里正彌漫著一場你死我活的戰(zhàn)斗。
燕霽飛得極高,之前全盛時期的云棠都沒飛那么高過,因為越往上飛,所耗費靈力越多,受到魔域魔氣的侵蝕也越嚴重。
燕霽和云棠立在高處,燕霽在云棠身上套了一個結(jié)界,使得她免受侵蝕。云棠也非常淡定,曾經(jīng)她天天帶著劍在魔域上空飛,那些烽火狼煙,云棠半點沒在意,她知道燕霽不會做無用功,跟著燕霽一起往下看。
越往里處走,魔域傳來的廝殺氣息就越重,反而他們所在的魔域外圍平靜不少。然而,魔域外圍不斷有人沖著魔域內(nèi)部拼殺,想要擠進去。
云棠道:“魔域一直是一個永遠不會疲勞的狩獵場。”
她看燕霽若有所思,問道:“你是覺得張顯圣沒死,是因為魔域?”
燕霽道:“嗯。”
他道:“你也許不知道,張顯圣早在先法時代,就被我故意毀滅肉身,留他一命茍且到現(xiàn)在,他所有法寶,全部被我所毀。同時,你應(yīng)當也看過修真界的史冊,先法時代后發(fā)生過一場浩劫,正魔兩道幾乎完全傾覆,修真界迎來人才斷層。同時,我毀了天地間第三條橫貫中州、南州、東洲的靈脈,天地靈氣大不如以往。”
云棠默默聽著燕霽的光輝過去,她忽然覺得,她這個十獄君,確實不如人燕霽。
滅世魔王,恐怖如斯,難怪之前楚月宗的人策反她時說燕霽親手締造了末法時代。
燕霽看云棠一眼:“你不想問我為什么?”
云棠搖頭:“能做出這種事來基本理由已經(jīng)不重要,我當初想要滅了魔域那會兒也沒什么特別的理由。”
燕霽沉默一瞬:“的確,理由并不重要,反正世間無人能阻擋我。”
他說這話時,魔界翻滾的黑云被他踩在腳下,黑袍隨風(fēng)而舞,長發(fā)獵獵,渾身都散發(fā)出魔王氣勢,云棠朝他靠近了一點,希望他能記得她,不要順手把她也給滅了。
云棠道:“那,你為什么沒有殺張顯圣。”
她現(xiàn)在可不信燕霽只是單純地為了讓張顯圣生不如死,經(jīng)過這么久的相處,云棠發(fā)現(xiàn)燕霽狂妄不假、狠辣不假,但他從不做無意義的事。
燕霽坦誠道:“因為他還有利用價值。”
現(xiàn)在沒了,所以要殺掉他。
燕霽道:“具體是什么價值,之后告訴你,你現(xiàn)在知道,徒惹害怕。”
能讓曾經(jīng)想要毀滅魔域的十獄君害怕的事情,云棠想不出來,她看著燕霽,期待燕霽能知道她不害怕,告訴她真相,燕霽稍頓,伸手捏了捏云棠的臉,捏完也不告訴她真相,旋即道:“繼續(xù)說回之前的事,世間進入末法時代,所以張顯圣不可能在這段時間內(nèi)還有足夠多的能量來煉制足夠騙過我的法寶,世間連極惡谷也因靈氣不足而漸漸歸于平庸,在這段時間內(nèi),興起的稍能入眼的地方只有魔域,也只有魔域的新能量,能支撐張顯圣雖死而活。”
燕霽雖然只是猜測,但云棠知道,很有可能是真的。
這就解釋了為什么張顯圣一定要賴在魔域,因為哪怕他要靠殺人重塑肉身,選擇好的器官,修真界的人更多,他在修真界偷偷殺人說不定還能重塑一句更完美的身體。
他賴在魔域,只是因為不知道燕霽什么時候來找他麻煩,只要他待在魔域,他就不會徹底死去。
云棠聯(lián)系燕霽的話,世間三條大靈脈,其中一條被燕霽生生破壞,那么,世間為什么還會忽然興起魔域這樣的地方?
難道是人為?
云棠驚訝地看著燕霽,燕霽看出她心中所想:“哪怕上述猜測不成立,魔域也是一個人為的領(lǐng)域。”
人為的……
所以每年都有人掉進魔域,魔域還有保護新人的安全區(qū),安全區(qū)里沒有食物,逼迫新人走出安全區(qū),向魔域內(nèi)部進發(fā)。
那個“人”,設(shè)置了魔域,操控所有人的行為,看人比斗、獵殺。所有人在魔域生不如死,而他在背后歡欣鼓舞。
云棠可想不到世界上有哪個人值得她花八年時間表演給他看。
云棠之前在魔域待過八年,從沒想過魔域會是人為設(shè)置,因為哪怕是最兇惡的亡靈術(shù)士也在這里邊生不如死,她掉下魔域時修為低微,自小養(yǎng)成的世界觀就是魔域是一個世界,后面修為變高,也沒有懷疑過這一點。而燕霽不同,從燕霽敢毀了世間第三條靈脈,就能看出哪怕是關(guān)乎修真界的靈脈,他也完全將它看作是法器一般,于他有用就留著,于他有礙就毀掉。
正是因為他這樣的性格,他才會直接做出“魔域由人創(chuàng)造”的猜測。
云棠的眼睛驟然冷下來,冰涼的殺意浮現(xiàn)其中:“他以為他是天道,而我們是天道養(yǎng)的豬狗?”
云棠身上之前殘留的魔氣登時暴漲:“我要殺了他。”
她說完這句話,又想到還不知道對方在哪兒,她的殺氣平息下來,她要等到找到那個傻逼,一劍一劍地凌遲他,讓他也試試這種滋味。
云棠平靜地重復(fù):“我一定要殺了他。”
“嗯。”燕霽看到她身上暴漲的魔氣,沒說什么,燕霽并不覺得道魔有什么區(qū)別,如果適當?shù)哪夥炊苁剐逓樯蠞q,何樂而不為,但是云棠必須得注意,不能讓魔氣吞噬心智。
因此,燕霽主動、不善熟練地安撫云棠:“嗯,你能殺了他,我殺張顯圣,你殺他。”
“他能創(chuàng)造出魔域,不知道活了多少年,我覺得我可能打不過他。”云棠快要紅眼了,她已經(jīng)這么氣憤,倒還是非常理智。
燕霽道:“這有什么,我綁著他的手腳給你殺。”
對,云棠這邊還有一個燕霽,既然云棠的預(yù)知夢中,燕霽一個人成功滅世,那就足以說明他是天下第一,確實不怕別人。云棠登時有信心,伸出左手,燕霽領(lǐng)悟到她的意思,同樣伸手,和她在空中一拍。
像是結(jié)盟一般。
燕霽這輩子就沒做過這么幼稚的事情,他面無表情,權(quán)當舍命陪君子,然而,一拍之后,云棠的手指一彎,從燕霽的指縫中插進去。
兩人的手登時交握,肌膚貼著肌膚,不留一絲縫隙,燕霽的手有些發(fā)燙,他不知道云棠做此動作的用意,只覺得非常突然,惹人意動。
他旖旎的冷眸看著二人交握的手,不著一詞。
云棠明顯感受到燕霽的手有些發(fā)燙,再看向燕霽死死盯著二人緊握的手,明悟:“你是不是不習(xí)慣?你不知道這個的意思?”
她的手帶著燕霽的手搖了搖:“這樣的拳頭,是必勝的意思。”
燕霽的手心真的非常燙,幾乎快要染到云棠的手,關(guān)鍵燕霽仍然冷著臉,看不出神色變化。
云棠輕咳一聲:“你不習(xí)慣那我們還是不要這樣了,我馬上收回來。”
她的手一松,燕霽的手指卻跟著一彎,同樣將手指按在云棠的手背上,他力度稍有些大:“你習(xí)慣,我就習(xí)慣。”
燕霽今日幾次陷入被動,他看云棠萬事不覺有異的模樣,終于無法忍受自己的被動。
他當著云棠的面,和她的手緊緊相貼,和云棠一樣,握著她的手在空中緩慢地搖了兩下,再主動放開手。
他身長玉立,如孤松般站在云棠面前,云棠微微愣神,然后懂了。
燕霽果然有很強的掌控欲,連握手都不甘落于人后。
難怪他修為這么高,這種進擊主動、滴水不漏的性格,的確能成大事。
云棠也想到自己的寶貝十獄劍,身在魔域,離她的劍那么近,她一個劍修,說不想取回自己的劍,那絕對是騙人的。何況燕霽珠玉在側(cè),她也不想顯得自己那么廢。
畢竟她真的很強。
而且有了劍,她的劍意才能徹底發(fā)揮出來。
云棠道:“那我們現(xiàn)在應(yīng)該是先去找魔域里究竟有什么能讓張顯圣肉身、元神皆滅而活,也就是你說的雖死而活,這個過程中我們肯定會走很遠的路,咳咳,其實我有一柄劍落在了魔域……”
燕霽道:“先找你的劍,這個過程找張顯圣雖死而活的秘密,找到后,以此推導(dǎo)創(chuàng)造魔域的幕后主使。”
“不過也不用著急。”燕霽垂眸,認真地看著云棠,“這段時間你很辛苦,今天可以休息。”
他猝不及防的體貼讓云棠一愣。
燕霽知道云棠叛出太虛劍府,千言萬語再作安慰,也不過是再撕開傷口,為了那幾個蠢才,哪里值得?
云棠根本不在意那些事情,她和過往的關(guān)系已經(jīng)交割得清清楚楚,她曾經(jīng)失去過那些東西一次,當時的確難過不舍,可是等到第二次時,發(fā)現(xiàn)那些東西就像變了味的水果。
云棠道:“不用,太虛劍府我不……”
“太虛劍府!”云棠想到了至關(guān)重要的一點,“燕霽,太虛劍府關(guān)了一個獻魔人,魔域有獻魔人!”
“獻魔人是魔域的人死后,怨氣深重,引來魔域的魔怪,被魔怪吞噬到一半時,因怨而活,活活吞吃剛才吃他們的魔怪而成的東西,被叫做獻魔人。那個人按理已經(jīng)死了,魔怪被吞噬也應(yīng)該已經(jīng)死了,但他們組成了一個新的個體,由人的意識主導(dǎo),這算不算雖死而生?”
雖然這和張顯圣肉身、元神皆被滅還能被燕霽感應(yīng)到的情況有出入,但如果魔域真有這種能力,查探獻魔人的存在就是一個不錯的突破口。</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