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老祖宗一
云棠和燕霽分開,往她所在的碧天峰疾步快行。
她從太虛劍府正門處穿過劍心堂,一路上風拂楊柳,那身水色的衣裙在走動間,居然流光溢彩,云棠小跑著,裙上的褶皺偶爾被風吹撒開,揚起一層流水一般暗藍的輕衣,上面似有一尾游魚迅疾掠過,驚鴻一瞥,別出心裁。
此裙原就價值千金,云棠當時心慌隨便拿了件顏色不怎么起眼的,卻是那店鋪里少有的精品。她穿上后不只不寡淡,反而襯得肌膚也如水一般溫柔。
所過之處,不少弟子都忍不住追著她的身影。
“那個就是碧天峰的云棠師妹?”一名男弟子扯過身旁的同伴,看向云棠背影的目光有些驚艷。
另一名弟子鎮(zhèn)定許多:“自然是。”
“難怪大家都說她雖然自小長在太虛劍府,但并不用功,還不如后進宗門的蘇師妹,我要是長成這副模樣,我也沒心思學劍了。”她真好看,明眸善睞動靜皆宜。
另一名弟子不禁搖搖頭:“此話說說即可,對我們修士最重要的還是刻苦修煉,紅顏皮相轉(zhuǎn)瞬即逝,待你證道長青之時,她已成黃土一捧,諸多愛戀,又如何割舍呢?”
那名夸贊云棠的弟子不由正色,的確,要是這女子是自己妻子,那自己除卻劍心以外的千般柔情,定全都傾注于她。但她并不用功修習,壽元也就不夠,待她死后,自己該如何面對這空蕩蕩的世界?
罷了,罷了。
那名弟子的劍隨之翁鳴一聲,另一個弟子張大嘴巴:“……方、方長兄,你進階了!”
云棠也聽到劍鳴,回頭過去,就看見別人原地進階。
……她內(nèi)心復(fù)雜,只要談到她死就能進階嗎?她天天死去活來怎么這停在筑基期的修為死活不漲!
人比人真是氣死人。
云棠一刻也不想待在這兒,真是太傷她的心了。她抓緊時間跑去碧天峰,想要先把身上的裙子給換下來,換上太虛劍府的弟子服,免得被她爹娘抓到。
她剛到碧天峰星落殿的主殿,便見到她爹面沉似水,正在門口盤旋,似有動怒前兆。
云棠腳步急剎,想要輕手輕腳換一條路走,云河卻早一步過來,喝道:“站住!”
云棠被她爹一吼,心道今天完了完了,不知道她爹會不會又要抽她。
云河臉色鐵青,低吼一句:“每日只知道在外瘋玩,根本不知勤勉用功,現(xiàn)在更是一整天都見不到人影,你去哪兒瘋了,身上穿的是什么?”
云棠根本懶得和她爹交流,每次見面都只知道吼她罵她,別人認為她不勤勉用功的刻板印象,就有一半是從她爹這兒傳出去的。
她根本不是不勤奮,她每晚都打坐好久,這不是身上有傷,學了和沒學一樣嗎?
她或許廢是廢了點兒,但根本不懶。
她也給她爹說過她身上有傷,但是傷勢古怪,她爹根本不信,還罵她是為偷懶找的借口。
云河見云棠沒立即答話,又沉聲吼道:“問你話呢。”
云棠站得筆直:“爹,我今天給你說過我去后山了,后山有妖獸,我衣服破了,所以換了一件。爹,你能不能別每次都把我往壞處想,而且也不要再在外面吼我,有什么事不能先好好問我一句嗎?”
星落殿外還有幾個灑掃弟子,看見云河教女,他們低頭不吭氣,沉默掃地。
云河倒沒想到云棠今日敢頂嘴,他皺眉,覺得有些下不來臺:“你要是能和你蘇師妹一樣自覺,我會找你麻煩?別什么事兒都從別人身上找原因,吾日三省吾身,多反省一下為什么別人那么優(yōu)秀,而你不行。”
“也許是因為別人不是你生的。”云棠飛快地嘟囔一句,云河沒聽清楚,問道,“你說什么?”
“沒說什么。”云棠趕緊道。
她原本以為今日又要像之前那樣被打幾下手心,沒想到云河道:“行了,進去吃飯,一堆人等你半天了。”
云棠簡直像是被意外之喜砸中,眼睛一亮,她爹還知道等她吃飯,這可真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了。
云棠不禁為自己剛才頂嘴感到羞愧,她跟在云河身后進星落殿,就見殿內(nèi)桌上已坐滿了人。
她師尊坐在正上方,衣白如雪,高華淡然。左邊坐著云棠的娘,右邊那個位置是給她爹留的,云棠的娘旁邊坐著一個眉目若含清愁的女子、不施脂粉、眉目雖柔,卻極堅定,看得出是一個柔中帶剛的女子。
這就是蘇非煙。在云棠跌下魔淵的那幾年,被云棠爹娘從一個凡人云集的城鎮(zhèn)帶回太虛劍府。蘇非煙溫柔和順、無依無靠,云棠爹娘那時正經(jīng)歷喪女之痛,不免將一腔念女之心都轉(zhuǎn)到蘇非煙身上。
蘇非煙天資不錯,冰心玉骨,太虛劍府內(nèi)最適合做她師尊的人便是云棠師尊玄容真君。玄容真君不喜帶徒,云棠便是他的關(guān)門弟子。
原本玄容真君看在云棠爹娘的面子上收下蘇非煙,只打算讓自己的弟子教她,但蘇非煙在玄容真君門前跪了整整三天三夜,自此,得了玄容真君親自教導。
她雖然拜入宗門晚,但是刻苦好學,加之仙緣極強,走到哪兒都能得到得到天材地寶、珍奇神獸看見她就挪不動腳,萬年不孕不育的妖獸見了她就下蛋并且還送一個蛋給她……
故而,蘇非煙短短時日,已有金丹中期的修為。
比云棠整整高出一大階!
云河走到玄容真君右側(cè)落座,給云棠在末尾剩了一個座位,排在她五個師兄后面。
云棠今天遭遇燕霽,差點沒命,她現(xiàn)在一放松,才覺得前胸貼后背。
她太餓了。
云棠禮貌地叫了聲娘、再叫了聲師尊、挨著幾個師兄的輩分叫過去,最后喚了聲蘇師妹。
云棠的娘云蘇氏看著云棠跑得臉都紅了,搖搖頭:“你何時才能學會莊重?”
云棠疑惑:“娘,我哪里不夠莊重?”
云棠問向自己的師兄們:“四師兄,我不夠莊重?”她又轉(zhuǎn)頭,“三師兄,我不莊重?”
幾位師兄都輕咳起來,光是云棠的臉,她問出這句話來就足夠使別人臉紅心跳。
幾位師兄忙道:“沒有,沒有,師娘開玩笑呢。”
云棠“哦”了一聲,還要再說什么,玄容真君卻驀地輕瞥眸光,從自己的幾名男弟子身上掃過,他道:“話不宜多,今日非煙病愈,先用膳。”
云蘇氏也收了話鋒:“算了,這是特意為你蘇師妹痊愈準備的宴席,你不早些回來,皮那么久,再有下次,你看我不收拾你。”
云棠心道她怎么知道今天給蘇師妹辦宴席,她又不是故意拖延時間。她爹娘的話她是越來越覺得難以理解了。
玄容真君道:“好了,用膳吧。”
他極有威信,哪怕是云棠爹娘修為也不如他高,因此不再多言。
蘇非煙朝玄容真君那兒看了一眼,眸中劃過不易察覺的失落。
師尊他……還是最喜歡云棠嗎?
蘇非煙不知道云棠有哪兒好,她修為低,還不努力,師尊分明教導弟子們要勤勉刻苦,為什么對云棠卻是例外。
蘇非煙正愁思間,云棠已開始專注吃飯,今天的菜色都是她喜歡的,糖醋鯉魚、芙蓉醉蝦、清蒸肥蟹,全是鮮美不膩的菜色。
其余師兄弟們也大快朵頤,雖然他們早都修煉至辟谷,但是劍修向來耗費體力,與其以天地靈力為食,還不如用些靈米之類的谷物。
云棠看準一塊魚尾,迅疾把筷子伸過去,眼睛亮得像捕獵的貓。
三師兄也看準了這塊魚尾,他們師門不興吃飯時謙讓,同樣伸筷子過來搶。
三師兄修的是力劍,走的是剛猛路子,然則粗中有細,現(xiàn)在他壓住云棠的筷子,眼看著云棠要落敗,云棠學過成木訣,手上的筷子立刻生花、開出枝椏來,眼見形成另一雙筷子,穩(wěn)穩(wěn)地夾住魚尾。
三師兄:“……”
蘇非煙看著面前的和諧打鬧,不知為何,心底一片酸楚。
這感覺就好像他們才是真正的同門,而她還是那個外來者一般。
云棠已經(jīng)挾走魚尾,三師兄贊嘆道:“師妹,你的成木訣越來越熟練了。”
云棠正在吃魚尾沒有答話。
蘇非煙輕柔一笑,她掌心匯聚光華,原本的鮮菌湯微凝,越轉(zhuǎn)越快,最后凝聚成一條魚尾的形狀,她把那塊魚尾挾給三師兄:“三師兄,你用這個。”
又如法炮制,給每一個人都凝了一條魚尾。她構(gòu)思精巧、善解人意、端的是溫柔似水,加上靈力高強,喜得云蘇氏握緊她的手:“非煙,你也太有心了,你才病愈,可不能這么耗費靈力。”
她挾了一塊肉丸子給蘇非煙:“你可得好好補補身子,你身子要是再垮,娘該心疼死。”
云棠差點被魚尾中的刺給嗆到,不管聽多少次,她都有些不習慣。
老以為她娘在和她說話。
其余師兄們也道:“是啊師妹,你一定要好起來,我們的萬劍破海劍陣沒有你可不行。”
“是啊,你多吃一些。”
蘇非煙聽著云蘇氏以及其余弟子的關(guān)懷,心底一陣暖意淌過,她又溫柔地看著云棠,旋即掌心再生光暈,將碗底的最后一份湯也凝聚成魚尾形狀,小心地朝云棠道:“云師姐,你愛吃魚,也給你一條。”
云棠受寵若驚地抬頭,然后面色古怪:“這……多謝蘇師妹好意,但是,可以麻煩你把它化開嗎?”
蘇非煙面色一僵,以為云棠不喜她才拒絕她,連云河也沉了臉:“云棠!懂不懂禮貌?”
這句話如給蘇非煙無助的心注入一管強心劑,還好,爹娘都護著她。
她擺手道:“云師姐快人快語,并沒冒犯我,爹,你別這樣。”
云棠卻十分不解:“不是我不懂禮貌,而是桌子上就一個湯,現(xiàn)在把它給凝成魚尾了,我喝什么?”
眾人:……
對啊,他們都看著自己碗里的假魚尾,陷入沉思,他們喝什么?
蘇非煙臉色微紅,有些無措。她凝聚魚尾時并未想那么多,才犯下這么一個可笑的錯誤。
云河也張了張嘴,被自己這個逆女堵得說不出話來,好半天才氣順:“好歹是你師妹的心血,能就這么糟蹋了?你不懂別人的辛苦自有別人懂。”
“宋贈,你們懂不懂?”
被點名的弟子心里咯噔一聲,心口不一:“懂,當然懂。”
云棠面無表情捧哏:“你們的愛好真特殊。”
她在魔域待了那么久,魔域的人都偏特立獨行,云棠不覺得別人懂自己就該懂,她的修為也化不開那條蘑菇假魚,便打算找人幫忙。
她旁邊坐的是五師兄,但她爹還在虎視眈眈,五師兄肯定不敢?guī)退?br/>
云棠起身,雙手捧著碗,捧到玄容真君面前:“師尊,能不能幫我一下,剛才的魚尾有些咸。”
這個小弟子的眼亮晶晶的,里面坦坦蕩蕩,她就是很單純地想喝湯。
玄容真君感覺自己的心軟了軟,云棠碗里的蘑菇魚尾便隨之化成了湯。
她捧碗而笑:“多謝師尊。”
云棠不急不慢坐回去,把新鮮的蘑菇湯給喝完,其余的師兄們還在和像凍過的石塊兒一樣的蘑菇魚尾做斗爭,他們都很羨慕……因為用餐禮儀再彪悍,其中一條規(guī)矩便是不得在碗里東西沒吃完的情況下再去挾菜。
于是他們只能眼睜睜看著自己那個長得跟朵花兒一樣、吃得比豬還多的六師妹挾了一筷又一筷的菜。
三師兄忍不下去了,他將靈力附著在牙齒上,挾著石頭一樣的蘑菇餅開始用牙齒生咬,發(fā)出咯吱咯吱的聲音,就和指甲刮在石頭上的聲音一樣。
云棠一陣牙酸,整個人都有些不好。但看其余的大師兄、二師兄等人,全都非常贊嘆地看著三師兄。
很快,更多嘎吱嘎吱的聲音響起……
蘇非煙勉強維持著得體端莊的笑,嘴角弧度有些僵硬。
其實、其實她大可以主動提出來自己把蘑菇魚尾化成湯,但是她就是不想。
仿佛這樣就會輸給云棠。
玄容真君看著一桌子像是被猹附身的男弟子,再看看被刺耳的聲音給驚得一臉古怪的云棠,嘆了口氣,他道:“好了,喝湯就好好喝。”
有了這句話,幾名男弟子才敢把魚尾復(fù)原,再從容喝下去。
雖有這個小插曲,一群人還是很快用完飯,云棠正躑躅著得找機會提醒爹娘師尊還有師兄師妹這些日子要小心些,她雖不能說出燕霽的存在,但委婉提醒他們一下應(yīng)該行。
云棠正要找話題開口,玄容真君的臉色忽地一變。
玄容真君曾連道魔大戰(zhàn)都參加過,能讓他動顏色的事,肯定不是小事。
“你也收到了?”云河的面色驚疑不定。
“嗯。”玄容真君道,“太虛劍府云游四海的老祖宗回來了。”
這位老祖宗已經(jīng)許多年未歸,門派內(nèi)里的人都要以為他死在外邊兒了,這一次忽然回來。
云棠的心跳漏半拍,這個老祖宗是誰?她做夢都沒有夢見過,早不回來晚不回來,偏偏這時候回來給燕霽送菜。
蘇非煙略思考了下:“老祖宗回來,我們應(yīng)該要舉辦大典歡迎。”
玄容真君沒看她:“老祖宗瀟灑不羈,不在意那些繁瑣禮節(jié),但全宗門的人匯集必不可少,尤其是七十三峰峰主和各自親傳弟子。”
云河補充道:“老祖宗親手創(chuàng)立太虛劍府,我剛接到宗主命令,這次老祖宗回來,要讓他看看七十三峰如今發(fā)展得如何了。”他想了想,“老祖宗回來是喜事,比劍應(yīng)該不行,宗主的意思是讓七十三峰各自的親傳弟子抽出一二舞劍,只消博得老祖宗歡顏。”
舞劍二字一出,幾位師兄“唰唰唰”地看向云棠。
云棠面無表情捏著袖子,感受到了羞恥,舞劍時就想到她,是因為以她筑基的修為……只能刷臉了嗎?
玄容真君也覺得云棠舞劍不錯,他正要將此任務(wù)交給云棠,蘇非煙就道:“不妥!”
她還是那副溫溫柔柔的樣子,但聲音比以往都要大,惹得眾人看過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