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訪舊
耿蒼懷與小六兒離了于寡婦的活魚酒家,走了六七日,才逶迤來到蕪湖城畔。蕪湖也守在長江邊上,冬季水枯,更顯出沙難寬廣,江水清瘦,極動人寥落之思。說來也怪,最近這幾天倒是耿蒼懷連月以來難得的清靜日子。兩月之前,自他路過江西后,就遭緹騎圍堵,糾纏不休。后來為在李若揭手中救人,也大耗心力。但李若揭例不出京,所以倒也少了好些麻煩。如今緹騎也不找他了,都全力對付駱寒去了,耿蒼懷身畔難得一靜。有小六兒在側(cè),休息旅次之際,便教小六兒武功打發(fā)時間。他自身武功本極高明,幾近于可開山立派的地步,但生性嚴(yán)謹(jǐn),加之一向忙碌,也就從未收過徒。難得小六兒聰明穎慧,他父親許敬和武功雖不高,卻從小給他打下了很好的根基。耿蒼懷這一路武功本以平實(shí)見長,所以那小六兒上手極快。亡友有后如此,耿蒼懷也極感欣慰。
到了蕪湖城邊,耿蒼懷與小六兒笑道:“六兒,你怕不怕冷?”
小六兒肩頭一縮,小臉卻笑道:“不怕。”
耿蒼懷沖他一眨眼:“那你敢不敢到江邊洗澡?”
那沙灘邊長了幾株老樹,此時秋深,枯枝橫出,小六兒看了一眼都覺得冷,但還是把小胸脯一挺:“敢。”
耿蒼懷笑著拍拍他的肩,拉著他找了個遠(yuǎn)離官道空曠無人處解了衣裳,洗凈征塵。小六兒雖凍得一直在抖,卻也挺得住,不肯叫冷、怕被他耿伯伯看輕。兩人浴后抖凈衣衫重新穿上,都覺渾身一爽。耿蒼懷很少照鏡,但這時卻撫撫雙鬢,向江水中照了一照。他今年四十有二,奔走風(fēng)塵,自己也覺自己這些年慢慢離那些少年心性遠(yuǎn)了,久了,陌生了。物換星移啊,想著心下不由一嘆。他的心里也有個疤——情疤,當(dāng)日那么酸楚淋漓的痛,以為會刻骨銘心終生的,沒想心頭的傷口也象皮肉的傷口一樣,日子久了也會結(jié)疤的,疤下還會有新生的肉。日子再久些,疤也會脫了,連那印痕都很淡,不是自己,是很難記得原來這里曾被深深刺傷過。
之所以又想起這些,是因?yàn)橛值搅耸彸恰9⑸n懷年輕時就曾客居蕪城,那時他還有一個戀人,名喚聘娘,可惜耿蒼懷行走江湖,來去不定,她父母便做主讓女兒嫁給了耿蒼懷一位昔日好友。當(dāng)日聽到這個消息時,耿蒼懷真的徹心徹肺的痛,痛得他此生不曾再娶。一生只愛一個人,這一點(diǎn)耿蒼懷做到了,但當(dāng)日他以為自己永遠(yuǎn)不會重返蕪湖、永遠(yuǎn)不會與好友與聘娘夫婦見面——這簡單的想法卻錯了,人都很難決絕的。他明知這種會面形同飲鳩,但還是忍不住一次一次飲了,雖然每一次見面都讓他比上一次傷得更深。后來他才明白這是一種自虐式的快感——就是想看看一個傷口最深能傷到有多深。這滋味他嘗到了,但他不恨這愛以及這愛帶來的痛,因?yàn)檫@痛讓他成熟,也終于明白:原來痛到深處是麻木,然后是傷口的愈合、結(jié)疤,疤愈結(jié)愈厚,讓你不再覺得痛。但有的夜晚,你渴望從風(fēng)塵勞頓、世事擾攘中清醒,你還會忍不住一次次自己動手剝開那個疤,很疼的將從前的那些往事重新感受。
十年前,好友去世了,聘娘成了一位孀婦。因?yàn)橐獙λ龓椭覂扇说囊娒嬉巡粫淼谌说亩嘈幕蛲纯啵瑑扇说臅嫔远嗔似饋恚瑓s也不過是一年三四次。聘娘是個好女人,在她的平淡下,這十年下來,耿蒼懷心中的疤也漸漸脫落了,時間真可以改變很多,有時他自捫心口,才覺得心口甚至已平滑如初,只是還有個、還有個別人不注意都不會發(fā)現(xiàn)的彎月形的舊痕,印證曾有一點(diǎn)鋸齒形的愛割切在那里。年少時曾經(jīng)以為那么刻骨銘心的愛到如今淡至到深處是清獨(dú)。淡得只剩下耿蒼懷每次要見聘娘時都忍不住洗個澡,整整衣冠這幾可忽視的一個小小舉動。
但耿蒼懷知道:不是愛變了,而是年齡變了,對愛的感受與表達(dá)也變了。如今,耿蒼懷名成技高,終年勞頓,常常忙得忘了是否洗臉,只有在要見聘娘的那一刻,一年中難得的兩三次,他才會想起好好整頓一下自己,也想起自己的容顏。
順城西的輔德巷一直走到深處便是聘娘的家了。那是一個普通小樓,門前有株大榆樹,耿蒼懷在榆樹下叩門,丫環(huán)伴姐兒來開的門。這么多年了,伴姐兒已認(rèn)得他就是這里的耿舅爺。耿蒼懷又拍拍小六兒的衣服,去去塵土才帶他上了樓。樓上簡撲干凈,西窗開著——為了透光。一室空蕩,只正中擺了個繡架,這是聘娘每日的工課,她以此彌補(bǔ)家用。聘娘不在,繡架上繃了一副淡黃的絹,上面勾描了字跡,已用黑線繡出了大半。其中筆跡勾轉(zhuǎn)如意,足見繡工的高妙。耿蒼懷看去,見是首七律,卻是自己舊年在中州時寄與聘娘的一首舊作,詩不好,只算一時感嘆,字體卻是自己的字:
百尺樓臺大好春,容華如謝雨如盆。
幾耕阡陌恒無獲,歷經(jīng)風(fēng)雪略識荊。
回首蒼茫無舊路,仰笑云無渺前塵。
我為成名卿為嫁?可能俱是不如人!
字跡橫豎聳亂,耿蒼懷看了一眼,不由自慚,覺得繡工遠(yuǎn)比自己字跡要強(qiáng)過百倍,用來繡自己的字真是未免太糟蹋了。這時卻聽身后步履悉碎,一回頭,聘娘已走了上來。她中等身材,裝束極淡,容長臉兒,青眉素面,眼角也細(xì)細(xì)有些皺紋了。但每次見到她,耿蒼懷都有一種欣喜的感覺,覺得她依舊清爽如故。他卻不知道,聘娘始終能這么清潔淡素,沒有于夫死孀居后神容散亂,實(shí)在也為耿蒼懷之故。她自覺此生頗愧負(fù)于耿蒼懷,心中也自有她的一番意思——想:我這一生已無任何方式可以回報(bào)你于萬一,可以做的也只是讓你不至后悔于對我的青目吧。
這在她也許是無奈后的堅(jiān)持,但她并不知道——在耿蒼懷心里,也等于有人給了他一個愛一個人以一生的機(jī)會,讓他于世俗利欲、紛擾萬相中始終有一份可以洗心相對、不改初衷的初歡。不是每個人都有這種機(jī)會的,也許這就是他忘不了聘娘的原因——她是他的拯救與超撥。
兩人見面總是淡淡的。聘娘話不多,耿蒼懷也從來不用塵俗繁雜來擾她。只見聘娘已輕輕扯過小六兒,笑問:“這孩子好機(jī)靈的,怎么和你在一起?”
耿蒼懷道:“他父親是我結(jié)義兄弟,名叫許敬和,如今全家已為刺秦一案而死,我把他從天牢里救了出來,這次找你來就是為了他。他年紀(jì)太小,和我行走江湖不太方便,想把他寄養(yǎng)在你在這兒。這里我最放心,這孩子很有靈性兒,我打算把一身功夫都傳給他,但畢竟不能讓他這么小就行走風(fēng)塵。放在你這兒,該讀的書也就可以讀幾年,最好多識幾個字,不至象我這么粗陋無知,想來你也不會委屈了他。就只是這孩子干連甚大,只怕還有人在查訪,你萬萬不可和人提起他的來歷。”
聘娘微微一笑:“那好。”然后輕輕一嘆:“不提難道就沒有人知道了嗎?”
耿蒼懷一笑:“不錯,沒人知道我在蕪湖還有一個好友,更不會有人想到我會把一個小欽犯藏到這里來。”
他是玩笑,聘娘卻看著耿蒼懷,沒有說話,但唇角隱隱有那么一絲苦笑。她不即刻開口似只是不想驚破這江湖漢子難得的一刻平靜心情。她一向知道耿蒼懷行走江湖,但耿蒼懷很少給她提及外面的事,她也就不知在江湖中耿蒼懷聲名地位,但就算知道,在她私心里,也會遺撼:蒼懷怎么就不能定下來好好生生過個日子呢?她知道他在外面急人之難,但天下難處那么多,他一個人急得過來嗎。她是隱隱怨恨著耿蒼懷這種漂泊的生活的,因?yàn)檎沁@個原因把他們倆個當(dāng)初生生拆散的,但她不會說,只是笑道:“快中午了,你們肯定也餓了,吃飯吧。”
近兩月來,不管耿蒼懷還是小六兒,只有這頓飯吃得最香,因?yàn)槎际羌页2耍y得的就是這“家常”兩個字。吃完飯,耿蒼懷看著聘娘忙碌的身影,心中苦苦一笑——“家常”兩字好溫馨,自己是不是也該靜下來了,在這個江城小巷中,置一處薄產(chǎn),好好住下來,操一份平常的活計(jì)。碌碌江湖大半生,耿蒼懷有時細(xì)細(xì)回想,只覺自己這一生真的一事無成。他知自己的心太軟,道義感太強(qiáng),不可為、不忍為與不屑為之事太多。有時他回想起二十出頭、熱血沸騰、以天下事為已任的年紀(jì),不由會澀澀地想:這二十余年,自己究竟干了些什么?威不如袁老大之令行天下,壯不如易杯酒之獨(dú)撐淮上,勢不如楚將軍,勇不如梁小哥兒,陰險(xiǎn)卑鄙更不如李若揭之護(hù)衛(wèi)九重,甚至后生小子如畢結(jié)、也可糾結(jié)起一派人馬弄得個風(fēng)生水起——這些人無論善惡,但畢竟都是可以一已之力干預(yù)天下大勢的英雄,自己卻算是什么?
‘婦人之仁’——耿蒼懷對自己有這么一句近于否定的評語。年過四十后,他才終于苦澀地發(fā)覺:自己是不適合做大事的。他為此苦澀,但如畢結(jié)所倡的‘反袁之盟’該是大事吧,耿蒼懷卻無論如何——也不能以道義相妥協(xié)。他明知欲成大事,必善妥協(xié)。連袁老大的功成名就也是無數(shù)次妥協(xié)退讓換來的。起碼荒唐如馮小胖子、縻費(fèi)如尉遲恭之輩得以名列緹騎,就不會是袁老大的初衷。耿蒼懷為人仁惻,生活中可退讓處他往往主動謙退,但他無法象很多‘豪杰’那樣以別人的性命來妥協(xié),那是道義上的妥協(xié)。可不妥協(xié)又如何呢?二十年來,寸功未成,所成也就只是這一身功力還算日深吧,可以不自慚地名列入江湖絕頂:“通臂拳”爐火純青,“塊磊真氣”已達(dá)一嶄新之境,而自己所精研的“振臂一呼,千峰回響”的“響應(yīng)神掌”也已臻于神妙,想到這兒,耿蒼懷心中還略有安慰。——但縱是功力再深,不能干預(yù)世事,不能福延天下又有何用?這個念頭一直是耿蒼懷心中之痛。也許就是為了這個,他才會年復(fù)一年地在江湖風(fēng)塵中勞碌奔走。但他這一生都花在了“小事”上,救一個投井的被欺孀婦,懲一個亂發(fā)淫威的鄉(xiāng)間小吏……這些事,對于他并不比拯萬民于水火,殺高官惡吏于廟堂大殿為小。
也許,這就是他成不了‘大事’的原因,又也許、還有一個原因:他知自己不能靜下來,如果自己一靜下來,他不知該怎樣面對聘娘,給她和自己一個怎樣的結(jié)果。
他總是不自覺地在聘娘的小樓里把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一些事想起,宛如自浴、宛如洗心。出神良久,他才見聘娘在自己身前三尺處站著,一雙眼微微哀傷與關(guān)切地望著自己,手里拿著一封質(zhì)地粗糙沒有題簽的信封。耿蒼懷一愕驚覺,不好意思地笑道:“站了多久了?不好意思,我好象睡著了。”
聘娘淡淡一笑,說:“這兒有封信是給你的。”
耿蒼懷一愣,這兒怎么會有信給自己?難道是聘娘有不好當(dāng)面說的話?但這不似她平素為人。他接過信封,心中疑惑重重,頓了下才把里面的信瓤抽出。只見一張八行箋上,力透紙背地寫著幾個字:
耿蒼懷兄:
近日舍弟與閣下困馬集一晤,得益良多。
聞另有駱兄在座,年少高撥,劍氣凜人,故愚下甚渴一見,以聆清教。煩耿兄代為傳言,以求一晤如何?
冒昧相擾,不勝惶恐之至。切切。
袁辰同敬上
耿蒼懷一下從椅上彈起,疾聲問:“這信你是怎么收到的?”
聘娘淡淡道:“三天前,我一早起來,下去吃飯,那期間,我和伴姐兒都沒上來過,就守著樓梯口,等上來就有了,就放在這個繡架上,真不知他們怎么進(jìn)來的。”
說著,她嘆了一口氣:“看來,他們是一早就料到你會來了。”撫撫小六兒的頭:“你還說他們不會猜到。”
她的語意淺淺帶笑,但她已感到其中潛藏的暗流殺機(jī)。
耿蒼懷卻一握拳,然后,就發(fā)覺窗外有人。他不動聲色,緹騎——今日他總算明白了緹騎是如何的無孔不入。他看著信箋上那個“袁”字,想起一個瘦削的中年男人的臉,那是袁老大。十年之前,自己與他也曾數(shù)度相會。對袁老大的武功修為,及果決善斷,耿蒼懷口中不說心中也是佩服的。但袁老大——你就一直這么耳目靈敏,洞燭先機(jī)嗎?
那袁老大信中的語意若凌歷、若溫和,陰陽難測,耿蒼懷也不知其用心所在。他思忖了下,窗外那人還在,耿蒼懷于呼吸之間已聽出那不過是個小角色,不足為意,暗道:看來,袁老大也不想太大肆張揚(yáng),大概也料到了有人會借駱寒出現(xiàn)之機(jī)做文章,希望得自己傳話,與駱寒暗中一見,單打獨(dú)挑,將事解決,而不想鬧得轟傳江湖。
耿蒼懷正自沉思,窗外人忽道:“耿大俠,請放心,貴紅顏知己和小六兒我們都不會碰,也不會知會李若揭,那是他的案子,不關(guān)緹騎的事。我們袁老大所煩,還請用心。蕪湖城東正有武林大會,閣下何不速去一看。”
話未說完,那人人影已杳。耿蒼懷卻并不追出,憑耳力他就知那人不過是個小角色,所知不多,追上也無益。有了這話,他似甚信任袁老大這個承諾,心下略安。看來自己想避讓也避讓不開這場江湖風(fēng)雨了。耿蒼懷一直腰,振起精神——只不知找自己去城東是何用意。武林大會?那又是什么勞什子!
白鷺洲上沒有白鷺,只有枯草黃沙。白鷺洲在蕪湖城東十余里處的江心,春夏之際倒是好景致,綠柳如蔭、游人不斷,但此時已是秋深。一洲黃沙的中心,坐了十余許江湖豪客,耿蒼懷遠(yuǎn)遠(yuǎn)望去,這難道就算得上是武林大會?耿蒼懷卻不知,自那日活魚小肆中號稱‘江南武林峰會’之后,畢結(jié)和與會之人就已約定,以徽州莫家、并州李家、吳下顏家、端州端木、以及汝州姚家為中心,回去以后,在各處共開五個當(dāng)?shù)氐奈淞执髸?lián)絡(luò)一方豪雄。會上不提反袁,只是另起旗幟,為一方之盟。在袁老大緹騎治下,江南武林,久已不敢聚會結(jié)盟了。一干名門大派,紛紛約束門徒,封山閉門;不少綠林瓢把子也紛紛洗手,退隱江湖;連大家世族的子弟也多遠(yuǎn)離世事——因?yàn)榫燆T不許。所以他們不明說別人也會明白——這五地盟會對付的就是袁老大。
袁老大論官職只是從四品,但一言之出,天下皆震。他最恨地方幫派迭出、滋擾生事,還有世家巨族、割拒一方。按他說——朝廷之積弱、百姓之不安,就是起因于此。所以袁老大曾有一句名言:“儒以文亂法,俠以武犯禁——前一句我管不太著,后一句,我忝當(dāng)此責(zé),就一定會嚴(yán)辦。”
其實(shí)前一句緹騎又何嘗不管了?他自己其實(shí)也深知,他這么糾結(jié)緹騎,網(wǎng)羅天下,其實(shí)部下中有人所為之惡及擾民禍國之處,也往往不少。但宋室已成積弱之廷,如果由著下面文士新見迭出,武人豪氣干云,世族各興異幟,以如此衰弱的朝廷政權(quán)、弱軍懦臣連并昏君奸相,如何管束得住?一著失錯,天下星散。到那時金人南下,更無一騎可以抗敵之兵,一個可議抗金之廷。袁老大是嘗過靖康之難、天下崩離的苦的,也親眼目睹過眾多的百姓流離,他發(fā)誓:只要他在位一日,有力量一天,他就不能容許那種局面再度發(fā)生。
但天下大勢,本就仁者見仁,智者見智。他與耿蒼懷素識,但政見之上,極不相能。耿蒼懷雖殺昏官,但心中其實(shí)是忠君的:他衷心地希望朝廷上有個好皇帝;如果不是好皇帝,他寧愿殺身成仁以將他改造成一個好皇帝;實(shí)在不行,他寧興義兵,擁立一個好皇帝。在大事上,他只想朝廷之上盡是賢臣,勸出一個好皇帝,那時帝在廟堂,龍行布雨,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整個天下也就太平了。小小金人,何足為患?如果賢臣少,奸臣多,那么,他殺盡奸臣如何?
袁老大卻不這么想,他雖擁護(hù)朝廷,但在他心中,并非忠于君上的。他想:皇帝總不過是這樣的,換個人又如何,如果換的代價太大,不如不換。宋室天下已如患病入膏肓之癥,大手術(shù)是動不得的。他不忠于君,而是忠于事,如果他認(rèn)為天下還需要這么一個昏君來做做招牌,他就不許任何人動他。
這是他的矛盾,但誰沒矛盾?——就象耿蒼懷,看似脫略形跡,于亡友故后,依舊與聘娘時有來往。但交往之中,其實(shí)是守之以禮的。有時他也會想:我如果提出娶她呢?但馬上把這個念頭壓在心底,因?yàn)檫@不符合他心底的道義。
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道義,所以在聘娘的事上,耿蒼懷其實(shí)是不敢越雷地一步的。
耿蒼懷是把小六兒寄放在聘娘家后,匆匆趕來白鷺洲的。他知道自己形貌顯眼,江湖中認(rèn)識自己的人一定不少。他此時現(xiàn)身蕪湖,卻不欲人知,不只因?yàn)檎J(rèn)識聘娘已成為他心中一個永遠(yuǎn)不欲人知的秘密,也是為了她與小六兒的安全,所以耿蒼懷特意喬裝改扮了一下。
耿蒼懷行走風(fēng)塵,也不是一味豪勇。出了聘娘家,他就溜進(jìn)了附近一家酒館的廚房,取了些柴灰和水、又和上點(diǎn)兒面,將臉上皮膚揉得皺皺的,看著膚色也暗了不少,路上又順手買了個舀水的瓢和一套鄉(xiāng)老兒前服,把瓢扣在背后,穿上那鄉(xiāng)老兒的土布衣衫,用一根舊布帶纏住頭,找了個旱煙桿,戴了個斗笠,勾腰駝背,倒真讓人認(rèn)不出來了。快到白鷺洲邊,他又向一船家租了一條船,見那戶人家熬得還有膏藥,索性買了一帖貼在右臉上,又借了那家的蓑衣披上,自劃了船遙遙地向白鷺洲而來,倒真象個漁翁。
舟行蕩蕩,將近白鷺洲時,耿蒼懷已看到沙洲中心坐著十幾個人,這十幾人顯然是首腦,坐在洲心一座古臺的舊基上。另有百數(shù)十人各樣裝束,一群一群散落水邊沙際。那白鷺洲甚大,洲心有個荒廢的臺基,耿蒼懷也不知叫何名目,只是從前來玩過,好象還是前朝的遺跡。
耿蒼懷才把船靠在沙洲邊,就有個漢子過來盤問:“老頭兒,你什么人?沒看見為白鷺洲上今日有事嗎?這么大年紀(jì),還不長眼,真是白活了。”
看來這沙洲上還盤查很嚴(yán)。耿蒼懷暗暗好笑,卻也略驚:畢結(jié)代表湖州文家這次這么大張旗鼓、簡直是明火執(zhí)仗地跟袁老大干,背后必有更深的背景。看來秦相對袁老大的不滿已近于極限。他裝就裝得很象,“咳”了一聲,不理那漢子,自顧走上岸來,拿了個木楔,在沙土上一按就按了下去,再把船拴好。那漢子見他用手指只是輕輕一按,一個一尺余長的木楔就透過浮沙釘入沙下實(shí)地,不由吃驚。下意識地手按刀把,喝道:“你是什么人?”
耿蒼懷不答,向前就走。那漢子伸手待攔,耿蒼懷如何把他這三腳貓兒似的功夫看在眼里,隨手架了下,那漢子胳膊就一震,幾乎脫臼。他一激動,就待撥刀,耿蒼懷手指一伸,在他腰刀柄上彈了一下,那漢子的手不由就被刀柄震開。只聽耿蒼懷嘿嘿笑道:“你是莫家的人吧?老朽姓錢,這蕪湖大會是你家主人莫余主持的是不?嘿嘿,睜開你的狗眼,跟著我好好走,小老兒可是你家主人請來的貴客。”
那漢子已被他的功夫駭服,這時旁邊已有人望來,耿蒼懷只想暗探,不欲人知,當(dāng)下就力若不支,伸一只手扶在那漢子肩上,那漢子只覺肩上如壓千斤之重。耿蒼懷笑道:“乖孩兒,扶爺爺?shù)缴持拗虚g去。”
那漢子猶有猶豫,耿蒼懷一用力,那漢子如何抗得住?只有乖乖聽話轉(zhuǎn)身向沙洲中間行去。旁邊人遠(yuǎn)遠(yuǎn)問:“孫七兒,你接的是什么人?”
那漢子才待開口求救,忽覺一股陽和的內(nèi)力由肩井涌入,然后在自己喉間一滯,自己就發(fā)不出聲音了。他雖位份低下,但也身在武林世家,見聞頗廣,何況莫大先生本也精于點(diǎn)穴功夫,那漢子心頭一駭,知自己被制住了啞穴,只是從沒想到還有人可以這么點(diǎn)穴的。其實(shí)這是耿蒼懷“塊磊真氣”的牛刀小試,與點(diǎn)穴功夫大不相同,別有一功,但那漢子如何識得?那漢子方覺驚恐,聽耿蒼懷道:“好好回答”,忽然喉間氣息一通,又可說話了,忙笑應(yīng)了一聲:“是一位武林前輩。”應(yīng)付過去,便又覺喉頭被制。等走過了幾步,耿蒼懷才又松開他的禁制。那漢子這時已心服口服,低聲對耿蒼懷討?zhàn)埖溃骸袄蠣斪樱p一點(diǎn)兒好不好。”
耿蒼懷微微一笑,手頭力道放輕。說話間,又碰上一人打招呼。不一時,兩人走到離那臺基數(shù)丈遠(yuǎn)處,耿蒼懷站住。此時已可聽見臺上說話,耿蒼懷先看臺上,見座首一人是黃冠羽士,另一個是武舉打扮,還有長衫方巾的讀書人。其中,莫余先生坐在東首主位,座中一共十二人。耿蒼懷不知道這十來人來歷,便再次解開那漢子的禁制,問道:“那臺上坐的都是什么人?”
只聽那漢子吁了口氣,才輕聲道:“那上面坐的都是我們皖南地面上大大有名的武林中人。”一指東首清瘦文雅,脖子上長了塊墨跡似的痣的莫余:“那就是我家主人。”
耿蒼懷點(diǎn)點(diǎn)頭:“他我識得。”
那漢子就順著指去,“那坐上首貴賓之位的是黃山派止觀閣如今的首席弟子輕塵子”,那道人高冠危坐,身著黃衫,鼻高目朗,倒頗有些羽土風(fēng)概,耿蒼懷點(diǎn)點(diǎn)頭,想:名門弟子,果然非同一般。那漢子又一指敬陪末座的另一位散發(fā)粗服的道士,竊笑道:“那一個道士卻是九華派的門主顧道人,他出身低賤,有姓無號,真不知他怎么也混上座了。”他是世家之仆,言下對那顧道人頗為輕蔑。
耿蒼懷一笑,遙遙看去,覺得那顧道人果然委瑣了點(diǎn)。只聽那漢子繼續(xù)道:“再東邊象個讀書相公的那位就是公書堂的首講曲云甫曲學(xué)士,他與我們老爺交好,曾任過我家西席;對面那個一臉大胡子的就是馬鞍山昔年巨冠‘半江沉’風(fēng)烈,原來提起他來、這上下江一帶小孩兒都不敢哭的;再下首那兩個不愛說話的是上游龍宮湖和龍感湖的湖主王氏兄弟,他們地盤被袁老大削了,還一傷面頰、一廢左臂,這些年沒聽到有什么動靜。”
耿蒼懷向那兩人望去,見他們果然皮膚上似有一層水銹,是在水里討生活的人。想看來袁老大這些年也沒閑著,得罪了不少人。只聽那漢子又道:“靠南首最下坐的是我家主人的世侄——宣州林家的林致,他身邊的三位就是他請來的隱居南漪湖的南漪三居士。”
那三位居士高冠羽巾,道貌岸然。那漢子最后一指最后一人,卻面露遲疑:“這個小的沒見過,據(jù)說是石臺大佛寺的新掌門石敢當(dāng),是林致林少爺帶來的朋友。”
耿蒼懷一愣,這名字他也從未聽說過,不由仔細(xì)向那人看去。只見那人神色間質(zhì)若無文,木如禪定,不知修習(xí)的哪一門功夫。耿蒼懷閱人多矣,對方功夫深淺他往往一望便知,但如這人,他卻有些看不透,不由心頭微凜:看不出這里倒還有個高手!
這臺基上的會想來也開始有一會兒了,卻見莫余正在說話,只聽他道:“……諸位,這江湖大勢,凡我所聞,都已講畢。這次弧劍乍現(xiàn),是在我們皖南地面,不能不說是你我之幸。據(jù)說袁老大的六飛衛(wèi)至今猶駐扎在銅陵未去。嘿嘿,你我今日之會,無論何等機(jī)密,只怕分駐銅陵的緹騎都尉宮方都已經(jīng)知道了。——龍門校尉宮方,這些年可也算威風(fēng)一時了,等這聚會一散,諸位只怕有些麻煩。各位這次來赴兄弟的約,只怕是上了兄弟的當(dāng)了,俗話說‘上賊船容易、下賊船難’,各位就算不入這‘皖南之盟’,只怕在緹騎面前也洗脫不開。”
他言下對緹騎頗為忿忿。旁邊輕塵子已振眉道:“要說,我皖南武林早就該振作振作了。這些年來,由著些外鄉(xiāng)佬在這里胡鬧,武林同道早已不忿。莫先生說哪里話來,你這次倡議我和家?guī)煻颊J(rèn)為提得好啊。”
黃山派原是名門大派,他是黃山派首席弟子,若依以往,在皖南地界起碼要風(fēng)得風(fēng),要雨得雨。但自從緹騎入主,黃山派一行一動俱被捆綁得縛手縛腳。他自幼聽說師傅當(dāng)年作為黃山首席弟子的風(fēng)光場面,心中自是羨慕無限,輪到自己時卻已無這般好事,自然也更忿恨于緹騎。近來止觀閣數(shù)次要擴(kuò)大廟產(chǎn),這事卻屢遭緹騎阻攔。所以一聞反袁盟會,他第一個人要趕來。
輕塵子爭的還多是虛名意氣,“半江沉”風(fēng)烈可就不同,他當(dāng)年是馬鞍山一帶悍匪的老大,目下閑了十幾年,急著要恢復(fù)的是地盤。只聽他微笑道:“莫先生義旗高舉,我風(fēng)老大自然雙手贊成。只是這次,確是文家想動手了嗎?如果是,明日回去我就再嘯聚起往日那班兄弟,大家這些年也閑得口里淡出鳥來了,只要莫先生和諸位保證,日后馬鞍山方圓百二十里內(nèi),所有是非諸位不得干涉,我愿做個出頭鳥,與緹騎那幫孫子一戰(zhàn)。”
莫余一擊掌,道:“好”,他要的就是這話,接著望向龍宮、龍感二湖的王家兄弟,問道:“賢昆仲是不是也該回去補(bǔ)補(bǔ)船了吧?”
王氏兄弟卻面含恨意:“我兄弟可不只要補(bǔ)船。莫大先生,以后只要是有關(guān)緹騎的事,你吩咐一聲,我兄弟水里水里去,火里火里去。也該他們下湖喂喂王八了!”
莫余朗聲一笑,他雖知眾人憤恨緹騎,可也沒想到此次會盟會如此順利。只聽南漪三居士也在一邊道:“我三人也愿附莫兄驥尾。”
莫余笑道:“豈敢、豈敢。如果大伙兒都情愿,咱們就來個計(jì)劃。聽說,六飛衛(wèi)近日就駐在銅陵未走,為防駱寒。那駱寒駱少俠一劍即出,在咱們皖南地面鬧了個天翻地覆,可惜卻神龍見首不見尾,這十余日,就沒再露面,為咱皖南地留下這一大遺撼。”
一拍腿:“這駱少俠,他怎么不殺了駐守銅陵的龍門校尉宮胖子再走呢?如果那樣,才真叫大快人心。但現(xiàn)在他雖走了,他這未竟之事咱們可不能不辦。人貴自立,不能什么事兒都靠別人呀,咱們今天就定定任務(wù)——風(fēng)老大與王氏賢昆仲今日會散后就請各回老家重立旗幟,聲勢要做得大些,要動就動得鋪張揚(yáng)厲些,各位以為如何?估計(jì)三日之內(nèi),銅陵城內(nèi)就會有風(fēng)聲。那宮胖子分守任大,動不得身,六飛衛(wèi)在,少不得要出馬,以求肅平三位。三位請撐一撐,有這一段工夫,我和公書堂曲學(xué)士,黃山輕塵子道長,九華派吳道兄,加上林家侄兒就可去完成駱少俠未了之事,殺了宮方那狗都尉,取他人頭來,讓皖南這塊地方重見天日!這一戰(zhàn)相當(dāng)重要,不得馬虎。南漪三兄,你們也別閑著,要為風(fēng)老大和王氏昆仲助一把力,否則,光他們只怕抵擋不了六飛衛(wèi)。”
他單單未提石敢當(dāng)一人,旁人也沒在意。只見輕塵子眉毛一振,頗為興奮,吳道人卻在輕輕咳嗽。面對緹騎,誰也不敢輕忽。座中林致年紀(jì)最小,這是他要面對的第一次重要的格斗,手不由微微發(fā)抖。在座人人面色整肅——這是他們早就盼望的一天,不知事到臨頭,為什么心里卻都有點(diǎn)兒空空的感覺。
莫余卻沒有,只聽他繼續(xù)道:“只是,這事是咱們是代駱少俠行他那未來得及的做的事,殺了宮胖子后,大伙兒怕不好居功,就對外說,是弧劍駱寒又殺了一個緹騎都尉如何?他欲以一支弧劍單挑袁老大,——咱們看袁老大還沉得住氣多久?”
他這分明是挑撥二虎相爭,移禍江東之計(jì),眾人都是明眼人,誰聽不懂,不由哄然一笑,風(fēng)烈一拍大腿道:“還是莫余先生這招高。我正想么怎么找到那駱寒呢。莫先生此計(jì)一施,不怕那駱寒與袁老大不想出來。”
“公書堂”曲云甫淡笑道:“何況這等殺官造反的事,畢竟不合于律,是要滅門的勾當(dāng)。雖是朝中勢力之爭,也不能做得太明顯了。那駱寒駱少俠什么都不在乎,這名聲索性讓給他吧。”
眾人更是哈哈大笑。耿蒼懷心頭聽得一寒——這就是江湖,這些人也就是武林中人,也是他的國人。江湖中本已有人嘖有煩言,說他耿蒼懷武功雖高,卻做不得大事,連他當(dāng)日練武的起手師傅嵩山劉免對他也有此責(zé),但耿蒼懷聞言至此仍不免心中一憤——如果同袍都是如此之輩,那么不和他們做那些大事也罷。孔子之言:以暴易暴、未知其可,那么、以文家這些貌似文質(zhì)彬彬的奸狡小人,以奸宄陰詐之道以易袁老大的剛愎酷烈,只怕更是未見其可。
就不能有一支正義之盟、堂皇之師代天行道嗎?為什么總是小人當(dāng)?shù)溃釉趥?cè)?——想起這些,耿蒼懷不由心中一痛。
只見莫余一正容道:“只是,行此事前,兄弟還有一件擔(dān)心的事。”
風(fēng)烈笑道:“莫先生有什么擔(dān)心的事?說出來,這么多好朋友在場,大家伙兒替你擺平。”
莫余沉聲道:“諸位可知——那袁老大權(quán)傾朝野,威壓一世,據(jù)我們的線報(bào),他外面依仗的是緹騎,可內(nèi)里、其實(shí)他最可依持的實(shí)力并不是緹騎。”
不少人還是頭一次聽說,林致年輕,忍不住搶先問道:“那是什么?”
莫余沉沉地看了眾人一眼:“轅門。”
然后又重重地重復(fù)了一遍:“是轅門。”
不少人還是頭一次聽到這個稱呼,連耿蒼懷久走江湖,也不知道這等江湖秘聞。只見莫余說著就負(fù)手站起,立在那荒臺上,看著渡江之云,朗聲吟道:“雙車縱橫,七馬連環(huán),左相為御,右士為驂。以此行道,誰可比肩?以此入世,孰可敵焉?”
然后他沉聲道:“其實(shí),據(jù)武林耆宿文府中人言,在袁老大入主緹騎之前,已任一已才智,在江湖中網(wǎng)羅人材,或?yàn)樗T人弟子,或?yàn)樗H朋故舊,獨(dú)創(chuàng)‘轅門’一派。這‘轅門’非同于一般武林門派,也不是平常江湖組織,是為了助袁老大完成他入世之愿的。門中人據(jù)說對袁老大都非常敬重,都到了托付生死的地步。而且、這轅門之中,人并不多,但俱懷異能。剛才我念的那首口決,據(jù)說就是袁老大轅門中人的切口。轅門一共十一人,共有‘雙車’、‘七馬’、‘一相’、‘一士’,握傳左車尉遲渺、右車常衛(wèi),俱是江湖中不可多得的人才。其人武功鋒銳,少有抵擋。袁老大許多對頭,如當(dāng)年‘一劍三星’的紫薇堂就是他們二人聯(lián)手踏平的。連少林、丐幫這等大派,也一向讓他們?nèi)郑洗笈c這一門一幫的交道都交由他二人打理。‘七馬’則有鐵騎、狐騎、驃騎、龍騎、飛騎、羽騎、豹騎,七人姓名不詳,但鐵騎主理邊防,狐騎主理情報(bào),驃騎游騎江湖,龍騎常鎮(zhèn)臨安,飛騎清除異己,羽騎隨侍袁老大,豹騎虎伏湖廣,這種分工大致不錯。據(jù)稱轅門中人已有臥底于各大門派。以及左相胡不孤,右士華胄,共為參謀。這十一人,俱為萬人之秀,一時之選,尤其對袁老大極是忠心耿耿。我們打探了十年,也沒探清這轅門中詳細(xì)情形,其組織嚴(yán)密可見一斑。”
說著,一頓。然后猛地高聲道:“可如今,在我們座中,就有一位轅門中人在,我說不放心,就是不放心在這一點(diǎn)!”
眾人先已聽楞,此言一出,在座的人不由齊齊一驚,風(fēng)烈與林致一下跳了起來,輕塵子一臉鐵青,猛地站起,左手回探,看都不看,已‘嗖’地抽出背后之劍。劍是好劍,鋒吐青芒,一看便知是百煉之鋼,他劍尖向前微垂,是指向地面,遙沖著眾人的腳,環(huán)指了一圈,冷聲道:“是誰?”
他語意如冰,劍鋒上也剎時如凝了一層寒冰,這是黃山絕學(xué)“霧冷寒松”。看來這輕塵子一身修為,當(dāng)?shù)蒙弦涣鞲呤种Q。他痛恨緹騎已到如此程度,一有其人,一得其時,定要?dú)⒅罂臁Uf話間,輕塵子劍尖已停止輕顫,語音也孤直如弦:“給我站出來。”
在座的人幾乎都齊聲道:“是誰?”只有吳道人“嘿嘿”道:“不是我。”眾人都不由互相戒備,齊齊退后兩步,以防不測。莫余卻盯著一直沒有開口的石敢當(dāng)?shù)溃骸笆郑阏f是誰?怎么不站起來?”
當(dāng)真,座中只有石敢當(dāng)沒有站起來。
林致愕道:“不會吧?他是石臺大佛寺龔大佛的高弟呀?我和他認(rèn)識已六、七年了。莫世叔,你不會搞錯了吧?”
莫余已冷笑道:“石敢當(dāng)?龔大佛?嘿嘿!——龔大佛的修為我還不知道!他是龔大佛的徒弟?只是,依我看,龔大佛的修為只怕及不上他的一半。林賢侄,你是認(rèn)識了他六、七年,但肯定不知,他也該就是七馬中的狐騎石燃。他最近動向太多了,否則我們也不會知道,這還是轅門中我們探明身份的第一人。”
然后,他負(fù)手向天,陰**:“石燃,你站出來吧,反袁之盟你也敢來,不愧好膽色。我們此盟今日就以你的血歃血祭劍。”
那石燃已聞言而起,大笑道:“不錯,我是石燃。”他知今日一戰(zhàn)必不可免,他本為探聽消息而來,沒想會被認(rèn)出,當(dāng)下一掌就向輕塵子劈去。他這一掌居然真就是龔大佛的“大佛掌”,但莫余說得也不錯,龔大佛自己出掌也沒這般聲勢,修為只怕還真不到這石燃的一半。輕塵子一掌當(dāng)面,須眉皆動,叫了一聲“好”,一劍對誰石燃掌心就刺去。石燃改擊為拍,讓過他一劍,身子一個倒躍,卻是一招“靈狐入洞”,將整個后背向九華吳道人撞去。吳道人見他縮得似個圓球,雖后背賣給自己,不知是否有詐。他生性謹(jǐn)慎,不就還手,反飄然而退三尺。那石燃見狀,一腿順勢就向風(fēng)烈踹去,風(fēng)烈雙掌一揮,就去硬接,這下卻是硬對,只聽兩人俱是“嘿”了一聲,到底臂不及腿,風(fēng)烈一連退后了三步。他三人這一招之間互有進(jìn)退,場中就空了一塊。石燃立在正中,眉眼睥睨,雖遭險(xiǎn)境,并無懼色,朗聲吟道:“雙車縱橫,七馬連環(huán);左相為御,右士為驂,以此御敵,誰與比肩;以此入世,孰可敵焉?”
他這幾句念得神威凜凜,連耿蒼懷聽得都心中一動。只聽那石燃已道:“不錯,我就是狐騎石燃。小小的一個白鷺洲之會,我會不敢來。嘿,袁老大強(qiáng)過你們百千萬倍,憑你們這朽腐之盟,加上文家一群卑劣小人,就想倒袁,笑話!真是笑話!”
說著,他猛地從懷里搗出一支信鴿,揮手一擲,那鴿子已被擲入丈許高空,振翅待飛。林致叫道:“不好,他要報(bào)信兒求援!”手里就向石燃出了手,他使的卻是宣州林家家傳的掌法。石燃一一避過,卻不還手,林致怒道:“你怎不還手?”
石燃笑道:“我與你相交七年,也瞞了你七年,這七年之中,你一直還當(dāng)我是個朋友,你對我有過這分情義,我自然該禮讓十招為歉。”
他口里說著,腳下避著,手里可沒閑著——那邊南漪三居士一見他信鴿脫手。他們以暗器名家,當(dāng)下就齊齊出手,一人一粒鐵菩提就向空中射去。石燃卻一抬袖,“嗖嗖嗖”,以一枝袖箭擊落了三只鐵菩提。南漪三居士如何肯服?再次出手,鐵菩提,鐵蓮子,鐵三星依次而出,而石燃懷中袖箭似也不少,右臂連揮,將他們暗器一一擊落。他們四個都自負(fù)暗器高手,較上了勁兒,都不肯服人,并不互攻,爭的卻是天上那一只鴿子,斗的就是信鴿振翅前那瞬息時間。鴿子有知,如知自己生死決于他人之手,不知是否會汗?jié)癜子稹?br/>
林致已喝道:“你讓得起嗎?”
石燃笑道:“不讓讓你怎么知道讓不讓得起?”
他似對林致頗有好感,真的不還手,一邊避讓林家掌法,一邊猶有空踢出一腿。格開風(fēng)烈擊來之掌,兩人這次又是硬碰硬,碰得“砰”然一響,風(fēng)老大面色一青,哼了一聲。
這時,卻見輕塵子一彈劍身,“嗡”然一響,口中喝道:“接招了!劍來魚脊,給我看劍!”他到底是名家正派,不肯冒偷襲之嫌。黃山劍法高絕,石燃一見之下,已知不可輕敵。他此時已無暇與南漪三居士空中較量暗器,一揮袖,三支袖箭向他三人射去,逼他們自守。伸指一彈,已彈在輕塵子襲來的劍脊上,他這一招用得極險(xiǎn),稍有不慎,就不免把手指齊根削斷,但敵眾我寡,他也只有履險(xiǎn)。但履險(xiǎn)如夷才見高明,他擋開輕塵子一劍,不進(jìn)反退,身子向后疾躍,退的過程中又向曲云甫發(fā)了一招。還有空對林致叫道:“林兄,十招將完,你仔細(xì),再有三招,我可不再多讓了。”然后,他后背就撞上一顆松樹。他原是算好的,人一撞上,身子就已順著樹干直滑了下來。背靠著它面向眾人,似是知道逃是不好逃了,索性架式一整,倚松一戰(zhàn)。眼中望著鴿子已振翅而起,目光中不由一喜。
卻見莫余這時展開大袖,忽向天上一揮。他一出手,石燃神色就一變,要發(fā)袖箭,卻已不及,只見那只鴿子在空中頓了頓。莫余袖中第二股陰勁兒已到,那鴿子便哀鳴一聲,直墜下來。石燃面色一冷,知消息難送,援兵已絕。莫余冷笑道:“上了白鷺洲,你以為還能活著出去嗎?”
輕塵子卻不待他答話,已一劍快似一劍,向石燃攻來,把一套黃山劍法使了個招招疾、式式險(xiǎn)。那石燃背倚松樹,一步不退,見招拆招,見式破式,守也守個滴水不露。他吃虧就吃虧在時刻要防著旁人助攻這一點(diǎn),那輕塵子叫道:“今日叫你緹騎也知道知道黃山劍法的厲害。”
石燃冷笑道:“厲害?如果你沒有幫手在側(cè),我十招之前就已把你手中之劍折斷。”
輕塵子怒道:“胡說八道。”
石燃冷笑道:“不是嗎?”你十招前以“迎客三式”中的“橫出式”接黃山大八式“鯉魚脊”中的“蒼波躍變”,自以為機(jī)巧,別出機(jī)心,不知已犯了黃山劍法的大忌。三十年前,黃山知機(jī)子就已創(chuàng)出這一變招了,可惜,他這招只用了一次就死在了大佛老人手下。試問,我如果不理你那一式橫出,左手指以“清平掌”的“上推手”推你的腰,右手再以“折沖指”走坎門上襲,是不是已折斷了你的劍?要不是我防著南漪那三個偽君子的暗器襲我右肋,豈還容你攻到現(xiàn)在?
輕塵子臉上不由冷汗浸出。他前年才創(chuàng)出此一變招,黃山上下一派叫好,連師傅也頷首微笑,實(shí)沒想到照石燃所言——三十年前已有人想到,而且因?yàn)檫@一招已身死命喪。他本待不信,偏那石燃說來絲絲舍扣。三十年前,知機(jī)子師伯祖是失蹤不見,但輕塵子也是剛愎自傲的人,不撞南墻不回頭。冷笑道:“武功之道,說得通行不通之處甚多,你休用話語唬我,有本事使來看!”
石燃冷笑道:“小雜毛兒,你少賣乖,我現(xiàn)在防著這批偽君子,可不敢使來。”
輕塵子最受不得激,已怒道:“莫先生,南漪三兄,風(fēng)兄,林兄,幾位但請旁觀,我倒要與這石頭放手一戰(zhàn),看他幾招能折了我的劍。”
武林中原來單打獨(dú)斗的規(guī)矩。如果單挑,那就不比仇殺,一旦言明,旁人就不好出手的。輕塵子又是黃山派大弟子,在江湖中極有份量,他如此說,自是要依單挑的規(guī)矩了。眾人也要看這難得一見的一戰(zhàn),都應(yīng)聲道:“是”。莫余更笑道:“那好,莫某就等著為輕塵道長彈劍相賀了。”
石燃面色一喜,他已估準(zhǔn)輕塵子牛脾氣,要的就是這個。他知武林中人最重然諾,話一出口,雖死無悔。輕塵子一言即出,就只能以一搏一,哪怕為此劍折命損,眾人也不便出手,以損黃山劍派清名。當(dāng)下笑道:“小道士,你倒硬扎,不信,你重新試上一遍。”
他手下一緩,輕塵子果然是個牛脾氣,劍轉(zhuǎn)回旋,又轉(zhuǎn)入“迎客三式”,這三式變化繁多,依次使來。也用了近盞荼的功夫,忽然他見有機(jī)可乘,“橫出式”即出,馬上轉(zhuǎn)“滄波躍變”。他這次加意使出,更是轉(zhuǎn)得又疾又快。那石燃大喝一聲“好”,左手果以“上推手”擊他腰間,右手一式“黑虎搗心”直擊輕塵子心口。輕塵子當(dāng)時做此招時遍想了各大門派精妙招術(shù),俱有應(yīng)付之道,知其不可破自己這式新招,卻萬沒想到還有人用這至粗至淺的市井流氓式的招式與自己對戰(zhàn)。要是一般的“黑虎搗心”也罷了,但石燃這招傾力而出,又快又狠。輕塵子心叫一聲“不好”,不及傷敵,先求自保,左手回招相應(yīng),要全力接下這式“黑虎搗心”。大變突來,猝然難防,他右手勁力一虛,石燃左手果以一招“折沖指”輕巧巧地就捏住了他的劍,只要一使勁,他這松紋古劍、黃山派大弟子的聲名、連同派中聲譽(yù),不免一齊折斷。
輕塵子一閉眼,石燃耳中卻忽聞風(fēng)聲。他怒罵一聲“卑鄙”,他這里螳螂捕蟬,萬沒想到還有黃雀在后。他本以為一言既出,駟馬難追,對方人物為顧及武林規(guī)矩,此時也不會出手。沒想對方算計(jì)的也就是他這一刻,南漪湖三居士一人一顆鐵蓮子,一顆鐵菩提,一顆鐵三星,‘嗖、嗖、嗖’地向他左肋襲來,這一招有個名目,叫做“三星當(dāng)戶”。好在石燃反應(yīng)快,左手一攀松樹,人已悠地一下蕩到了樹后,哪想這招敵人也已料到,南漪三居士又是三顆暗器飛來,石燃衣袖一拂,將暗器接過,這時‘公書院’首講曲云甫一招摺扇也已向他后心點(diǎn)來。石燃本可以以一招“鞍馬式”避過,但他知敵人處心積慮,要的就是這個機(jī)會,逼他使出一招“鞍馬式”。那時自己先機(jī)已失,只怕再也難求萬全,心知此時再不出奇招,必蹈死地,當(dāng)下仗著腰功硬扎,向后猛倒。眾人萬萬沒料到他此時還能使出這么一招“鐵板橋”,只見石燃腰身如折,向后仰去,避過曲云甫那一招,張口就向曲云甫下陰咬去。這招更是匪夷所思,世上本絕無此一招,曲云甫大驚,連忙后避,卻見石燃一張口,“脫”地一口痰向他面上吐來。這一吐勢道雖勁,但不能傷人,但出于好潔本能,曲云甫一張摺扇,護(hù)住頭面。他臉是護(hù)住了,石燃卻得此之機(jī),右手直擊他胯下,虎爪一擠,曲云甫一張臉上五官痛得幾乎也擠到了一起。眾人料不到他腰功如此硬札,原有打算都被打亂,眼看著曲云甫一招之下已受重傷,但石燃也沒討好。眾人只聽“啊!”、“嗯!”兩聲,一大一小、同時發(fā)出,前為慘叫。是曲云甫;后為痛呼,卻是石燃腿上著了南漪湖三居士一記鐵蓮子。當(dāng)此之際,他雖重傷曲云甫,卻已不及再下殺手,右手一揮,傾盡袖中袖箭向南漪三居士射去。他知此時自己鐵板橋在地,最易受到攻擊,一定要逼開敵人,贏得一口氣的時間才好。就在他挺腰欲重新躍起之際,只見天上一黑,一個人影遮云蔽日而至,正是莫余。他不出手則已,一出手就是壓箱底的本領(lǐng)“黑手印”,直擊石燃胸口。這一招之重,連耿蒼懷也不由一愣。
石燃避已不及,一咬牙,雙足一挺,胸口已是一縮,又往前竄了一竄,讓開胸口,竟以最柔軟的小腹來硬受了莫余這開山裂石的一擊,左右雙手卻同時也以“絕命虎爪”拿向了莫余腰肋。他此招算得不錯,若讓胸口挨那一掌,以硬碰硬,只怕當(dāng)聲他就會胸骨盡碎,莫余沒想到他反應(yīng)這么快,且這么肯拚命,得手之際,不由也是一聲痛呼。他雖擊中對方小腹,一招得手,幾乎擊垮了對方,但自己也身受重傷。他雙足用力,奮力躍起,掙脫了石燃左右虎爪,只見雙肋間鮮血淋漓,如一只受傷大鳥般躍回原地。
石燃腰功也真了得,硬受一擊后,肝脾如碎,仍能勉強(qiáng)彈起。左手袖箭也已傾曩而出,這一次使的是連環(huán)箭,南漪三居士‘呀’地一聲,已傷了兩人。但輕塵子這時已從驚愕中醒了過來,一時羞憤莫名,一招“橫山刺虎”,以指一板劍尖,那劍登時彎成個弧形,他身子也同時彎成弧形,然后猛地一松,借那一彈之力,猛向樹后石燃刺去。
他這一招竟不顧有樹,憑著那一彈之力,松紋古劍直透樹身,然后刺中石燃。石燃這時方傾盡余力以暗器傷了南漪三居士,再避不開,只有讓了讓,只讓開了心口,輕塵子那一劍卻也將他右肩刺穿。
這一劍極重,場中都是會家,知道石燃受此一劍,等于就再無還手之力。石燃與輕塵子兩人卻都一靜,就這么隔著松樹面面相對。石燃面色慘然,輕塵子燥怒無名。良久,只見石燃咯出了一口血,低聲喃喃道:“嘿嘿,名門正派,名門正派。”
他口邊竟噙了笑,帶著鮮血,更增慘意。
輕塵子只覺臉上一陣紅一陣白,心中羞惡交爭,知自己已做了武林中人極不齒的一件事。他一向自視甚高,此時雖然得手,但反似受不了這個結(jié)局,忽一抽劍,鮮血就從石燃肩上涌出。輕塵子從懷中掏出一瓷瓶,不及擰蓋,直接用雙指捏碎瓶口,把瓶里的藥一齊倒在石燃肩上傷口上。那是黃山派治傷靈藥‘玉兔散’,然后,輕塵子苦笑一聲:“貧道有愧。”
他仰首望望天,似是惶惑無地。這一戰(zhàn),看結(jié)果算是他勝了,但他到底是名門之后,越想越愧,忽然手臂一振,一抖震斷了掌中之劍。莫余叫道:“輕塵道長”,輕塵子一聲不答,徑直向江邊奔去。他行動狂躁,想來心情極亂,到了江邊,竟不肯停,一躍而起,就向?qū)Π稉淙ァ1娙恕鞍 钡匾宦暋藭r初冬,長江雖然水落,但仍舊寬闊,世上只怕還無一種輕功可以一躍而過。果然輕塵子躍出不足三丈,人已筆直直向江心落去,眾人又“呀”了一聲。那江水極深,輕塵子轉(zhuǎn)眼沒頂,眾人都說不出話來。就在這一愕的工夫,只見水花飛濺,一個人影又從江底飛躍而起,直向前撲,帶起一大片水花,眾人又是一聲“啊”。輕塵子這一躍是躍自水中,水中阻力已消了他不少前撲之力,這一撲只撲出兩丈,重跌入江心。這次時間略長,想來因?yàn)樗采盍诵胖赜周S起。這次他卻已無力躍出水面,而是雙掌猛拍,人才騰起。也就是冬季水枯,加上他狂躁之中發(fā)出的潛能,如此六七次,他才得以一身水花飛濺地躍至對面岸上。冷水?dāng)?shù)浸,似仍澆不熄他的心中愧悔懊惱,想是自怨自責(zé)過甚,這個清華羽士,竟不顧塵土,一身濕漉漉地絕塵而去。
石燃看著輕塵子去遠(yuǎn),用衣襟就輕塵子之藥按在傷口上,瓦罐不離井上破,他已重傷如此,看到輕塵子之狀,心中沒有欣喜,反覺出一分慘淡。
眾人都是半天沒有說話。半晌,風(fēng)烈才嘿聲道:“總之,我不管你是石馬狐馬,今天算是逃不走了。”
石燃微微一笑道:“你看我想逃嗎?”一臉譏誚地轉(zhuǎn)向莫余:“莫先生,閣下到底不愧是讀書人,南漪三位也到底不愧是隱士,還有那個什么曲學(xué)士——風(fēng)老大和王家兄弟不及你們多矣。他們就想不到利用剛才之機(jī),在輕塵子與我單挑時對我出手,還是讀了圣賢書的反應(yīng)快啊!只是,莫先生,石某臨死之前倒有一事動問。”
莫余痛怒道:“什么?快說,有屁快放。”他人一受傷,也已顧不得風(fēng)度,只想抓住這小子撕碎。他出身清貴,雖武功高絕,但一向沒受過傷的,這時石燃之傷雖比他重,他卻遠(yuǎn)沒有石燃硬扎。
石燃尖聲一笑道:“我想問的是,你有兒子了嗎?如果沒有,被我這絕戶虎爪傷了兩腎,你莫府只怕無后了。這樣,我雖沒殺了你,也和絕了徽州莫家一般。那樣的話,小子豈不罪莫大焉?”
莫余本正擔(dān)心于此,他一直練功,還沒后人,一聽中的果是絕戶虎爪,心中一痛,幾乎暈去。喝道:“大伙兒上,殺了這小子,還等什么!”
風(fēng)烈與王家兄弟應(yīng)了一聲,齊齊攻上。石燃真狠,如此重傷,并不放棄,閃避還擊,拼殺激烈,連耿蒼懷看了也覺場面之慘,令人不忍。心中暗道:這石燃雖不是正人君子,但觀其所行,倒也頗有豪俠慷慨之處,遠(yuǎn)勝于莫余這一群‘君子’。袁老大——袁老大究竟有何能為,竟令屬下之人效命如此。耿蒼懷動念之間,石燃已又挨了兩拐一掌。他傷了一腿,只有背靠松樹,但風(fēng)烈與王氏兄弟也沒得好,被他掌風(fēng)襲中,退下去撫胸喘氣。
這時,只見林致輕輕舉步向前,和聲道:“石兄,剛才你說讓我十招,不知還剩幾招?”
耿蒼懷一愕,莫余卻眼中一亮,露出一份殘忍之色。石燃的眼中一黯——他早已熟知世道之惡,人心之險(xiǎn),林致此語只不過讓他加深認(rèn)識而已。只聽他靜了靜,干著嗓子說:“三招!”
他不怒,語氣卻不由黯然。
林致笑嘻嘻道:“那石兄還讓嗎?”
石燃盯著他的臉,這個白皙清瘦的少年一向溫文,出身世家——他不懂他怎么會這樣。但石燃雖重傷若此,還是不屑食言,只冷冷道:“還讓,你放馬過來。”
別人都不信,但耿蒼懷聽得出那“讓”字之后是一個人對自己的信守?fù)?dān)負(fù)。好多人可能覺得這樣做很傻,但、但……耿蒼懷已很久沒見過這樣的人了。林致已微微一笑,他知石燃傷在腿上,已避無可避,雙掌一式“平開山門”就向石燃擊去。他這一式還不敢用全力,因已見到石燃武功,怕他反擊。只聽“喀”的一聲,石燃胸間肋骨已折了兩根——他果然是“讓”,避不開也讓!
林致一悔,后悔沒用上全力,卻覺石燃雙指已在自己眼上輕輕按了一按。林致一驚,但石燃卻沒用力,只把一雙眼若譏誚若悲憫地看著自己,看得林致先是慚愧卻因愧而怒起來。
林致退開一步,唇角一抿,又是一招“風(fēng)起平地”就向石燃雙腿掃去。他知石燃不能閃,他就要斷其雙腿,報(bào)他相欺之恨,攻其所不能避。石燃卻全力一躍而起,一掌抓住樹枝以分擔(dān)腿上之力,一掌就按向林致肩頭。他與林致武功相差頗遠(yuǎn),一式之間已按住了林致右肩。他想發(fā)力,但一咬牙,還是收回。以他之傷,內(nèi)力已不能如平日之運(yùn)轉(zhuǎn)如意,這欲發(fā)還收,胸口不由一窒。他知道林致會下毒手,但不知他為什么不一招殺了自己,而是要掃斷自己雙腿,讓自己死得十分凄慘。他只知道如果他處于同樣的地位,他也許會殺林致,但絕不會如此虐殺,讓一個曾是朋友的人死得如此難堪。這一躍幾乎已用盡他的力氣,避開這一招后,他胸里氣息已亂,心知:第三招他是萬萬避不開了。
林致面上也是陰晴不定,他知道對方為守然諾,已兩次對自己手下留情。他退后幾步,見石燃面色死灰。兩人的面上都在猶豫,有一刻后,兩人的面上都是一靜。林致道:“還一招了,你該還手就還手吧。”
石燃搖搖頭,已懶得回話,這一招他不還手一定已躲不過去。但,躲不過就躲不過吧,人誰無死呢?反正生太累了,也太委瑣。他目光流眄,望向天上白云,苦笑了下,口齒輕動。場中人,包括林致、雖離得最近,也沒聽清他念的是什么。耿蒼懷一豎耳,卻聽他輕聲念的是:“雙車縱橫,七馬連環(huán),左相為御,右土為驂……”
他的聲音是平靜的,耿蒼懷心中一慘,這小子臨終前居然還會念起轅門中這句口號。連語氣里都有那么一種歸宿感,好象在這輕輕的吟誦中,能獲得一種視死如歸、視生死如從此岸到彼岸的率意與安然——袁老大究竟有何德能?!
耿蒼懷不滿緹騎,但也覺絕不能眼看這石燃喪命袖手不管。只聽耿蒼懷忽撮聲長嘯,聲振林木,響遏行云,功力淺的都忍不住捂起耳朵來。眾人仰首一愕,耿蒼懷已在這一愕之間躍起,撲至樹下就抓起石燃。石燃用力一掙沒有掙脫,耿蒼懷一拍松樹,松針飛落如雨,遮住眾人視線,他也就在這松雨煙茫中帶著石燃躍起而去。莫余反應(yīng)最快,撲起要追。耿蒼懷一擺首,頭上斗笠已如飛(金發(fā))一般向莫余削去。莫余一頓,就在他這一頓之際,耿蒼懷已至江邊,他騰身就上了船,然后撥起篙,一點(diǎn)之下,船已劃出一箭。莫余也已追至江邊,耿蒼懷竹篙再一點(diǎn),船又竄出,莫余便知追不上了,提氣問道:“朋友何人?”
耿蒼懷肚中一笑,索性給他們開個玩笑,道:“老朽姓錢。”
然后高聲吟道:“宗室雙歧名士草,江船九姓美人麻”。
——且讓他們?nèi)フ依淆執(zhí)玫穆闊?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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