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園之樹、枝條再榮，競用新好、以招余情，我亦有言、歲月于征，愿得懷人、說彼平生）
    堂內(nèi)一時一片靜默。良久，楊兆基最先反應(yīng)過來，站起身，沖瞿宇一抱拳道：“恭喜你，瞿門主。”
    沒等眾人反應(yīng)，他已向外就走。瞿宇悶聲道：“什么意思？”
    楊兆基不說話，依舊往外走。瞿宇飛身攔住，口里道：“楊師叔，話沒說清楚怎么就走？”
    楊兆基看都不看他伸出攔自己的手一眼，伸手一撥，就向外闖。瞿宇一著小擒拿便向他腕上扣去，楊兆基斜穿一步，這一步有個名稱，叫做‘穿花步’，手腕一擰就已避開，一支手反向瞿宇胸肋間拿去。瞿宇硬聲道：“楊師叔，永濟(jì)堂是六合門總堂，你身為外堂之主，就這么說來就來說去就去的嗎？”
    他說一句，手里就出一招，說了五六句，手里已施五、六招。楊兆基手下一一接過，口里也不含糊，答道：“你不是要當(dāng)門主嗎？我楊兆基沒意見，給你當(dāng)好了，難道我走也走不得？”
    瞿宇怪聲道：“你走了，堂上這些人怎么打發(fā)？”
    楊兆基道：“那是你瞿家之事，對了，從今日起，六合門也即是你瞿門了，你們欠的帳，屁股還要別人揩嗎？”
    瞿宇不怒反笑，“哈、哈、哈”一連三聲、要待再攔也覺無趣，不攔的話自己也無法獨(dú)力開發(fā)堂上眾人。大變突來，人人驚愕。瞿宇口里喃喃道：“孱頭！有熱灶你們就往前湊，現(xiàn)在呢……一個一個跑都跑不贏，哼哼！”
    這時卻有一人站起來道：“誰也不許走，事情沒有弄清白之前，哪個也不要能走。”
    說話的卻是先前發(fā)話的兩湘錢莊的二掌柜李伴湘。他雖是二掌柜，但在江湖上的名聲很響，藝出衡山大覺寺，錢莊上與江湖人物有關(guān)的業(yè)務(wù)一向是他打理，所以要不回債的話，責(zé)任也大。只見他沖四周道：“在座的各位、大家伙兒說是不是？”
    剛才壓在四周大小債主心頭的惶惑，猜疑、不滿、恐懼這時下才一齊爆發(fā)開來，只見越是小債主聲音回答的越大：“是！”還有人痛哭流涕道：“那可是我的棺材本兒呀。瞿老爺子，難道大家伙兒信你都信錯了嗎？”
    更有脾氣沖的人已踢翻椅子，跳起來罵道：“什么六合門，什么瞿老英雄，都是騙子，都是騙子！”
    場面一時由極靜變成了一鍋粥。六合門中人面面相覷，也不知如何是好。
    那兩湘錢莊的掌柜李伴湘是久經(jīng)世事的，做事極有章法。見到堂中瞿宇臉色越來越沉，郭千壽的臉卻越漲越紅，沈姑姑雙目發(fā)呆，劉、楊兩人默然無語，當(dāng)下拍掌道：“大家有話慢慢說，——可能六合門另有六合門的苦衷，瞿老英雄一向光明，雖然事已至此，在下也不敢相信他是如此無信無義之人，且給六合門一句說話的機(jī)會。”然后一揮手道：“只是，大伙兒且把各處門窗看定了，以免哪一位六合門中管事的有急事先走一步、大家伙兒就此找他不著。”
    眾人就愁無人主事，聽了這話，早應(yīng)了一聲，四下散開。不只前門后門，連各處窗子都被關(guān)的關(guān)、閉的閉，把屋子圍得鐵桶也似。屋內(nèi)光線登時暗了下來，本是早晨，外面天又剛陰了，這門一關(guān)，屋內(nèi)越發(fā)暗了。只有供臺上燭光閃爍，照著眾人的臉，臉上表情個個陰情不定。
    那些小債主這時已各抱了凳子坐在各處門窗口，見李伴湘指揮得當(dāng)，不自覺地以他為首，一個個豎著耳朵聽。堂內(nèi)一下反空靜起來，被圍在中間站著的都是六合門中人——沈姑姑、冷超、瞿宇、郭千壽、劉萬乘與楊兆基。客位上零零落落的有幾桌人沒動——兩湘錢莊那一桌沒動；再一桌為首的是個五短身材的人，正是‘五行刀’的門主、先前也曾開口說話的胡七刀；另一桌上坐了個身材富富態(tài)態(tài)的公子，一雙白胖的手放在桌上，識得的人認(rèn)得他就是江南“半金堂”的大少吳四；再有東首一桌上坐了三個人面目陰沉的人，也不知是何來路；還有弋?dāng)颗c沈放三娘；其余兩三桌擋在陰影里，因門窗已閉，光線太暗，座中之人一時看不太清——這些人想來都是大債主了，所以一時還按捺得住。瞿宇清了下嗓子，干聲道：“李兄是把我們都當(dāng)作囚犯了？”
    李伴湘道：“不敢，只是事體重大，那十一萬兩銀子我們是看在瞿老英雄面上拆借的，連抵押都沒有，也差不多是我們兩湘錢莊大半身家，這批銀子我們可虧不起。六合門聲勢雖盛，卻不能人一死，欠的帳說抹就抹了，怎么也要給一個說法。”
    旁邊人哄然道：“對，對，給個說法，——拿兩個帳本出來念念就這么說完就算完了，我們怎知你們不是特意造了個假帳本出來騙大家伙的。”
    瞿宇一嘆：“六合門？聲勢頗盛？只怕過了今天轉(zhuǎn)眼就要煙消云滅了。”
    ——他說得也是，帳目上清清楚楚寫著，連這六合門的根本重地，永濟(jì)堂的內(nèi)外兩宅都已抵賣給別人了，一個月后就要來收房子，六合門那時不是灰飛煙滅是何？
    卻聽那邊暗影里有人道：“這里面一定有文章。貧道適才聽所念帳目，心里也合計(jì)了一下，這外欠一共五十二萬七千四百六十五兩銀子，與六合門自有資產(chǎn)變賣出脫的四十三萬余兩銀子，一共近百萬兩，難道都在這短短幾年內(nèi)都花光了？這銀子到哪里去了，憑空飛了不成？倒要追究個清楚。貧道與瞿老英雄相交甚熟，知他人雖豪爽，廣濟(jì)天下，卻絕不是鋪張奢侈之人，這事還要查仔細(xì)了。”
    他的話平平和和，眾人聽了都暗暗點(diǎn)頭。只見他自稱貧道，沒想瞿百齡連方外之人的帳也欠。他自稱與瞿百齡甚熟，想來必是一位方外高人，只是看不清他面貌。
    卻聽那面“半金堂”吳四吳大少接口道：“這位道長所說有理。”說著，沖五行刀座上胡七刀一笑：“只是這廳堂太暗，無法看清道長真身，頗有遺撼。胡兄，咱們給這堂中增點(diǎn)光輝如何？”
    胡七刀似與他交好，雖不知何意，也點(diǎn)點(diǎn)頭。此時門窗已閉，屋內(nèi)只有供臺上的十幾支蠟燭插在枝形燭臺上亮著。但旁邊還備的有數(shù)十枝蠟燭，只聽吳四道：“獻(xiàn)丑了。”
    只見他人依舊端坐不動，手里一支蓋碗?yún)s向供臺飛去，其勢甚穩(wěn)，其速卻快。那蓋碗將將飛到了供臺邊，剛好就撞在了盛蠟燭的那只篾簍上，那簍子本要遠(yuǎn)較那蓋碗為重，卻被一個小小蓋碗撞飛了起來——這還不奇，奇的是那一撞似有回旋之力，那簍子不向別處，反向吳四方向飛來。吳四抄手一接，并不看那簍中一眼，袖子已從簍中卷出一枝蠟燭，隨手揮出，已向胡七刀甩去，口中道：“胡兄，借個火。”
    胡七刀已知他用意，見蠟燭飛來，便伸手接住。眾人就看見他伸出的左手：黝黑粗糙，便知這手上只怕練得足有十五年以上的黑沙掌功夫。那胡七刀左手一接過蠟燭，右手即撥刀，——刀卻是好刀，清亮如水。只見他朗聲一笑，把右手刀側(cè)過刀身在左手老繭上一擦，眾人就聽見“哧”的一響。他這頭一下可不輕，然來越來越重，越來起快，竟用一只手掌當(dāng)做磨石、磨起刀來！不一會兒，只見刀身冒起煙來，座中人還從沒見過有人把黑沙掌練到如此地！只見那燭蕊本帖著他左手掌沿，他將刀在手心這么磨著，不一時，燭芯“哧”的一聲，便燃出一個紅點(diǎn)，胡七刀撮唇用力一吹，燭火一爆，瞬間亮了，他這里才攸然收刀，把蠟燭又回?cái)S給吳四。——他這一手出掌磨刀，點(diǎn)火燃燭，玩得當(dāng)真高明，更難得的是出刀收刀其勢如電，不愧是五行刀的刀把子。
    那邊吳四已接過燭火，伸袖一卷，那燭芯就一爆再爆，轉(zhuǎn)瞬間已爆出二三十朵火花，一揮手就已把籃中蠟燭通通點(diǎn)明，他隨手一撒，幾十支蠟燭劃出一道道火線，飛向堂內(nèi)各桌之上，然后停停站住。他這一手暗器手法實(shí)在高明，郭、劉、楊三人對望一眼，知他二人此舉其意不在明燭，而是示威——欠我吳四與胡七刀的帳可不是那么好賴的！
    燭火已飛至東首暗影處適才說話的那人桌前，眾人眼中猛地一亮，那人已合什站起，一身道裝，含笑道：“小道平陽觀素犀子，見過諸位施主。”
    胡四笑道：“原來果然是位方外之人。道兄，小可只聽說過道士化緣，沒想道兄還會放帳。”
    素犀子卻并不惱，依舊含笑道：“小道與瞿老英雄方外至交，銀子不多，四萬兩整，卻是小觀數(shù)十道友的香火錢，所以不能不問個清楚。”
    那邊瞿宇已沖沈姑姑道：“那么多錢伯父都花到哪兒去了？”
    他自己也頗費(fèi)解，伯父為人一向儉省，怎么會百余萬兩銀子轉(zhuǎn)瞬不見，自己這一向算在他身邊的人連影兒都不知道。
    沈姑姑已苦笑道：“我怎知道？”
    那邊楊兆基冷笑道：“剛才你不說內(nèi)堂的東西都是你的嗎？現(xiàn)在這些帳翻了出來，該不該算你的？你怎么又是‘我怎知道’了？”
    沈姑姑紅了眼，怒道：“沒錯，我是知道，只是不想說出來——老爺子在世時省吃儉用，我沈玉玲也沒什么亂花銷，可你們說說，你們哪一個不是錦衣玉食？整整把個老爺子吃空了、氣死了、還說這話！”
    楊兆基見她倒打一耙，不由跳起怒道：“你……”
    那邊吳四已冷笑道：“吵什么！剛才每人都怕分少了，恨不能多占，這下各人可又怕分多了，生怕沾上一點(diǎn)兒。是不是要再打上一場？”
    六合堂中人聽他譏諷，不由齊齊對他怒目而視，但已無暇顧忌到他的諷刺。還自爭論不休，辨駁無已。正自吵吵嚷嚷，卻聽東首那邊坐著的三個面目陰沉的人為首者開口道：“這九十余萬兩銀子瞿老頭兒都花哪兒去了？都吃了嗎？還是養(yǎng)了上百個小老婆，生出了千把個歪兒子？全泡進(jìn)去了？”
    他聲音尖利，座中之人也討帳，只是沒有象他說話這么過份的。堂上六合門中人雖氣，一時都不愿接口，以免沾上，還是冷超聞言怒道：“你胡說什么？我義父可不是那樣的人！”
    那人銳聲道：“那你義父是怎樣的人？他欠的可不全是財(cái)主，還有好多小生意人。”四處指了指：“賣布的、賣鞍轡的、賣糧米的，嘿嘿、瞿老頭兒沽名釣譽(yù)一輩子，臨走臨走總算露出了狐貍尾巴。他這輩子算快活了，可留下這些債主可怎么活？這一著尸解，玩得可真是高明啊高明！”
    冷超怒得張口結(jié)舌，卻一時找不出話來反駁。這時、卻聽有個清清淡淡的聲音道：“冷兄，能把帳本拿來我瞧瞧嗎？”
    那聲音清清淡淡，在眾人的吵吵嚷嚷中，越顯得沒有絲毫煙火之氣。帳本正在冷超手里，他循聲望去，見卻是先前那個背出《六問》的少年在沖自己微微笑著。不知怎么他就覺出一份信任，橫了出言辱他義父的三人一眼，把兩本薄薄的帳本送了過去。眾人鬧了半天還沒想到細(xì)查那帳，見有人要翻看這爭吵之源，不由一時都住了口。眾人只見那少年一頁一頁仔仔細(xì)細(xì)地翻了下去。帳本封面本是藍(lán)的，上面貼有黃簽，內(nèi)頁微黃，放在紅木桌上，襯得看帳的少年一雙手越發(fā)閑雅。眾人七嘴八舌地開口想問，但那少年有一種專注的神情，不由把眾人已到了嘴邊的話憋住了。滿堂紛紜，只見這個少年坐在時危局亂中，只是把那兩本帳本細(xì)細(xì)看著。直到最后一頁，他才輕聲一嘆：“沒錯，一筆都沒錯，——瞿老爺子竟沒為自己花過一筆錢，連自己的產(chǎn)業(yè)都貼了進(jìn)去，可敬、可嘆！”
    眾人不知他在說什么，把他直楞楞看著。卻見他抬起眼，沖沈姑姑、瞿宇與郭、劉、楊三位道：“小可有個不情之請，不知諸位能否允準(zhǔn)——諸位可以把這兩本帳出讓與在下嗎？”
    堂上一嘩——這是什么意思？這兩本帳上差不多都是瞿百齡外欠的帳，有人會傻到買別人欠下的帳嗎？
    瞿宇以為他調(diào)笑，哼聲道：“出讓，你知道這帳本什么價(jià)兒嗎？”
    那少年淡笑道：“我知道——原價(jià)，自然是原價(jià)。”
    李伴湘似已看出了什么，猛地插口問：“你是誰？來自哪里？”
    那少年淡然地望了李伴湘一眼，沖眾人點(diǎn)頭一笑：“我姓弋，游弋的弋，來自淮上。”
    沈放向堂內(nèi)眾人臉上望去，只見堂內(nèi)眾人的臉色一時都變得很古怪。那些小債主大多臉色茫然，不知所謂；‘半金堂’吳大少的臉色則頗為復(fù)雜，似是被人猛擊了一下，又要故做鎮(zhèn)定似的；胡七刀則是一愣，臉上似露出點(diǎn)佩服的神情；那邊的素犀子則撫了撫髯、向弋?dāng)康哪樕贤麃恚焕畎橄娴哪樕珔s最為奇特，臉上一半瞧不起另一半則是悻悻——他久知淮上有這么一撥人，志向愚頑，不通世故，以保境安民為號，舍身亡命，這種作為、原不合他商人脾氣，所以心中會有一半瞧不起他們；但這種人的存在，似乎也挑起他心中某些對自己存在價(jià)值的疑問，所以臉上又半是悻悻。只有冷超臉上露出一片敬慕，似聽他義父說起過淮上的那些人，那些事。
    ——說話的自是弋?dāng)俊s聽弋?dāng)繘_瞿宇笑道：“在下在堂外停了有兩輛車，車中有幾箱細(xì)物，不知能否請貴府之人搬上來。”
    瞿宇本不慣聽人吩咐，但見他語氣和悅，款款相商，似是也無法拒絕。愣了下，一揮手，手下已有人出門去搬。門口的人待攔，見眾人臉上神色，不由又訕訕止住。門吱呀一開，外面光線照入，眾人都有一點(diǎn)眼花的感覺。有人不知怎么輕輕吐了一口氣，似是猛地輕松了一些。唯有東首桌上那面目陰沉的三人似不喜歡陽光，看了久陰微睛的光線，鼻子里卻‘哼’了一聲，似是很不滿意一般。
    那弋?dāng)繋淼奈锸聟s頗重，六合門用了七八個壯漢才依次抬了上來。眾人一眼望去，見當(dāng)先抬上來的是兩口鐵箱，箱子不算太大，卻似極為沉重，抬它的兩個粗壯家丁顯得頗為吃力。后面則是用布袋包裹好事物，打開，是六七十鞘銀鞘，不用看，眾人已知裝的是銀子了。雖不知這銀子是哪來的，抬上來又是何用意，卻個個眼中已如久旱逢甘霖一般不由就帶了些喜意。眾人只不知鐵箱中又是何物，不由齊齊向那箱中盯去。
    只見弋?dāng)空玖似饋恚ψ叩教弥校¤€匙把兩個鐵箱鎖打開，輕輕揭開箱蓋，蓋內(nèi)還鋪了一層黃緞。眾人屏住呼吸，見弋?dāng)堪涯擒浘劷议_，才終于露出箱中事物。大多數(shù)人只覺還什么沒看見呢，就先是黃光入眼，金黃燦爛，眾人不由齊齊驚‘噢’了一聲——箱中竟是整整兩箱金子！說句老實(shí)話，座中都不是窮人，但包括半金堂的吳四，五行刀的胡七刀，一生只怕都沒一下見過這么多金子，而且真金白銀，毫不摻假。弋?dāng)坑执蜷_一鞘銀鞘，足紋細(xì)銀有幾錠滾落地上，銀白悅目，好多人看了那銀子，覺得心跳都停了。剛才聽見瞿百齡所留之帳、有幾個幾乎覺得自己已死去的人這時似又有些活了過來。
    最后弋?dāng)坑謴膽阎刑统鲆豁臣垼瑓s是當(dāng)時所謂“交子”——即后世所謂銀票，他從中抽取一張遞給李伴湘，笑道：“李兄，這是臨安寶通號的票子，你看看，可信嗎？”
    那票子面值一千兩。那李伴湘一雙銳眼、他半生中就是和這些東西打交道，一望之下已知不假，當(dāng)下點(diǎn)點(diǎn)頭。眾人不由都猜測起他手里那一沓該值多少。卻見弋?dāng)繌澫卵闷鹨粔K金條，把那沓銀票就押在了金條之下。開口和聲道：“不知這些可買得瞿老英雄的帳本嗎？”
    說完，他臉含微笑地看向瞿宇：“黃金共一萬一千七百三十兩整，紋銀六萬三千兩，臨安寶通號、合肥通濟(jì)號承兌銀票一共十一萬兩。不知加在一起總共折得官銀多少？”
    李伴湘伸指去摸摸那金子成色。要知當(dāng)時亂久，金貴銀賤，一兩金子足當(dāng)?shù)媒畠杉y銀。只見李伴湘肚內(nèi)籌算了一下，開口笑道：“一共總折得足銀三十九萬余兩。”
    弋?dāng)總?cè)頭看了他一眼，含笑道：“是嗎？”
    李伴湘臉不由就一紅。他這張臉，冬練三九，夏練三伏，自作掌柜以來就從沒紅過，但弋?dāng)磕禽p輕一眼卻似讓他也受不了。卻聽旁人有人嗤聲一笑，另有一個低沉沉的聲音道：“李掌柜，你是生意人，也是債主，要債可以，但也要合情合理，不能壓別人的成色兌頭。要我說，這批貨，換個官銀四十三、四萬兩怎么說也說得上天公地道。三十九萬兩？——話可不是象你這么說的。”
    李伴湘眼中便一怒，回頭一望，見嗤笑的是吳四，開口的卻是胡七刀，卻也不便發(fā)作。沈放在旁與三娘低聲道：“那胡七刀說話公允，看來還當(dāng)?shù)蒙嫌⑿蹆勺帧！?br/>     他們低聲說著，弋?dāng)繀s已回到座上，端起茶喝了一口，輕輕吁了一口氣。他這邊雖不著急，那邊人人可急著呢。黑眼睛、白銀子，眼看手里的債已沒戲，猛地冒出這么大一注財(cái)物來，不由人心里不吊吊的。幾口茶喝完，才聽弋?dāng)康溃骸捌吣曛埃瓷霞?xì)務(wù)初具，在下有幸識得瞿老英雄。他為人豪雄，見淮北義軍清苦，一見之下就相贈三處產(chǎn)業(yè)，其人風(fēng)貌，至今難忘，其情其義，淮上之人人人感戴，又何敢相忘？”
    眾人沒想他年紀(jì)輕輕，卻慢悠悠說起從前來，但銀子是他的，也只有耐著心聽著，何況淮上之事一向傳聞種種，頗為神秘，大家也著實(shí)有興趣聽。
    只聽弋?dāng)坷^續(xù)道：“其后諸年，瞿老英雄饋贈每多，在下也曾幾度心有不安。但他為家門之事……”看了在場六合門中人一眼，頓了一頓“……不樂于心。說：‘這手產(chǎn)業(yè)是我一手所創(chuàng)，可惜門下之人，久慣安樂，只知爭斗，讓我把六合門傳下去的心都淡了’，又常說‘自我得之、自我失之、我又何恨？’此后，淮上得他贊助更多。這些年，河南梁興，襄樊楚將軍、蘇北庚不信之所以還能于苦斗之中，堅(jiān)守不退，保得一方泥土，給淮邊百姓一個喘息之機(jī)，瞿老英雄所耗之心力、所費(fèi)之財(cái)貨，實(shí)有大功。特別是最近兩年淮上吃緊，他仍每有財(cái)物送來，我知他怕是家底已盡，為此多有借貸。他不肯說，我也不好問。只跟他心許過一句話：淮上義軍雖窮，卻決不能累瞿老英雄四處欠帳，有辱清名。我得到消息，知道瞿老英雄這些年也屢有作為，買進(jìn)不少產(chǎn)業(yè)，無奈所進(jìn)者少、所出者多，勞者少而用都眾，他不是想欠眾位之帳不還，實(shí)是為一時拖累過重。前半月他還托人傳話，說心力交瘁，問我還有何困難？過一段日子他只怕要給我留下些麻煩。我就知道瞿老英雄只怕已力不能支，不久于世了，卻沒想事情來得如此之快。”
    說罷一嘆，望向堂中所掛瞿百齡遺容，一時沒再說出話。——眾人原不知還有一段隱情，原來銀子是如此去向，都隨他目光望向那遺像。只見畫中是個清瞿老者，面多棱角，兩邊唇角微微下翹，目光含慈，似乎死后猶悲苦于世事，但他的一雙眼卻是干的、定的、堅(jiān)毅的、不肯低頭的。
    三娘望望他的眼，又望向弋?dāng)浚娺當(dāng)棵嫔弦埠翢o表情。她就看向他的手，只見弋?dāng)咳穗m文弱，一雙手卻不算小，也是瘦，五指皙白，但也是干的、硬的、堅(jiān)毅的、有把握的，那該是一雙不肯輕易拱手的手。他的唇角也微微下翹，神情有異于平時的淡定從容。
    堂中有人微微嘆了口氣——自知道瞿百齡去世后，眾人幾乎個個首先想到的就是自己的錢、自己的安穩(wěn)，憂心戚戚全在于此。直到此時，才真正想到了死人，想起瞿百齡生前的儀容，他與自己的交往，不由有人就雙目微紅——不說遠(yuǎn)的，只說就近，瞿百齡是有大功于六安城的。那年金兵南下，所過之地，一片焦土，六安之所以未全遭焚毀，全賴瞿百齡與八字軍抗敵之功，只這一役，就不知保全多少百姓。一般人還是知道好歹的，這時稍稍把眼前利益拋開，望著那遺像，不由都平生第一次覺得那個老者、那種理想、那種堅(jiān)持原來曾離自己如此近過。
    卻聽弋?dāng)枯p輕一嘆：“如今瞿老英雄架鶴西去，我淮上義軍雖無粒米之儲，匹布之余，卻也不能令他清名有損。所以，這堂上金銀，就是我代義軍帶來用來還帳的。”
    眾人沒想到這筆帳目還真的會有著落。只見弋?dāng)總?cè)首向沈放一點(diǎn)頭，又向那邊銀子看了一眼，沈放已領(lǐng)其意，走到堂中金箱銀堆旁邊。
    弋?dāng)繀s向沈姑姑含笑道：“有勞，這里可有戥子？”
    戥子就是稱銀子的工具。沈姑姑忙應(yīng)道：“有”，沖冷超點(diǎn)點(diǎn)頭，冷超早已去飛步取來。弋?dāng)磕畹溃骸扒罚瑬|門外楊正槐一千五百三十兩。”然后目光向下尋找，就見有一個青布衣裳的漢子立起身來，走上前，哈腰行了個禮，弋?dāng)烤蜎_沈放點(diǎn)點(diǎn)頭。
    來的人身上幾乎都帶了當(dāng)初瞿老門主立的借據(jù)，那人也不例外，當(dāng)即呈上。沈放接過，與郭千壽、楊兆基等一齊驗(yàn)明無誤，自有冷超叫上來的兩個六合門帳房中人稱銀子與他。
    一千五百兩不是小數(shù)目，那楊正槐是個估衣鋪主，這筆銀子就是瞿老爺子與淮上義軍置冬衣欠下的。楊正槐原帶的有兩個伴當(dāng)來，不為別的，只是為了壯壯膽，再沒想到今天就能拿回銀子。他招呼兩人把幾鞘銀子提到堂下，沈放也已在借票上注明付乞，那楊正槐也畫了押，本來事就完了，卻見他走到門口時忽遲疑了下，卻又折了回來。
    沈放疑問道：“還有錯嗎？”
    那楊正槐搖搖頭，走到瞿百靈靈前，卻雙目含淚地向瞿百齡遺像恭恭敬敬地磕了三個頭，然后才出去了。
    下一個債主不在。再下一個在，也照樣上來領(lǐng)錢沖帳。這些小債主多半是米商、布商、馬具商、雜貨商，沈放一一交割。那些人帳結(jié)之后也多有在瞿百齡靈前行了一禮才走的。瞿宇在一邊愣愣的看著，他一直視伯父為木直迂腐，真至今日似乎才真正看清了他，也第一次知道什么叫做丈夫處事、什么叫做遺愛于民。——有人在瞿百齡靈前磕頭時道：“老英雄，你生前保一方平安，死后必為一方之靈。我先罵了你，有眼無珠，是錯怪您了。若沒您這等豪杰，我們這些小錢賺了又怎樣？換不來一個安穩(wěn)呀，還不是被人搶去奪去？”說著，愧意上來，向自己頰上重重打兩耳拾子，然后臉上紅腫老高的走開。
    旁邊人看得也不由肅然起敬，六合門中人此時自然更是心情復(fù)雜，冷超一直把一張嘴唇緊緊抿著。——這些小帳發(fā)付頗麻煩，直發(fā)付了一兩個時辰才發(fā)付完。然后，堂中人一空。冷超似乎心情大好，自作主張，把四處窗子全開開了。正好天睛，一道陽光透過烏云照進(jìn)來，眾人才發(fā)覺日已過午。
    弋?dāng)克埔灿X有些累了，沖沈放道：“沈兄，一共清還了多少？還剩多少？”
    沈放抬頭道：“一共清還一十三萬一千余兩銀子。還有些小帳，債主未到，這一項(xiàng)銀子我叫他們提出來放在一邊了，專等那些債主來取。剩下的現(xiàn)銀與金子、銀子連銀票一總該還值得上三十七、八萬兩銀子。”
    弋?dāng)俊芭丁绷艘宦暎聪蜷T外日影，輕輕嘆了口氣：“剩的都是大頭了。”環(huán)顧屋內(nèi)一眼。對著帳本慢聲詢問道：“平陽觀素犀子道長，四萬兩整？”
    那邊素犀子點(diǎn)了下頭。
    弋?dāng)坑值溃骸拔逍虚T胡七刀，八萬五千兩正？”
    胡七刀也沉穩(wěn)點(diǎn)頭。
    弋?dāng)坑挚聪騾撬模骸鞍虢鹛霉财呷f兩？”
    側(cè)了下目，又看著李伴湘：“兩湘錢莊十一萬兩整？”
    兩人都點(diǎn)肯定頭。弋?dāng)孔詈蟛畔蚰沁吤嫔幊恋娜俗郎贤ィ櫭嫉溃骸皬埼宀亍⒐啪蕖⒂跁阅竟彩呷f兩——這里一共有六筆帳，是一齊歸在你們名下的嗎？”
    那三人陰沉一笑，為首者道：“不錯。”
    弋?dāng)堪櫭嫉溃骸坝嚆y三十八萬兩，還欠四十七萬五千兩。這筆帳如何算，又怎么算？”
    他望向眾人，輕輕一嘆：“眾位肯吃點(diǎn)虧嗎？”
    他一言即出，堂上諸人無一人接口，畢竟關(guān)連這么大一筆數(shù)目的銀子，又是這么多人的事，沒一人肯莽撞接口。其實(shí)眾人一開始就己覺出他帶來金銀雖巨，但要一總清還，只怕還有不夠。但他先還小債主，為人處事，頗為仗義，眾人也就不好開口。半晌，李伴湘喃喃道：“吃虧，怎么吃虧？由誰吃虧？”
    那邊面色陰沉的人卻道：“憑什么要吃虧？欠帳還錢，天經(jīng)地義。擺不平你就別出頭，出了頭就把事擺平！”
    他的聲音極尖利，相當(dāng)刺耳，沈放向他望去，只見那說話之人臉龐不乏清秀，但在照進(jìn)門的陽光下，一張臉卻有些陰綠，連窗子欞隙間的陽光照在他身上，似也驅(qū)不開他身上的陰冷。他身子四周有灰塵在光線中飛舞，越顯得他三人形容詭異。沈放還只覺得他聲音難聽，座中其余人不乏高手，聲音一入耳不由就凜然一驚：“陰沉竹”？這種絕門內(nèi)功還有人在練？——這人聲音已變得如此尖細(xì)，看來浸淫此道只怕已不下三十年，難道江南湖州文家也來了高手？
    弋?dāng)慷ǘǖ赝侨齻€人，一直沒有說話。
    那三人被他看得發(fā)毛，又不知怎么回事，半晌，為首那人怒道：“你有錢還錢，沒錢說話，盡看著我們干什么？”
    弋?dāng)繀s淡然道：“錢我是一個人還不上來了。但欠瞿老英雄人情的不只我一個人，還有一個，這時，她也該來了。”
    眾人一奇，實(shí)想不出還有哪個人會象他一樣充冤大頭出來認(rèn)這死人帳。只聽弋?dāng)客蜷T外，清聲道：“朱姑娘，你也好來了吧？”
    眾人齊齊向門口望去，看來的是什么人。卻聽門外有一個女聲道：“來了。”
    那是一個很好聽的聲音，流麗婉轉(zhuǎn)，她只說了兩個字，但座中人一時都有一種春暖花開的感覺。沈放與三娘對視一眼，覺得這聲音好熟。原來弋?dāng)堪才诺眠€有人？朱姑娘——這朱姑娘又是誰？
    只聽廳門‘吱’的一聲，那門本在那些小債主散去時留得半開半掩的，這時斗地被全部打開。開門的是一個老蒼頭，一張臉上皺紋深刻，瞧不出有多老，一頭白發(fā)膨松在陽光里，恍然迷朦。眾人瞇眼向外望去，外面的天氣是陽光如注、烏云鑲?cè)铡Ｄ且蛔㈥柟庹乖谟罎?jì)堂的門前，不算太明亮。這時有一個麗人正緩緩拾級而上，每一步都搖拽成一段音樂。陽光注射在她身上，那陽光就象得了活氣似的，一縷縷都在舞蹈。而她拖在地上的影子呢？卻象淡墨潑成的一幅畫，——原來有一種人可以美到連影子里都有一種神韻。她人還沒上來，但種種聲、色、味仿佛都已生發(fā)出來。這樣的人好象天生就該是從音樂中走出，從舞蹈中走出，從畫里走出。
    瞿宇感覺自己的呼吸一頓，不可置信地望著門外。那人上臺階的短短幾步似乎一步步都敲擊在他心上。然后，那個麗人上至門口，瑤鼻玉齒、明眸櫻口。原來她是——朱妍，沈放與三娘對望一眼，他這已是第二次見到朱妍，還是忍不住有一種呼吸一緊的感覺，覺得這女子身上真是無一處不美。三娘子本來也頗自負(fù)容色，至此不由一嘆。心想：若只論容貌，自己與她也真是相去甚遠(yuǎn)。——卻不懂這么個艷麗無儔的人這時怎么會到這里來？
    卻見朱妍站在門口，一雙妙目把屋里人打量了一番，注目到弋?dāng)可砩希Φ溃骸拔襾硗砹耍俊?br/>     她的口音真好聽，座中的人人人只希望她多說幾個字。似乎只有弋?dāng)靠梢云揭曀柠惿粗溃骸安煌怼！?br/>     朱妍一側(cè)首，道：“老董，上香”。她身邊那老蒼頭就走到靈前燃了三柱香。朱妍自己走到靈前就是盈盈一拜，一拜之后二拜，二拜之后還有三拜，竟是執(zhí)禮甚恭。拜完她望向瞿宇道：“這位就是瞿公子嗎？”
    瞿宇點(diǎn)點(diǎn)頭。朱妍微微一嘆道：“節(jié)哀順變。”說完，也不待人請，自向靠近堂中央的一張閑桌旁走去。那桌是適才沈放清帳之處，就在兩箱金子旁邊。她一坐在那里，金光銀色與她的容顏交相映射，堂內(nèi)盡多見過世面之人，一時卻也不由呆了。
    只聽朱妍向瞿宇道：“瞿公子，這座中諸位可都是債主？”
    瞿宇自她出現(xiàn)，就似有些神不守舍，他自己也查覺到了，但越是自覺如此，越是難以控制，也越不自然。朱妍一開口，他就不自覺地露出側(cè)耳傾聽的神情，聞言忙點(diǎn)頭道：“是。”
    朱妍道：“瞿老英雄生前是否有不少些債務(wù)未了？”
    說著，她的一雙妙目就掃到了瞿宇臉上。瞿宇不自覺地就臉一紅，點(diǎn)頭道：“是”。
    朱妍一嘆：“小女子朱妍，與瞿老英雄當(dāng)日也有過一面之緣。唉，我也知道他生前欠下不少帳。小女子當(dāng)日得他之濟(jì)，避過一難，滴水之恩，沒齒難忘，今日特來相報(bào)。”
    說著，她沖那老蒼頭道：“開匣。”
    那老蒼頭就從懷中取出一個長不過一尺，方不過半尺，厚不過寸半的銀匣。那匣子很舊，但式樣之美，世所罕見。只見朱妍一雙纖纖玉指輕輕撫在那匣上，口中嘆道：“小女子別無長物，但妝臺之側(cè)，小有所蓄。聞瞿老英雄撒手西去，余債頗多，恐辱清名，所以不敢自珍，特特前來還貸。雖杯水車薪，所助無多，只求一盡綿薄之力吧。”
    沈放明明認(rèn)得那老蒼頭就是弋?dāng)磕腔嘏山o朱妍的車夫，怎么也想不出他怎么就會護(hù)著朱妍追到六安來。而這匣子他也認(rèn)得，分明就是駱寒送來的珠寶，不知怎么又說成了朱妍的首飾？他望向弋?dāng)浚恢趽v什么鬼。弋?dāng)恳琅f面無表情，一只指在桌上輕叩著，全無詫異之色。那朱妍出現(xiàn)得太奇，座中人包括胡七刀這等粗烈大豪、胡四這等精細(xì)公子、李伴湘這等奸滑賈客、以及文家那么陰沉的三個人，乃至浮躁如瞿宇、衰朽如劉、楊，一雙雙眼不由都注目到她身上。眾人多不好意思看她的臉，便望向她的手，只見她的手拂在那銀匣上顯得說不出的柔軟。她的神色有些遲疑，臉迎著日影，又在這廣院深堂中，不出聲就仿佛一幅畫了。只見她手一掀，銀匣的蓋子已掀開，露出芯子來。里面共分十余格，每一格都放了幾樣精細(xì)朱翠。朱妍的手指就在那些珠翠玉鈿上輕輕拂過。雖沒出聲，但那手指似乎就是在如嘆如訴。
    那些珠寶經(jīng)她一觸，似乎就有了人氣，也生了光澤。只見她取出一串明珠，輕輕比在自己脖頸上，真是——頸如珠滑，珠如頸潤，只聽朱妍輕聲道：“這串珠子是妾身常戴的項(xiàng)飾，若抵瞿老英雄之債，不知抵得幾何？”
    眾人不知她問誰，堂上一時無人接口。卻見她雙目一轉(zhuǎn)，就定定地望向胡七刀，笑道：“這位壯士，你說，值得幾何？”
    豪壯如胡七刀輩，一生所求，惟好馬、快刀、美女，此外別無他好。他也沒想到滿堂之客，她會單單問上自己，不覺大有面子。何況如此江湖絕色，實(shí)是他平生僅見，他如何肯被這美人看輕，只聽開口即道：“我看最少值八千兩。”
    座中有人就輕聲一嘆。似也覺得他出手可真大方。那朱妍微笑道：“那是這位壯士抬愛，這串珠子，說破天也就值個四、五千兩吧。小女子不敢占壯士便宜，這位壯士，這串珠就抵你個六千兩債務(wù)如何？”
    沈放一楞，然后猛有所悟，不由望向三娘。座中怕只有他和三娘真正能置身局外。三娘久歷世事，沈放也是出身巨族，都是識貨之人，細(xì)細(xì)望去，覺得那珠雖好、顆顆瑩潤，但說抵六千兩實(shí)在太過，真正賣起來，貨遇識家，怕還不足二千兩之?dāng)?shù)。偏那珠子在朱妍頸上，就讓人覺得值這個價(jià)，值那六千兩。胡七刀聞那朱妍之話，豪笑道：“好，就抵六千兩。”
    只見朱妍已命那老蒼頭把那串明珠送到胡七刀桌上，手里又拈起一朵珠花，輕嘆道：“瓦礫明珠一例拋——這朵珠花，小女子卻要請教這位公子了。”
    她這回目視的卻是吳四。吳四詩酒風(fēng)流，心明智融，明知胡七刀出的是個“胡價(jià)”，但見朱妍之艷色，卻也能理解他。當(dāng)此佳人，他也甘吃些個虧。只見他輕輕一笑，道：“小可認(rèn)購一千五百兩。”
    他卻是個停當(dāng)之人，報(bào)出的價(jià)不似胡七刀那么離譜，只高出一倍左右。朱妍一笑，意似謝過，把那珠花另放一撥，隱隱對著吳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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