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
    清謐的朔雪清晨，屋內(nèi)暖爐陣陣，蘇梅穿著一襲藕粉緞襖，撐著下顎坐在繡墩之上，白嫩小臉之上神情微怔，一雙濕漉水眸定定的看著面前那青瓷玉碟之上的奶汁角，聲音軟糯道：“妙凝，這奶汁角怎的和以前吃的味道不一樣了呢？”
    妙凝站在蘇梅身后，正愣愣的盯著前頭蘇梅那坐在繡墩之上的纖細(xì)小身子發(fā)呆，聽到蘇梅的問話，她嚇得一個(gè)機(jī)靈，趕緊開口道：“四姐兒忘了，茗賞傷了胳膊，這些早食都是奴婢讓廚房其它的婢子做的。”
    “哦。”聽到妙凝的話，蘇梅微微點(diǎn)了點(diǎn)小腦袋，然后扭頭看向那站在自己身后的妙凝，神情疑惑道：“妙凝，你站的離我那么遠(yuǎn)做什么？我又不吃人……”
    妙凝僵硬的面色微微往前挪了一步，神情怪異的看著蘇梅，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
    “怎么了？”看到妙凝臉上那抹怪異神情，蘇梅蹙著那雙細(xì)眉道。
    提著裙裾往蘇梅身側(cè)走了幾步，妙凝壓低聲音道：“奴，奴婢昨日聽人說，四姐兒差人將，將銀好的手腕子給，給卸了……”而且那銀好被抬回甘棠苑的時(shí)候，手腕子上的血一路從鹿鳴苑滴流到甘棠苑，等到了甘棠苑門口，這人便也沒氣了。
    “銀好？”蘇梅細(xì)想了想道：“不是我們院子里頭的人吧？”
    “不是，四姐兒不記得了嗎，那銀好是大夫人要送給四少爺?shù)耐ǚ垦绢^，就是，就是那昨日里……被卸了兩只手腕子的……”咽了咽生澀的喉嚨，妙凝的神情有些后怕。
    “啊……原來是她啊……”聽到妙凝那斷斷續(xù)續(xù)的話，蘇梅捏著手里那只金匙點(diǎn)了點(diǎn)頭道：“怎么了？”
    “外頭的丫鬟婆子都在傳，那銀好之所以被掰斷了手腕子喪了命，是因?yàn)椤驗(yàn)椤苯g著手中的巾帕，妙凝一臉為難模樣的看著蘇梅。
    “因?yàn)槭裁矗俊甭牭矫钅强艘话氲脑挘K梅暗暗皺了皺眉道。
    “因?yàn)樗慕銉簹饬啃。莶坏盟纳贍斏砼杂腥耍悴钊藢⒛倾y好的手腕子給硬生生掰斷了。”一口氣將這些話說完，妙凝粗喘了一口氣后繼續(xù)道：“奴婢自然是不會信這些說什么四姐兒是毒婦妒婦之類的鬼話的，但是四姐兒……”
    話鋒一轉(zhuǎn)，妙凝小心翼翼的看向面前的蘇梅，睜著一雙眼緊張的道：“那，那銀好的手腕子，真，真是您差人掰斷的嗎？”
    輕嘆一口氣，蘇梅伸手朝著妙凝攤開自己那雙白嫩小手，歪著小腦袋一副無辜模樣道：“妙凝，你看我這雙手，哪能掰的過那銀好，而且明明……”明明是那廝讓自個(gè)兒身旁的天寶將人的手腕子給掰斷了，那時(shí)候還把她給嚇了個(gè)半死呢，那些亂嚼舌根頭子的怎的會扯到她身上來？
    “明明什么？”聽到蘇梅那說了一半的話，妙凝睜著一雙眼疑惑道。
    抬眸看了一眼站在自己面前的妙凝，蘇梅突兀的低垂下小腦袋搖了搖頭道：“沒什么，隨便他們說去吧。”
    這妙凝對天寶心有好感，自個(gè)兒若是說出那銀好的手腕子是天寶掰斷的，那這妙凝估計(jì)是要傷心害怕的，只是那時(shí)候看到天寶將銀好手腕子掰斷的可不止她一人，還有那安濃與另外一個(gè)女婢，怎的這外頭的人只字不提那天寶，只提她的名兒呢？
    托著下顎撐在繡桌之上，蘇梅垂眸看到那擺放在自己面前的瓷盅溫奶，捏著手里的那只小金匙細(xì)細(xì)舀了一勺之后放進(jìn)口中，還沒來得及咽下去就聽到外頭的茗賞裹著一只傷臂，急匆匆的提著裙裾掀開厚氈進(jìn)了屋子。
    “四姐兒，四姐兒，大夫人說要認(rèn)那清懿姑娘為義女，公爺也同意了，這會子正在老太太的院子里頭拜茶呢，老太太差人過來請您過去，不過奴婢錯眼看到大夫人身側(cè)的安濃好像還帶著一個(gè)穿著豐艷的婦人，看樣子不是咱文國公府里頭的人，也不知是誰……”一邊細(xì)細(xì)的喘著氣，茗賞一邊靠在繡桌邊神情焦急的與蘇梅道。
    聽到茗賞的話，“叮咚”一聲，蘇梅手中捏著的金匙掉落于面前的溫奶瓷盅之中，濺起一圈奶暈。
    該來的還是會來，只是上輩子時(shí)張氏可沒有認(rèn)那清懿為義女，而是直接就帶著人在她十四歲生辰的時(shí)候當(dāng)面揭穿了她的身世，蘇梅依舊清晰的記得那個(gè)自稱是她母親的妓女模樣，即便歲月流逝，依舊艷冠群芳。
    “四姐兒？”看到呆坐在繡墩之上發(fā)愣的蘇梅，茗賞伸手輕輕的在她面前揮了揮道。
    蘇梅回神，吶吶點(diǎn)了點(diǎn)頭，然后提著裙裾從繡墩之上起身，沒有往屋外去，而是徑直往內(nèi)室的梳妝臺前走去。
    看到動作怪異的蘇梅，茗賞與妙凝相視一眼，皆是一副不解神色。
    提著裙裾坐在梳妝臺前，蘇梅伸手捻起那玉盒之中的胭脂粉，一點(diǎn)一點(diǎn)的細(xì)抹于自己白嫩的面頰之上，然后又拿過一旁的口脂木盒，粘上一點(diǎn)朱色潤于粉嫩唇瓣之上，動作輕柔卻僵直。
    妙凝與茗賞撩開珠簾一道進(jìn)了內(nèi)室，一眼看到那怔愣著一雙濕漉水眸呆呆坐在花棱鏡前的蘇梅，妙凝趕緊上前伸手拿過她手中的螺筆道：“四姐兒，奴婢與您來畫眉吧。”
    “好。”蘇梅啞著聲音微微點(diǎn)了點(diǎn)頭，盯著那花棱鏡中印出的神情呆滯的人影道：“茗賞，替我將那條百卉花籠裙拿過來。”
    “百卉花籠裙？是四少爺送與四姐兒的那條嗎？”聽到蘇梅的話，茗賞輕聲道。
    “對，就是那條。”蘇梅輕勾了勾唇角，聲音輕細(xì)道：“還有那些好看的珠釵首飾，也與我找出來一些……”
    聽到蘇梅的話，茗賞捂著自己的傷臂站在原處靜默片刻，然后突然一臉憤恨的開口道：“四姐兒您放心，奴婢一定會幫您打扮的漂漂亮亮的將那勞什子清懿給壓下去，哼，就算是姓了‘蘇’又如何，外來人還是外來人，哪里能比得過四姐兒，只有四姐兒才是咱文國公府正正經(jīng)經(jīng)的嫡長女。”
    一番話說完，茗賞趕緊提著裙裾走到櫥柜邊將那條百卉花籠裙給拿了出來，然后又細(xì)細(xì)的搬出一個(gè)妝奩盒挑揀著里頭的首飾，一副嚴(yán)肅認(rèn)真模樣。
    “對，奴婢也是看不慣那什么清懿姑娘，整日里想著法子與四少爺黏在一處，臉面上看著干干凈凈的一個(gè)姑娘，內(nèi)里指不定在想些什么齷齪事情呢！”妙凝捏著手中的螺筆，一臉憤色的接過茗賞的話繼續(xù)道：“待奴婢與四姐兒畫的好看一些，肯定將那愛穿喪服的給比下去！”
    聽到妙凝的話，蘇梅輕笑一聲，眉眼彎彎道：“什么愛穿喪服的？”
    “不就是那靜姝閣的清懿姑娘嗎，整日里穿著一套素色衣裳，不知道的還以為是來咱文國公府奔喪的呢。”妙凝一邊細(xì)細(xì)的替蘇梅畫著秀眉，一邊拉高聲音道。
    “對，哪里像咱們四姐兒，穿什么色的都好看，尤其是這朱色，艷冠群芳不說，比之那仙女下凡都有過之而無不及。”茗賞臂彎里掛著那條百卉花籠裙，手里頭捏著兩只珠釵玉環(huán)小心翼翼的走到蘇梅身側(cè)道：“四姐兒，奴婢與您換上，保準(zhǔn)將那穿喪服的壓的死死的！”
    “好。”輕笑一聲，蘇梅面上含笑，眼中卻是透著一股深沉哀意。
    她才是那個(gè)鳩占鵲巢之人啊，不過就讓她任性這么一回吧……伸手輕輕的撫上那條細(xì)膩精致的百卉花籠裙，蘇梅眼睫低垂，一顆熱淚突的就滾落了下來，砸在面前這條百卉花籠裙的繡紋之上，漸漸隱沒。
    ……
    今日的檀菊園比往日里更熱鬧了幾分，老太太笑意宴宴的端坐在羅漢床上，看著面前那身穿精白襖裙的蘇清懿手端清茶與自己行禮跪拜。
    “好好好，你日后便是咱們這文國公府大房的嫡二姑娘了，想要什么，想吃什么都與老祖宗說。”老太太笑的歡喜，伸手接過蘇清懿手中的那盞熱茶輕抿了一口，然后抬眸看向身側(cè)的穗香道：“娥娥呢？怎的還不來？”
    穗香垂首，正欲說話之際卻是突兀住了聲，只怔怔的往那門氈處看去。
    只見蘇梅穿著一襲百卉花籠裙，梳著精細(xì)垂髻，盈盈裊裊的提著裙裾緩步跨入屋內(nèi)。
    經(jīng)過精細(xì)打扮之后的蘇梅雖然面容依舊略顯出幾分稚嫩純色，但是那身美皮艷骨卻是被身上那件百卉花籠裙襯托的淋漓盡致，絕艷驚美到讓人感覺窒息。
    “娥娥來了，快來坐。”張氏率先回神，她捏著手中巾帕，溫溫婉婉的從圈椅之上起身朝著那站在門氈處的蘇梅招了招手道：“快來嫡母這處。”
    蘇梅朝張氏掀了掀眼皮，并未搭理她，只是慢吞吞的提著裙裾緩步走到老太太身側(cè)身姿纖然的行了一禮道：“請老祖宗安。”
    蘇清懿穿著一身精白襖裙站在蘇梅身側(cè)，面上雖也畫著精細(xì)妝容，但是比之蘇梅那身艷絕入骨的嬌媚，卻是立刻就被襯得如白水一般寡淡無味。
    恨恨的捏著手中巾帕，蘇清懿看著蘇梅嬌嬌軟軟的窩進(jìn)了老太太懷里撒嬌，那身綴著百卉花籠裙的珠釵玉環(huán)輕響，配上她那一聲又一聲的軟糯旎儂，只讓人覺得鶯香軟語，嬌寵非常。
    可明明她才是應(yīng)該穿著那身百卉花籠裙坐在那位置上的人，明明她才是應(yīng)該受盡嬌寵，被人捧在掌心里頭當(dāng)眼珠子一般疼的人，可現(xiàn)如今她卻只得穿著這身破衣爛衫站在羅漢床下看著那冒牌貨強(qiáng)占了屬于她自己的位置！
    狠狠的絞著手中巾帕，蘇清懿轉(zhuǎn)頭看向那端坐在圈椅之上的張氏，一雙清眸赤紅。
    看到那神情難抑的蘇清懿，張氏微微搖了搖頭，面上依舊帶著一抹清婉笑意，然后抬手朝著站立在自己身側(cè)的安濃輕揮了揮手，安濃會意，提著裙裾悄無聲息的出了屋子。
    咬著一口細(xì)牙，蘇清懿看到那從側(cè)門之中穿出的安濃，嘴角輕抿，顯出一抹不可細(xì)見的笑意。
    蘇梅窩在老太太懷中，將剛才那一副情景盡收眼底，她眼看著安濃出了側(cè)門，更是撒嬌似得將小腦袋塞進(jìn)了老太太懷里，雙眸微閉，隱隱顯出一抹清淡霧氣，那雙小細(xì)胳膊更是用力的圈住了老太太的腰肢不放。
    “四少爺回來了。”門氈處突然傳來一道丫鬟興奮的輕喊聲，蘇梅尋聲看去，只見那帶著一身朔雪自屋外走入的馬焱神情淡漠，正慢條斯理的站在門氈處整理著自己身上凝結(jié)的細(xì)雪。
    “焱哥兒回來了？快過來，不是說去參營要明日才回的嗎？”老太太伸手摟著懷中的蘇梅，一副含笑模樣的對馬焱道。
    馬焱踩著腳上那雙濕漉的皂角靴，一雙漆黑暗眸微沉，緩步走到老太太面前躬身行禮道：“請老太太安。”
    “哎。”老太太欣慰的點(diǎn)了點(diǎn)頭，又將剛才的問題問了一遍。
    馬焱直起身子，目光暗沉的看了一眼那縮在老太太懷里一副驚惶模樣的蘇梅，嘴角輕勾道：“想起來院子里頭的那只鵝還未喂，便急著回來了。”
    “哈哈哈……”聽到馬焱的話，老太太大笑一聲后道：“你呀你呀，竟也學(xué)會與我這老婆子胡說玩笑話了。”
    聽到老太太的話，馬焱笑而不語，只靜靜的負(fù)手站在那處，身姿頎長，面容清俊。
    蘇梅靠在老太太身上，一雙濕漉水眸上下掃了一眼面前的馬焱，心中顯出一抹怪異之情。
    這廝從不穿艷色衣裳，怎的今日竟還穿了一件朱色的氅衣……雖然說看著還不錯，但就是讓她覺得怪異的緊。
    老太太似乎也是發(fā)現(xiàn)了馬焱今日的不同，她止了笑后伸手朝著馬焱招了招手道：“焱哥兒與我過來看看。”
    “是。”馬焱應(yīng)聲，踩著腳上的皂角靴上前一步走到了老太太面前。
    老太太伸手輕輕捻了捻馬焱身上那件氅衣，然后又捏起蘇梅身上那件百卉花籠裙略對了一下之后笑道：“我道是怎的看著眼熟的緊，原來這是一對啊……”
    老太太話中有話，下座聽者有心，皆以寬袖掩唇，笑的彎瞇了眼。
    蘇清懿站在馬焱身后，看著面前那穿著朱色氅衣頎長的纖瘦背影，只覺得氣血翻涌，口舌血腥。
    這般清俊的男子，本該就是她的啊！卻又是被那蘇梅鳩占鵲巢給奪了去，這叫她如何不恨！
    一眾人笑過之后，老太太抬眸看到那站在下首處低垂著眉目看不清表情的蘇清懿，才像是恍然想起這人似得伸手拍了拍馬焱的手背道：“那是你大伯母新認(rèn)的義女，名喚清懿，排了大房的老二，焱哥兒去認(rèn)認(rèn)。”
    自剛才馬焱進(jìn)屋之后，便未正眼看過蘇清懿，此刻聽到老太太的話，這才轉(zhuǎn)身垂眸與那站在自己身后不遠(yuǎn)處的蘇清懿淡淡開口頷首道：“二姑娘。”
    叫她便是姑娘，喚那蘇梅卻是叫的小名，還是親親熱熱的娥娥妹妹……
    用力的捏著手中巾帕，蘇清懿柔柔與面前的馬焱行了一禮道：“焱哥哥。”
    “嗯。”馬焱冷淡的應(yīng)了一聲，隨即轉(zhuǎn)身，連半句話都未與蘇清懿多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