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第四回
入了夏,娜仁喜歡調(diào)息吐氣時心里的清靜涼爽,更愛入定吐息。
在沒有空調(diào)古代,能夠自身制冷,真的是一件讓人非常滿足的事情。
但娜仁覺得這玩意也很不科學(xué),比如你夏天吐納身上就涼快,到了冬天就覺得暖和了,怎么滴,這玩意還能冬暖夏涼不成?
但再仔細(xì)想,穿越這事本來也不科學(xué),這東西跟著她穿越之后還改頭換貌了,她是真情實意地懷疑過自己是不是什么穿越女主。
但在宮里這么多年,也沒碰到什么對她一見傾心的俊俏小侯爺,什么對她一腔真心的皇帝,什么斯文儒雅身世隱秘的太醫(yī)。
就她現(xiàn)在身邊尼姑庵一樣的配置,唯一異性就是從小到大私下使勁管她喊‘阿姐’的小皇帝,太醫(yī)的太醫(yī)倒是有相熟的,但人家嬌妻早娶,她只有吃狗糧的份兒,怎么看也不是女主待遇。
而且《長生訣》她也試過了,確定不是什么修仙法門,練著練著除了靜心以及覺著身體舒坦一點(diǎn)之外,也沒讓她有飛天遁地之能。
不過娜仁對此也滿足了,穿越一遭,沒穿成平民百姓為衣食所愁,在宮里也沒幾個人能欺負(fù)她,太皇太后這一尊大佛罩著她,還有太后,在皇帝那還有‘姐弟’之誼、救駕之功,即便以后真進(jìn)了后宮,也沒人會招惹她。
別的事娜仁看得都很開,在后宮里,最難得的無非就是不爭,因為很多時候即使你不爭,旁人也會逼你爭。
對她而言,這種煩惱幾乎不存在。所以對前路,娜仁還是看得是很開的。
她不是沒想過平平凡凡嫁人生子,可那又能怎么樣呢?先不說她如果嫁人了要怎么看待丈夫的鶯鶯燕燕,她可沒把握找個男的(還得是太皇太后看得上眼,至少是貴族出身)和她一生一世一雙人。
寫“一生一代一雙人”的納蘭容若屋里還有兩房姬妾、“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的蘇東坡也沒一輩子為妻子守身如玉。
不是罵男人情薄,只是這古代的男人,多妾合法,一夫一妻一生一世倒成了無稽之談了。
如果那樣,嫁過去之后動了心就只有傷心的份兒。
若是不動心,莫不如就在宮里,至少地位尊貴,還有太皇太后和太后照拂,皇帝不說恩寵,也能保她不被人踩在腳下。
身后是科爾沁的博爾濟(jì)吉特氏,她在宮里一日無逾矩之舉,一日就能安穩(wěn)度日。
這‘安穩(wěn)’二字,就是多少人求之不得的了。
而且錦衣玉食富貴榮華享之不盡,每天睜開眼睛最大的煩惱就是今天吃什么穿什么戴什么首飾,這種日子真是太爽了!
感覺空虛了,還可以發(fā)展點(diǎn)小愛好,什么琴棋書畫廚藝針黹香茶釀酒,只要想學(xué),就能安排上。
生活如此曼妙,何必嘰嘰歪歪。
梁九功帶著兩個小太監(jiān)過來的時候娜仁正慢慢吐息著,這《長生訣》說到底也不過是養(yǎng)生用的,倒不怕走火入魔什么的,她平時陪著太皇太后禮佛念經(jīng)也練一練,這些年練得身體倍棒吃嘛嘛香。
瓊枝笑盈盈地開口:“天兒這么熱就過來了,倒不趕個涼爽些的時候。等著,新備的歇夏茶,給你倒一碗來,你們也嘗嘗。”
她梁九功打交道不少,乾清宮里的小太監(jiān)也時常來往,都很熟悉,倒也沒什么拘束。
梁九功笑著“唉”了一聲,娜仁睜開眼,手往旁邊一指讓人搬來個墩子,態(tài)度隨意地道:“這樣熱的天兒,傍晚時來送也不遲。”
梁九功笑呵呵道:“這不是皇上特意吩咐的東西,哪敢怠慢,緊趕慢趕地送來了。”
他身后兩個小太監(jiān),一個手上捧著一對定窯花鳥紋白瓷茶葉罐,另一個手上兩個黑漆木匣,均是精致不凡。
梁九功笑著一一介紹:“這茶葉是進(jìn)上的大紅袍自不必說了,獨(dú)這瓶兒好,還是皇上特意讓人開了庫房尋出來的;這一個扁匣子里是一對外國進(jìn)貢的翡翠鐲,顏色青嫩的細(xì)條鐲子,皇上說您必定喜歡,這天氣,看著也讓人心里頭清爽;另一只大些的匣子里是合浦明珠,雖不如咱們東珠尊貴,顏色卻凈白如雪,光華內(nèi)斂,十分好看。”
旁的也罷,唯那一只翡翠鐲子顏色青嫩而不輕浮,果綠的色兒、小細(xì)條擰出麻花樣來,陽光下也剔透潤澤,果然十分好看。
娜仁拿起細(xì)看兩眼,笑了:“怪道當(dāng)?shù)闷鸹噬系目洌胚@兒吧,我這禮也收了,事兒定然給他辦得妥帖。”
金珠銀珠用小茶盤端著三盞茶出來,梁九功并不推辭,謝過后端起一嘗,贊不絕口。
瓊枝從內(nèi)殿走出來,便把小荷包出來遞給梁九功,邊道:“前些日子備的是荷葉攏著茉莉、荷花苞里熏過的綠茶沏的,這幾日眼看要入秋,我們主子說荷葉大寒,換下了,今兒的是綠茶葉塞在茉莉花苞里,就著西瓜皮、干百合并蘆根煮的,加了枸杞子,倒更像湯水了,滋陰生津倒好。這是新打的金銀錁子,往常我們這兒也出不去什么,你拿著玩玩吧。”那兩個小太監(jiān)也各得了一大把錢。
梁九功也不推辭,笑著就收下了,又道:“倒顯得是特意為了賞錢才爭著過來的。”
“這是什么話,自然是我的人緣好,你才爭著過來。”娜仁慢悠悠晃著手里一柄白玉骨團(tuán)扇,隨口與他說笑著。
梁九功在乾清宮還有差事,沒多留,討了一罐子新配的湯茶包回去,說給皇上換上。
瓊枝把那鐲子和珍珠拿給娜仁細(xì)看,娜仁只隨意擺擺手,道:“收著吧,鐲子放到屜子里。”
她這樣說著,忽地又起了興致,開始巡視自己的地盤。
她自己一直住在慈寧宮前殿的東偏殿,面闊三間的大屋子,坐東朝西,正一間是會客之地,進(jìn)去迎面是東墻上懸著的《洛神賞月圖》,全屋的紫檀家私由連續(xù)兩屆宮斗冠軍太皇太后傾情贊助。
紫檀香案靠著墻,上簡單地擺著一個花瓶、一套茶具并兩部書,白瓷美人觚中插著一枝鮮采的白荷,靠著香案的是兩把玫瑰圈椅,中夾著一個紫檀方桌,一盤鮮果、一個青玉香爐,陳設(shè)極盡雅致。
左右手邊是南北屋,以紫檀鏤雕四合長春的落地罩隔斷,垂著青翠輕透的翡翠紗,夏日里透著清爽自在,這都是瓊枝的小學(xué)問。
北屋做寢間,靠北墻用落地罩罩著炕床,緊靠著的嵌螺鈿炕柜全用小鎖頭鎖著,鑰匙娜仁貼身收著,里頭是她的大多數(shù)現(xiàn)銀梯己。
妝臺臨著西窗,一旁立著一個及人腰高的匣屜箱籠,打造得精致氣派,洋漆雕花嵌螺鈿的,一個個小屜子里是娜仁多年的首飾,按簪釵鐲墜分裝,金銀珠玉又有不同,瓊枝心里自有一本賬,按季盤算,少一支都瞞不過她。
妝臺的另一邊一個柜子,也是一層層的屜子,里頭整匣封存的首飾或瓔珞項圈一類的東西。
東墻有一小門,連著一間小抱廈做更衣間,日常沐浴、如廁、更換衣裳都在里頭,一組紫檀木四開門的大柜子,放應(yīng)季衣裳。
北屋大概就是如此了,南屋供日常起坐,臨西窗下是長炕,對面是書架,書案擺在南墻那邊。
屋子不算很大,東西多了就略顯擁擠,但瓊枝心靈手巧,布置得錯落有致。
娜仁把這個地段換算一下,放到二十一世紀(jì),即使不是故宮里,就故宮附近那一圈兒,這么大的屋子也不是她能買下來的。
等以后真出了慈寧宮,咱這邦邦硬的關(guān)系,咋也得封個妃吧?封妃就是主位一宮,幾千平米啊!一環(huán)之內(nèi)!都是她的!
這樣一想又很知足了。
憑借穿越,咱達(dá)成了北京一環(huán)內(nèi)的房子,過起了無憂無慮的米蟲生活。
如果說從前可能還得宮個斗啥的,現(xiàn)在憑借救駕之功,她只要不想爭,便可以從宮斗之中脫身出來,再加上太皇太后與太后兩尊大佛,她完全可以在宮里橫著走!
還有什么不滿足的?
此時夏日未過,日頭仍長,娜仁倒不著急晾衣服,慢悠悠等最熱的日頭過了,才吩咐慈寧宮里的大宮女福寬:“早上老祖宗說要晾的衣服……”
“找出來了。”福寬笑容親近、態(tài)度卻也恭謹(jǐn):“那頭一口大箱子里都是,有夾棉的、輕毛的,夾棉的多,輕毛的少,約莫這些日子早晚夠添了。”
娜仁點(diǎn)點(diǎn)頭,又叮囑:“小佛堂里的蒲團(tuán)要換成棉的了,現(xiàn)在天兒看著還熱,早晚寒從地起,老祖宗受了寒就不好了。白露之后的暖身湯飲要備好……算了,到時候再說吧。”
福寬忍俊不禁。
瓊枝也指揮豆蔻豈蕙她們搬出一口黑漆大箱子,翻出娜仁的幾件厚衣裳來,回廊內(nèi)偏殿西窗下的小火爐上的砂鍋咕嘟咕嘟地叫喚著,老鴨湯的香氣盈在庭院里,娜仁手搖著團(tuán)扇倚著朱紅的柱子看著宮女們忙碌,時光悠然。
太皇太后午睡起來,推開臨著妝臺的窗子向外一看,笑了:“當(dāng)真是咱們娜仁勤奮,今兒燉的什么湯?好香啊。”
娜仁回頭一看,笑盈盈道:“老鴨綠豆湯,小菜想吃什么?我去預(yù)備。”
“讓小廚房預(yù)備就算了,大家格格,廚房上的事兒當(dāng)個樂子就好。”太皇太后搖搖頭,道:“前兒說你身邊的丫頭有適齡的要放出去,你看好補(bǔ)上的了嗎?”
太皇太后這話一出,娜仁身邊的小丫頭們都緊張起來。
娜仁眼神在她們身上掠過,面上仍帶著笑意,心緒百轉(zhuǎn)。
她身邊的人員配備如下:烏嬤嬤一個,是她當(dāng)年的奶嬤嬤,陪著她從草原上過來的;掌事宮女瓊枝,也是自幼陪伴她,做事妥帖自然不必說,她在宮里也最信任她們兩個。金珠銀珠是后來太皇太后指過來伺候她的,小心服侍多年,她也很信任。還有四個小宮女是內(nèi)務(wù)府分配過來的:豈蕙,竹笑,豆蔻,星璇。
烏嬤嬤與瓊枝是她從草原上帶來的心腹,當(dāng)之無愧的頭等,每逢年節(jié)草原上也有一份賞賜,太皇太后給的也是頭一份。
僅次于她們的就是金珠和銀珠了,也是大丫頭的名分,娜仁手松,她們的日子也好過,月錢也比底下四個長些。
如今她們兩個要離開了,留出空缺來,底下那四個當(dāng)然眼熱。
雖然人少,但也算是宮里絕好的地方了,畢竟娜仁事不多,烏嬤嬤只盯規(guī)矩,瓊枝素來講究寬嚴(yán)并濟(jì),娜仁身邊的小宮女們過得不錯,也是宮里不少宮女羨慕的地方。
此時見娜仁的目光掃過來,豈蕙、豆蔻等四人都不由露出微微緊張的神情,娜仁沉思半晌,道:“豈惠精于女紅心思細(xì)膩,竹笑處事穩(wěn)妥沉靜有度就她們兩個吧。其實按我想,金珠銀珠走了之后,也不必叫內(nèi)務(wù)府補(bǔ)人了,我事兒又不多,她們幾個服侍就夠了,八個人未免惹眼了些。”
“這有什么惹眼的。”太皇太后剛要反駁,又不知想到了些什么,微微一頓,轉(zhuǎn)而道:“也罷,暫且先這樣吧,左右你也不可能在我這慈寧宮住上一輩子,你說是不是?”
娜仁淺笑不語,全然不見羞澀。
太皇太后嘆了口氣,“你這丫頭啊,是越大越不好玩。”
豈蕙竹笑二人聽了只覺喜從天降,心怦怦直跳,連忙謝恩。
娜仁看她們要磕頭的樣子,忙示意瓊枝去扶她們,又道:“伺候的盡心,日后的好日子自然是有的。若是……”
她意味深長地看了二人一眼,二人忙道自己必定忠心耿耿別無二心,太皇太后含笑看著,等人都退下了才拉住娜仁的手,感慨著道:“咱們娜仁也長大了,會敲打奴才了。”
豆蔻、星璇見大餅沒落在自己身上,心里雖然失望,但在娜仁身邊服侍了這么多年,也知道她性格隨和卻公私分明很一碗水端平,都道自己確實不如豆蔻與豈蕙,倒是一份難得的心性。
太皇太后在旁邊看著,心中很是滿意。
到了晚膳時分,那湯被盛了出來,乾清宮一盅、寧壽宮一盅,余下的都上了慈寧宮的餐桌。
太皇太后嘗了湯,十分喜歡,連連稱贊。
因太皇太后夏日脾胃不和,慈寧宮的晚膳被拉得晚了些,用過之后天氣便稍稍涼爽了。
福寬向娜仁請示后開始指揮底下的小宮女兒收起院子里的衣裳,太皇太后拉著娜仁在廊下,擺了兩張?zhí)梢巫耍贿吰懔藵鉂獾暮诓鑱硐场?br/>
“娜仁丫頭,你說實話,這些年,在這紫禁城里,你開心嗎?”太皇太后端著茶碗望著天,往椅背上靠著,仿佛只是隨口一問。
娜仁倒是認(rèn)認(rèn)真真地想了一會兒,道:“開心。其實人生在世,歡喜與不歡喜全看知足與不知足,娜仁陪在您身邊,長在深宮里,受您的庇佑,身后是博爾濟(jì)吉特氏,宮里宮外也受不了什么委屈,又有什么不知足與不歡喜的呢?”
靜默好半晌,太皇太后忽地笑了,將茶碗放下滿懷感慨地伸手拉住娜仁的手,輕輕拍了拍,她的手掌溫暖干燥,讓娜仁的心也有了著落。
“時間久了你就知道了,這世間的男子情愛了,皆是虛妄。”太皇太后緩緩搖著頭,嘆道:“自己、家族才是指望,子嗣……”
她聲音漸漸低沉,娜仁知道是觸及了她的傷心事,便笑道:“您博學(xué),也學(xué)過漢學(xué),當(dāng)知道《詩經(jīng)·衛(wèi)風(fēng)·氓》中有一句:‘士之耽兮,猶可說也。女之耽兮,不可說也。’”
蘇麻喇端著燉品回來,見娘倆靠在一起說著話,笑容中微微露出幾分寬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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