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第十八回
及至坤寧宮時,正是晌午。
皇后態(tài)度和善地命人斟茶來,笑道:“往后也要多走動,永壽宮離坤寧宮可不遠,咱們時常一處作伴,也好打發(fā)時光。”
宮女斟茶上來,行為舉止婀娜娉婷,生得桃腮杏目小家溫婉,也算是個美人兒,娜仁確定從前未曾見過,不由多看了兩眼。
“慧娘娘喝茶。”她舉止怯怯的,聲如黃鸝婉轉(zhuǎn),眉目水潤,直讓人心都化了。
“這是……”娜仁見色心動,對她極溫和地一笑,略帶著些遲疑地看向皇后。
皇后呷著香茗,笑道:“這是我的陪嫁,叫月知,倒是前些日子病了,沒出來服侍,你沒見過也正常。”
娜仁心里大概明白這位月知是皇后身邊的什么配置,心中暗道康熙好艷福。
然后坐那喝茶,她就忍不住一眼、一眼地瞟垂首安靜侍立在炕邊的月知。
皇后看在眼里,未語。
回了慈寧宮已是晚膳時分,太皇太后命人擺了膳,坐在餐桌前等她,見她進來就一疊聲地催促人舀熱湯給她,又道:“這天兒冷得惱人,快解了斗篷坐下喝碗湯。”
福寬忙舀了一碗火腿雞絲湯奉與娜仁,娜仁解了身上的大斗篷坐下,笑道:“也不是很冷,就是風(fēng)刮人,許是落了雪能好些吧。庭院里的山茶花打花骨朵了,要仔細照看著。”
小宮女福壽忙應(yīng)著,太皇太后卻道:“等你走了,這些個花再沒有人這樣惦記了。”
“您這說的什么話。”娜仁無奈,“永壽宮離慈寧宮才多遠?我自然是日日回來陪您的。”
太皇太后方眉開眼笑,“你這丫頭啊,凈會哄我。不過也不必日日過來,三五不時來一次便是了,不然和宮中妃嬪往來少了,便是孤僻,我又能陪你多少年呢?”
“老祖宗!”娜仁嗔她,又道:“我要來往的,自然是彼此投契的,能碰上便碰上,碰不上便也罷了。左右這宮中,有您、有太后、有皇上、太妃們、有佛拉娜、有烏嬤嬤與瓊枝她們,我絕不會寂寞。”
此時清宮奢侈之風(fēng)還未橫行,無論太后還是皇帝的餐食,都沒有后世所傳慈溪、乾隆等那般復(fù)雜,所謂三筷子的祖宗規(guī)矩……笑話,真算起來,在清朝的紫禁城里,祖宗就在娜仁對面坐著呢,一桌吃飯,可沒有什么規(guī)矩。
二葷二素兩個冷碟,另有一大碗火腿雞絲湯,沒上米飯,備的玉米面果餡餅,連著竹編小食蘿奉上,倒是怪古樸的。
可但凡咬下一口,就知道那餅廢了底下人多少心思,面透著玉米本身的清甜卻不粘牙,有糖玫瑰、糖桂花餡兒的,也有桃兒醬、板栗柿子等許多種,備得十分精心。
娜仁一嘗,卻微微擰眉:“還是甜了,告訴廚房,太皇太后近日要少食甜味過重之物,這東西不必備的十分精細。”
許四海忙答應(yīng)著,又苦笑道:“這底下人哪敢備得粗陋,百年了,這東西幾曾上過皇家的餐桌?底下人自然得小心再小心的預(yù)備,盼望著老祖宗吃得爽口,唯恐出了差錯。”
太皇太后撇撇嘴:“看得嚴實著呢,等你搬出去了,我撒了歡兒的吃!”
“咳咳!”蘇麻喇站在旁邊輕咳兩聲,娜仁會心一笑,又對太皇太后語重心長地道:“這東西好,素日大米白面的吃多了,適時嘗嘗這些個東西,對身子只有好處沒有壞處的!”
膳后又用過消食茶,等娜仁回去了,太皇太后才嘟嘟囔囔地道:“小老太婆似的。”
蘇麻喇在旁忍笑:“這不也是您的福氣,才有個人在您身邊,為您吃食身子操心?”
娜仁回到偏殿,沉思半晌還是覺得太皇太后如今的食譜不妥——不是她多事,而是太皇太后上了年紀,雖然在她看來放到現(xiàn)代還是個剛退休的老太太,但在平均年齡50左右的清朝已經(jīng)算是高齡,常年大魚大肉飲食油膩和早年殫精竭慮的弊端就顯露出來,雖然如今已念佛多年,但吃齋也只有初一十五,素日又喜甜,貪食烤肉,怎能讓人不揪心她的健康狀態(tài)。
深諳養(yǎng)生之道,為活到99奮斗多年的娜仁將《長生訣》中的日常養(yǎng)生湯水藥膳翻了翻,這些年大多也都試過了,太皇太后喜歡的,方子小廚房都有,也時常預(yù)備,她還真沒有什么殺手锏了。
至于《長生訣》的吐納之法……她一時半刻并不準備拿出來,或者說也沒有由頭拿出來。太皇太后素日靜心打坐的功效與《長生訣》很是相似,她隱隱知道其中的差別只怕在修習(xí)《長生訣》吐納時胸中一口氣上,卻沒法子告訴太皇太后,因為她本身也還半知半解的,能修習(xí)成功就是仗著先天之氣的便利。
中醫(yī)典籍中倒也不是沒有吐納之法,只是太皇太后嫌繁瑣,從來不練,她幾次嘮叨也沒成。
思及此處,娜仁發(fā)出了深沉而由憂郁的嘆息,感慨:“人類的悲歡并不相通。”
“主子別發(fā)呆了。”烏嬤嬤走過來,打斷她文藝女青年的矯情勁,“這十三冊封禮后就要遷宮,東西可得早早收拾出來。這些年的梯己,衣裳頭面布料擺件……那些個東西都得好好規(guī)整。”
“好嬤嬤,饒了我吧。”娜仁哀求道:“我就在這兒瞧著,可好?”
烏嬤嬤正要說什么,星璇回道:“唐太醫(yī)來請脈了。”
娜仁一喜,如得了救星一般,忙忙吩咐道:“快請。”
烏嬤嬤在旁無奈失笑。
“微臣,請慧妃娘娘安。”唐太醫(yī)本名唐別卿,不過弱冠之年,面容俊朗、身形消瘦,卻并不羸弱,行走之間鎮(zhèn)定自如,一派君子之風(fēng)。
“行了,快起來吧,冊封禮沒行呢,你們可先把我給叫開了。”娜仁擺擺手,示意烏嬤嬤去忙,態(tài)度隨意地對唐別卿道:“怎么趕著這會子來了?怪亂的。”
唐別卿自藥箱中取出迎枕置于炕桌上,留在內(nèi)殿侍奉茶水的豆蔻忙取了一方素帕來,凝神看著唐別卿診脈。
半晌,唐別卿道:“氣弱脈細,補藥還是要繼續(xù)喝著,沒什么大礙。”
娜仁苦笑著控訴:“我這屋子都要被熏成藥味的了,還沒什么大礙。”
“皇上今日召微臣過去了。”唐別卿忽道:“我左思右想,還是要告訴你,讓你心里有個數(shù)。”
“怎么了?”娜仁抬眸看他,心道莫非是太皇太后連和他搞假脈案的事情被揭露了?
唐別卿緩緩道:“皇上讓我脈案報中宮,道慧妃體弱,怕難生養(yǎng),又讓我盡全力替你調(diào)養(yǎng),但脈案要常年抱病。”
“……那不正合了老祖宗的心意,也能安了皇后的心。”娜仁一怔,然后笑了:“從此,你這可真成了奉旨造假了。”
唐別卿見她如此,神情莫名,好一會兒,忽地笑了,“那這藥,娘娘還是要喝一段日子的了。”
娜仁一揮手,頗有些‘風(fēng)蕭蕭兮易水寒’的悲壯,“開吧!我認了。”
唐別卿一邊收著迎枕,一邊道:“我調(diào)調(diào)藥方,盡量減去辛苦之味。”
娜仁感激涕零:“大恩不言謝!”
內(nèi)宮之中,請完脈,唐別卿并未多留,豆蔻送他出去,回來見娜仁坐在炕上傻笑,不由問:“主兒有什么吩咐?”
“我看了……咸魚生活。”娜仁深深感慨:“這些年,沒白疼皇上。”
康熙這一手,可以說是徹底把她從宮斗里揪了出來,往后宮里的女人不管怎么斗,都不往她身上伸手了。
處尊位卻無所出,實在不像是能威脅到別人的。
而皇后那里,或許本來對她有所忌憚,這一手下來,娜仁也可以安心過她的平穩(wěn)日子。
“主兒您說什么呢。”豆蔻一頭霧水地嗔道:“口無遮攔的。藥應(yīng)該好了,奴才去給您端來。”
“去吧去吧。”娜仁滿懷笑容地想象著未來吃瓜看戲的美好生活,瞬間感覺藥也不苦了,隨意擺擺手,讓她去了。
然而驚喜一向是跌撞而至。
第二日,娜仁在宮中看到了一個熟悉面孔,讓她驚喜非常,“三哥?!”
恕她直言,蒙語的輩分并不是十分好排,她有三個哥哥,然而只有一個‘阿哈’,如果大阿哈、二阿哈、三阿哈地叫,讓她有一種百年前相聲藝人的感覺。
好在一個流浪到蒙古,在他們府里伺候的漢族女人救了她,從此,她再也不用羞恥萬分地每天說繞口令,她阿布額吉只以為她是一時興起這樣叫,家里人漸漸也都習(xí)慣了。
“娜仁……哦不,奴才其勒莫格給慧妃娘娘請安。”身材健壯卻不粗獷的年輕男人干脆利落地打千兒,康熙笑道:“這是朕心選□□的乾清宮御前侍衛(wèi),蒙軍旗出身,阿姐眼熟?”
娜仁哭笑不得:“不能再眼熟了。”
她也不知道這小子到了御前做侍衛(wèi)是好是壞,想起這些日子書信里的種種,娜仁心里各種亂七八糟的想法亂飛,最后只匆忙命星璇:“快去廚房,備紫米棗蜜松糕,一早制的醬肉酥餅和奶餑餑也端上來,快要晚點時分了,今兒一早內(nèi)務(wù)府送來的羊骨讓廚房砍了燉湯……”
聽她林林總總吩咐了許多,其勒莫格低聲道:“娘娘,皇上還在這兒呢。”
“再備一碟茶糕。”娜仁殷切地看向康熙:“留下用晚點,可好?”
康熙無奈輕笑:“好,好。這親哥哥來了,朕就位列其后了,星璇啊,茶糕就不必了,你去備紫米松糕吧。豈蕙,把你家主子今年釀的紫米酒找一壇子出來,朕要帶著。其勒莫格,朕就不和你搶點心,允你休沐半日,你們兄妹倆聊解別離多年之情。”
娜仁后知后覺,命豈蕙去給康熙尋酒,又將各樣吃食裝了兩盒,送走了那位主,才拉著其勒莫格近殿內(nèi)坐。
“三哥你怎么做了御前侍衛(wèi)了?”竹笑用小茶盤托了茶水奉上,娜仁擺擺手讓她放在炕桌上,忙問其勒莫格。
其勒莫格咧嘴一笑,露出一口大白牙:“我這不是上京了嗎,在京城碰上皇上微服私訪,皇上沒帶侍衛(wèi),被地痞流氓圍住……”
“荒唐!出宮不帶侍衛(wèi),嫌自己命大!”娜仁怒拍炕桌,其勒莫格看看妹妹,訕訕道:“這、這怎么還怒了呢。總之就是我?guī)突噬洗蛄艘患埽噬峡次疑硎植诲e,敘過籍貫之后就點我做御前侍衛(wèi),我一想若在宮里黑能照顧照顧你,就答應(yīng)了。”
娜仁聽他的話,只覺眼眶發(fā)酸,又急忙問:“清寧宮的侍衛(wèi)們都還好相與嗎?上回你來信里說想要出海,到底只是書信往來,我沒好細問,你怎么想起這個事兒來了?‘遷海令’這才幾年,你這想法也不知行不行得通。”
其勒莫格笑看著她,道:“我就是有這么個想法,現(xiàn)在不也老老實實在宮里做侍衛(wèi)呢嗎?……光說我了,你呢,在宮里究竟怎么樣?夏日里立后的消息傳回去,阿布額吉都急壞了。這些年,你在宮里定然受了不少委屈。”
他神情微微黯淡,娜仁好笑:“有老祖宗庇佑,我長在這慈寧宮里,能受什么委屈?”
她這一生與三個哥哥的關(guān)系都極好,大哥年齡最長,為人爽朗、外粗內(nèi)細又早熟,對她算得上是長兄如父;二哥大草原上的奇葩一朵,心思縝密處事沉穩(wěn),十分值得信任;唯有這個三哥,年齡相仿,性格活潑開朗,從小一塊打鬧,她難免多護著他些。
這會看他神情黯然,她心里也不好受,便笑問:“給老祖宗請過安了嗎?可是我疏忽了。”
“才隨著皇上一起,給太皇太后磕過頭了。”其勒莫格見她要起身招呼,就按住她:“你坐著吧,別忙活了,我做御前侍衛(wèi),日后能見面的機會多了。”
娜仁連連點頭,兄妹兩個相視而笑,眼眶又都紅了。
冊封禮定于十三日,彼時天空難得放晴,連著刮了好些日子的大風(fēng)堪堪停止,老天爺?shù)惯€算是給面子。
豈蕙一大早看到天色就松了口氣,一邊整理著內(nèi)務(wù)府送來的朝服,一邊笑道:“可見老天爺也知道今兒個是咱們格格的好日子,好歹賞了臉面。”
“要叫娘娘了。”烏嬤嬤收斂滿面的笑意,繃著臉道:“你們幾個都記著,日后在永壽宮,不比這慈寧宮,主兒的身份也不同往常,你們沒一個都要循規(guī)蹈矩、謹慎小心,不可出什么差錯人,讓人捉住主兒的馬腳。”
瓊枝帶領(lǐng)豈蕙等人款款一禮,恭謹?shù)溃骸笆恰!?br/>
娜仁微笑著,“好了嬤嬤,她們都在宮里這么多年了,多少都是有數(shù)的。你們都平身吧,記著小心些就是了。好了,服侍我梳妝吧,時候差不多了,要去給老祖宗行禮了。”
瓊枝應(yīng)著,又道:“妃位妝奩由內(nèi)務(wù)府置辦,并您的箱籠等一應(yīng)東西,都已送去永壽宮。因您不比昭妃娘娘是從宮外進來的,一應(yīng)妝奩只繞西六宮一圈,算是應(yīng)個景吧。”
娜仁想到內(nèi)務(wù)府送來循例的宮中置辦妃位妝奩單,深深感慨:不愧是皇家,有錢。
“快別出神了。”瓊枝道:“這朝服好重,您堅持堅持。”
如她所言,層層疊疊的衣裳上身便沉得要命,到底天氣冷,沒有熱重交加,還算能夠忍受,唯那朝冠扣在頭上,沉甸甸的,真讓人覺得脖子都要壓斷了。
娜仁脖頸僵直著,烏嬤嬤瞧著又是好笑又是心疼,與瓊枝幾個簇擁攙扶著她往出走,侍衛(wèi)、持節(jié)杖冊寶的內(nèi)監(jiān)已站了滿滿當當一院子,太皇太后難得盛裝,肅容端坐于正殿寶座上,見娜仁被人攙扶著步入正殿,眼圈微紅:“今日起,要離了我這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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