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第十四回
娜仁起床的時間往日還算規(guī)律,今兒因慈寧宮外頭人來人往聲音略粗,醒得稍早些,一拉床帳就見烏嬤嬤站在槅扇紗幔下神情惆悵地看過來,似有擔(dān)憂。
“怎、怎么了?”娜仁一懵,忙問。
“唉。”烏嬤嬤輕嘆一聲,用絹子抹了抹眼圈兒,搖搖頭,輕聲道:“沒什么,只是今兒個皇后第一日要給老祖宗請安,您醒了就起吧,先梳妝。”
娜仁明白過來,無奈地道:“嬤嬤,您真不必這樣,我心里沒覺著什么呀。”
“奴才只怕皇后是個不好相與的,您屈居人下,日子可怎么好過呀。”烏嬤嬤上前將床幔掛好,瓊枝領(lǐng)著豈蕙豆蔻捧著水盆香皂等物進來,瓊枝笑道:“您老這話說得,萬事先往壞了想。”又道:“格格今兒醒得好早。”
烏嬤嬤看向娜仁,滿臉寫著心疼,娜仁無奈嘆著氣,“我真不是擔(dān)心憂愁,只是外頭人來人往聲吵得很,昨兒晚上又睡得早。……也罷,更衣梳妝吧。”
瓊枝笑吟吟道:“太醫(yī)院新調(diào)方子制的桂花羊乳皂用著倒是極好,使得肌膚輕盈清潤,卻不顯緊繃,乃至干得厲害。”
“味兒倒是很香。”娜仁隨意點點頭,拿過毛巾擦著臉,問豈蕙:“給皇后的禮預(yù)備好了嗎?”
豈蕙忙回道:“都預(yù)備齊了。按您的吩咐,兩瓶青梅酒,一攢盒果子:霜頂蜜桃、糖霜櫻桃、奶白杏仁、五香肉脯加一味芝麻南糖;一攢盒點心:奶餑餑、玉豆糕、雞油卷兒、椰子盞、栗子酥五樣。”
娜仁滿臉深沉地點點頭:“不錯,可有多備一份?”
“給您留了。”豈蕙微微一笑。
瓊枝在旁無奈搖搖頭,嘆道:“這禮送的,全是吃食。今兒梳什么頭?圓滿髻?或者還如往常,打兩綹辮子在腦后攅個纂兒,余下的頭發(fā)結(jié)成辮子垂在背后……但是不是平常了些?”
“今兒皇后是來給老祖宗請安的,我要打扮的出挑做什么?”娜仁揚揚臉,命豈蕙:“前兒新得的那一匣子絨花,不是有一支菊花式的,就那一支吧。”
“是。”
不多時,梳妝完畢,娜仁一貫不喜用脂粉,只抿了點口脂不算失禮。
太皇太后也是一早就起來,坐在妝臺前還對蘇麻喇感慨:“未曾想到,老婆子還有能看到孫兒媳婦的一天。”
蘇麻喇瞥了眼宮女捧來的金嵌寶珠四季梅蘭竹菊花鈿兒,點點頭,雙手拿起簪在太皇太后的包頭前端,笑道:“哪只是孫媳婦啊,等日后,您還能看到曾孫媳婦呢,四代同堂,普天之下,除了您,誰能有這個福氣?”
“你也學(xué)會說這些吉祥話了。”太皇太后輕輕一笑,略微惆悵:“只可惜,我是沒那個福氣看娜仁的孩子了。”
蘇麻喇一時默默無言,好一會兒才低低道:“宮里孩子這樣多,日后都要喚娜仁格格一聲‘妃母’,或者抱一個小公主來養(yǎng),皇上也不會不答應(yīng)的。”
太皇太后搖搖頭,沒說什么。
娜仁進來的時候太皇太后已梳妝更衣整齊,身上暗紫色五福盈門暗花緙絲氅衣面料絲滑,仿佛隱有流光浮動,是蘇州織造進貢的珍品。
“老祖宗。”娜仁欠身一禮,笑道:“您穿今兒這身衣裳可真精神。”
太皇太后也打量著她,見她身上水青緞面繡梅蘭竹菊團花紋的夾襯衣,外搭蔥黃及膝比肩甲,胸口處正是青蔥翠綠的斜斜一叢竹子,繡工精妙,竹葉兒飄然,仿佛隨風(fēng)輕擺,也如真的的一般。
這樣的顏色很襯她,明眸含笑,以太皇太后見慣佳人的目光來說,娜仁的顏色絕非頂級的,但一雙清亮的眸子卻仿佛熠熠生輝,時刻帶笑,讓人心生喜愛。
心中的驕傲油然而生,她點點頭,贊道:“你身邊那個叫豈蕙的,指頭上的功夫是真不錯。”
正說著話,福安帶著個小宮女從殿外悄然進來,手上均捧著大紅添漆龍鳳呈祥大捧盒,區(qū)別一高一低,均描金繪彩,華美非常。
二人對著太皇太后微微欠身:“老祖宗,您吩咐的頭面、鳳冠找出來了。”
說著,二人手上的捧盒打開,一盒里是點翠嵌寶的頭面,簪釵墜環(huán)乃至掩鬢挑心花鈿兒,一應(yīng)俱全,珠光寶氣,璀璨升華;另一盒里一只九鳳冠,不算高大,玲瓏精致,卻也華美異常。鳳口銜珠,最中間的鳳口銜出的是一顆龍眼大的珍珠,形狀圓潤光澤瑩潤,金子應(yīng)該是最近炸過的,寶珠該也是新?lián)Q的,瑩白的顏色襯著黃澄澄的金子,更顯奢華尊貴。
這兩樣一捧出來,幾乎滿殿的人都在看。
娜仁亦不能免俗,仔細(xì)打量一會兒,道:“這只怕不是近日的東西。”
“這是漢人制式的,在我這兒壓箱底許多年了,前兒想起,尋了出來。金子光澤微微暗淡了,寶珠也顏色發(fā)黃,這不,讓內(nèi)務(wù)府新近炸一炸,又用東珠替換了寶珠,正中那一顆,還是我五十大壽時,吉林將軍獻(xiàn)上的,極為難得。”太皇太后微微有些感慨:“如今都說滿漢一家,她這個當(dāng)朝皇后以身作則,也算一件好事了。”
她說著,轉(zhuǎn)頭看向娜仁,笑呵呵拉住她的手:“老祖宗手里可攢了不少好東西,你但凡是個好打扮的,衣裳頭面日日不重樣,保準(zhǔn)你冠絕京城!”
“老祖宗!”娜仁笑瞇瞇地湊在她身邊,“您的東西啊,還是留給您未來的小孫女裝扮吧!”
太皇太后微微一笑,猛地想起蘇麻喇剛才的話,心里有了些盤算。
不多時太后也到了,娜仁忙去迎她,太皇太后笑道:“你這一病,可真是苦了我了。如今皇后入了門,你也好了,可見就是借病躲懶的。”
“皇額娘,烏云珠哪敢吶。”太后抱屈,福寬斟了茶上來,正說著話,許四海進來回道:“皇上攜皇后娘娘到了。”
太皇太后微微點頭,對太后道:“走吧。”
娜仁終于正式見到這位太和殿封后的皇后,從前匆匆?guī)酌妫挥浀么舐缘拈L相,今日再見,她一身大紅雙喜字暗紋緙絲撒花氅衣,頭上雙喜雙如意鑲嵌寶珠石赤金花鈿兒,挽著榴開百子垂珠扁方,眉眼彎彎氣度端華,腕上赤金龍鳳寶珠鐲成對,行走間姿儀萬千,就如同一朵綻放的牡丹花,全無年齡尚幼的稚嫩。
她身邊的康熙也是一身大紅,二人相攜而來,看得出康熙對這個皇后還算滿意。
娜仁看著這一對少年夫妻,心中感慨萬千,又忍不住嘆惋:這若是放到幾百年后,也就是還在上學(xué)的年紀(jì)吧。
“給老祖宗請安。”“給皇額娘請安。”
皇后被宮人引著向太皇太后與太后一個個拜過敬茶,二人均含笑道:“起來吧。”
太皇太后循例說了些如開枝散葉處事公允侍奉皇帝那一套的話,說著說著,神情微微透出些感慨,仿佛透著皇后在懷念故人。
皇后恭謹(jǐn)垂首:“孫媳謹(jǐn)遵老祖宗教誨,不敢有違。”
太后亦是一樣的套話,皇后再恭敬聽訓(xùn)一回,然后雙手將給兩位老人家的禮物一一奉上。
太皇太后那里是一身新衣、一雙新鞋、一個繡著子孫團圓的荷包、兩條抹額,太后只比太皇太后短一條抹額,均系新婦親手縫制。
“皇后有心了。”二人收下后,仍是太皇太后先一擺手,福安忙帶人將禮物捧出,打開盒子之后金翠輝煌光彩奪目,饒是以皇后的出身見識也不由感到有些驚嘆,忙道:“孫媳不敢受此重賞——”
“這不是賞。”太皇太后眉眼溫和,笑道:“收著吧,在我這兒也不過平白落灰,你年輕,戴出去,好叫人知道我大清皇后的風(fēng)采。”
皇后這才恭敬磕頭謝過,太后備了一套頭面并一雙玉鐲,亦是不俗之物。
娜仁在后頭看著,心里計算著皇后今兒磕的頭,怕得有六個打底,心里不由訕訕:這年頭,給人當(dāng)媳婦真難。
又有人引出先帝仍養(yǎng)在宮中的血脈來,六阿哥奇綬、七阿哥純禧、八阿哥永干,小阿哥們都還年幼,稚氣未脫,在宮人的引導(dǎo)下打千叫皇嫂。
皇后笑容慈和地挨個塞了荷包,一樣的純金打造十二生肖,康熙笑吟吟把純禧抱過來點了點頭,“純禧又重了。”又瞧瞧另外兩個,一擰眉:“六阿哥的身子沒好,怎么今兒還過來了?”
太皇太后與太后看著奇綬虛弱無力的樣子也不由皺眉,他乳母上來支支吾吾地,只道皇后新喜,阿哥該來道賀。
“荒唐!”康熙怒道:“什么比奇綬的身子要緊?”
他這邊發(fā)著火,純禧在他懷里不害怕也不生疏,笑嘻嘻地對著站在太皇太后身旁的娜仁招手,喊她:“姑爸爸”,又被皇后鬢邊垂著的珍珠墜子吸引去目光,意圖伸手去摸。
帝后新喜,不宜打殺宮人,康熙只命人送奇綬回去,落在那乳母身上的眼神直讓她面如土色、體若篩糠,只能不住地磕頭,最后被梁九功許四海帶人拉了出去。
小阿哥們懵懵懂懂地,只知道那乳娘要被罰了,康熙見永干也是瘦瘦弱弱的樣子,心中萬分感傷,搖搖頭,將純禧放下,命:“帶阿哥們回去吧。”
太皇太后則對福安耳語一番,福安“嗻”了一聲,出去沒一會兒,還在外頭哭喊恕罪的那乳娘便沒了聲響,太皇太后道:“這等不為主子著想的奴才,按理說打殺了也不為過,可皇帝新婚,繞她一命,張嘴二十,杖責(zé)二十,趕出宮去便也罷了。”
又對皇后道:“你如今也是后宮之主了,心慈手軟是萬萬行不得的,素日慈悲心腸可以,可皇室血脈,天家貴統(tǒng),絕不是那起子奴才能折辱的。”
皇后忙恭敬應(yīng)是,又一擺手,她身后的九兒忙又將一個錦盒捧來,皇后含笑遞給娜仁,笑道:“這象生花以羅紗堆疊而成,是江南的新鮮時樣,贈與娜仁格格。”
娜仁是真沒想到今天出來湊個熱鬧還能收一份禮,忙雙手接過謝過,又將早備好的禮物奉與皇后,笑道:“此為敬賀帝后大婚之儀。”
康熙在旁覦了一眼,一揚眉道:“說是賀大婚,分著給也罷,本該我們一樣的,怎么皇后還比朕多兩盒吃的?”
“您可以選擇把酒退回來。”娜仁笑呵呵地回望,康熙沉吟半晌,道:“也罷,左右朕也吃了這么多年了。”
看他一臉吃了大虧的樣子,娜仁抑制住自己翻白眼的沖動,皇后看得滿臉驚奇,卻還是笑呵呵地對娜仁道:“多謝格格了。好香的味道,這里頭是什么稀罕點心?我可是有口福了。”
“不過素日常備的,也有兩樣宮里不常做的,娘娘吃個新鮮吧。”娜仁含笑作答,康熙在旁道:“旁的也罷,那兩瓶青梅酒可難得,內(nèi)務(wù)府采買的均不及這個,皇后一嘗便知。”
皇后倒仍是落落大方:“聽聞皇上所言,倒真稀奇了。”
娜仁看著康熙,不合時宜地想起了直播帶貨,這可真是快趕上帶貨的博主敬業(yè)了,身份也是嚇?biāo)廊说母哔F,如果不是自來水,她把小金庫掏空了也請不起這咖啊。
一時思緒就飄出去了,直到太皇太后要吩咐傳膳才回過神來,皇后剛要起身預(yù)備侍膳,太后卻開口了,是對著康熙說的:“日子長著呢,用膳不急這一回。皇帝你先帶著皇后去拜你額娘吧。”
太皇太后后知后覺,也道:“也罷,玄燁,領(lǐng)著皇后去吧。你娶了媳婦,讓你額娘看看才是正理,倒是我疏忽了。”
康熙略微動容地看了太后一眼,應(yīng)了聲,皇后一時后知后覺,心道好險,亦滿是感激地看了太后一眼,然后屏聲息氣地默默行了禮,隨著康熙出門。
“蘇麻喇,送送。”太皇太后囑道,直到夫婦二人的身形徹底消失在大家的眼簾,她才輕輕拍了拍太后的手:“今兒多虧你了,不然我都把這一遭給忘了。”
太后微微一笑:“讓他去看看吧,佟氏一生……都是苦命人。”
“可不是嗎,當(dāng)上了太后,福也沒享兩天,一命嗚呼撒手去了,倒讓皇帝好傷心。”太皇太后感慨著,微微搖頭:“都是命數(shù)啊。”
娜仁打開那匣子看了一眼,見里頭的花兒質(zhì)地輕薄卻顏色鮮艷乃至栩栩如生,輕軟的紗羅定了型,經(jīng)過工匠巧手,最終將會停落在女子的發(fā)間。
太皇太后掃了一眼,道:“我記著你也有些與這個很相似的。”
“要不說是江南的時樣呢。”娜仁笑道:“相似自然是常有的,聽我阿哈的信里說,如今江南女子對這象生花頗為追捧,一時引為潮流,無論官府貴婦還是街頭女子,身份高低貴賤,都要佩戴象生花。這一匣子做工精妙,匣子上的印記也留著,可知是玲瓏坊的手藝,天工玲瓏閣做這些女人玩意當(dāng)屬天下第一流,我阿哈送我的,自然也是從哪里購得的。”
“繞這么大一個彎子,不就是你已有了一匣嗎?”太皇太后好笑道。
娜仁拾起一支在鬢間比了比,笑瞇瞇道:“兩支同樣花色的并著簪,宛若鮮花并蒂,也是個新樣式不是?”
“皇后有心了。”太后笑道。
三人笑盈盈地一處說話,蘇麻喇與阿朵在旁看著,亦是滿面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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