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第二回
且說娜仁被烏嬤嬤和瓊枝服侍著躺下,高床軟枕絲羅被,衾枕間的香氣也甜,是她春日采鮮花揉碎了調(diào)的香包,能助眠安神。身上的云錦絲綿薄被輕軟親膚,是地方貢上的珍品,一入了慈寧宮的門,就被太皇太后命人送了過來。
這樣腐敗的生活啊……實在是太能侵蝕人的精神了。
娜仁心中發(fā)出一聲感慨,臉頰蹭了蹭被子,深感生活之美妙。
一會沒有睡意,也就不強睡了,一推錦被盤膝坐在床上,摸著手掌里的一顆紅痣,默默存想起來。
瞬息間,她眼前便多了一本書,上有篆體‘長生記’三個大字,藍底黑墨,款式復(fù)古。
也沒翻開,她坐在床上盯著這本書的封面看了許久,忍不住嘆了口氣,低聲呢喃道:“大兄弟啊,也只有咱們倆相伴在這清朝了?!?br/>
她本不是這清宮里養(yǎng)在太皇太后身邊的博爾濟吉特格格,也不叫娜仁,本姓呂,名清,是二十一世紀一鉆進大山里的大學(xué)生村官。
她任職的那個村落常年封閉,卻是極有名氣的長壽村,聽說祖上乃名醫(yī),自戰(zhàn)亂中隱居,料想也就是個如陶淵明的桃花源記般桃花源的地方。
然到了社會主義時代,就容不得他們隱居避世了,新鮮玩意引入長壽村,長壽村也成了新聞里的稀罕地。
她在那邊扎根脫貧,每天睜開眼睛就是發(fā)展前景和gdp,每天刷新聞看著某某村又發(fā)現(xiàn)了什么溫泉泉眼狗頭金的,眼睛都綠了!
就這樣帶領(lǐng)村民融入新時代,引入高科技發(fā)展,一待就是四年。
任期滿了臨走的時候,雖然舍不得村子,但也是想念爸媽歸心似箭,看著生機盎然的村子,成就感油然而生的同時也隱隱松了口氣。
終于解脫了。
就好像扛在肩上好幾年的重擔,終于能夠放下了。
然而眼看連著好幾日的大雨山里封路,歡送會辦了好幾次,本來的依依不舍到后面都變成無奈了。一見了晴,看天氣預(yù)報沒有雨了,她緊趕慢趕拎著東西就走了。
然而……天氣預(yù)報殺我!
即使到現(xiàn)在,想起那個破天氣預(yù)報,娜仁還是滿心怨念,往床上盤腿一坐,嘟嘟囔囔地好半天。
然而再怎么也得認清現(xiàn)實,現(xiàn)實就是她穿越了,趕上潮流穿到了清朝,姓的是博爾濟吉特,家在科爾沁草原上,爹還有個爵位。
一開始的傷心之后當然是高興的,這身份咋也不用愁吃穿啊!
那什么gdp,那什么發(fā)展前進,跟老娘再也沒有關(guān)系了!就在大草原撒歡吧!
何況還帶著個金手指——就是離開長壽村的時候,村中最具名望的老人塞給她的一本書,即《長生記》。
當然送給她的時候不是原本,是個拓本,當時老人是這樣告訴她的:“呂村長啊,這本書是我家祖上傳下來的,前半部是養(yǎng)生食譜,后半部是吐納功法,你拿著,老頭我看你有靈性,一定能練好?!?br/>
說實話,他這話說得就跟天橋底下攔人收徒的瞎子神棍一樣不靠譜。
什么“你拜我為師,一學(xué)期交我三千塊錢,等你出師之后我給你配備陰兵戰(zhàn)斗機,保你四海揚名”。
但憑借多年合作的戰(zhàn)友情,又是人家的一番好意,娜仁還是把那本書給收下了,往兜里一踹,看著那a3紙印出來的書又有點好奇:“怎么是打印出來的?”
小老頭嘿嘿一笑,捋捋胡子:“這不是有外人來要投資咱們村嗎?大家一合計,把這本書里的藥膳方和淺白的吐納方拿出來,讓小輩整理好,要打印出書啦!”
娜仁當時的表情應(yīng)該非常復(fù)雜,因為小老頭看著她又補了一句:“你可別多想啊,你這本跟出書的可不一樣,你這是全版!練好了跟老頭似的活個一百二三不是問題!”
對著他活像保險推銷員一樣的笑容,娜仁也只想呵呵了。
小老頭還在那兒吹呢:“你別看這書印得簡單點——”
娜仁睜著死魚眼看他,把如同合同文本一樣白底黑字、書皮用a3紙代替的書舉起來給他看。
小老頭看天看地就是不看她,“這可是宗祠里拜過的!能保佑你逢兇化吉!”
娜仁只想呵呵了,忍不住道:“馬克思主義好,反封建迷信,一切牛鬼蛇神都比不過社會主義的太陽!以后燒紙什么的小心點,雖然現(xiàn)在風(fēng)還刮不到咱們這邊,但度假村要是真開起來了,那審查就嚴了?!?br/>
她在這邊扎根四年,每天從早起腦袋里想得就是村民和大山,現(xiàn)在走了是真舍不得,一邊叮囑著頑固的小老頭,心里發(fā)澀。
小老頭眼圈兒也有點紅了,擺擺手,沒說什么,轉(zhuǎn)身走了。
娜仁這邊和村民們道了別,大包小包地拎著行李和被塞了滿手的土特產(chǎn)上了車,然后就半路忽然下起來大雨,撞上了山里的泥石流,眼睛一閉見閻王去了。
當然只是個夸張的寫作手法,閻王是沒見成了,再睜開眼睛就成了博爾濟吉特氏的小格格,得了個“娜仁”的名。
或許是老天爺在彌補她這個心地善良到底倒霉蛋吧,反正穿越之后她五感敏銳耳聰目明,睜開眼沒兩天就憑著手掌心里的紅痣解鎖了長生訣這個金手指,死馬當活馬醫(yī)地練著吐納,好像也煉化了身體里所謂的‘先天之氣’。
這也是長生訣里說的,小孩伢子滿月之前,先天之氣未盡,根骨清靜,經(jīng)絡(luò)舒張。
有啥科學(xué)依據(jù)娜仁不知道,不過她腦袋靈光不少倒是事實,學(xué)什么東西也快了不少。
可惜啊,一只腳踏入了宮門,再怎么聰明也沒用了。
想到離家時父母兄弟的淚眼婆娑,娜仁心里郁郁地不痛快,摞起軟枕往后靠,思緒又不知飄到哪里去了。
打六歲時候被送進了宮里,陪伴太后的名兒好聽,其實不過是博爾濟吉特氏的小算計罷了,她家里勢弱,她長得又有南人氣質(zhì),就被旗主親王盯上了,好說歹說要送她來。
又因為她額吉和當時的皇后如今的太后連著親,說起來就更順口了,她家里人倒是不想答應(yīng),但京里的信也來了,最后只能無奈送著女兒包袱款款地入了京。
其實對進宮這件事,她倒不是太抗拒,只是舍不得父母親人罷了。
遠離故土的異世,她幾乎把所有對父母親人的思念牽掛都寄情在此生的親人身上,感情深厚,自然舍不得離開。
不過入宮其實也并不全然是個壞事,至少宮里的生活水平就比草原上高很多。
草原上氣候磨人,待了六年,要不是有《長生訣》練練,她真得感覺自己的皮膚都要保不住了!而且水資源又珍稀難得,水果蔬菜又少有,乳制品和烤羊肉倒是好吃,但也不能天天吃??!
上輩子支援山區(qū)日子最難過的時候,那也是在山清水秀的地方,吃喝不愁啊。
所以上京入宮這件事,除了舍不得家人之外,她是沒什么不樂意的。
別說什么宮里日子難過,哪里的日子不難過?還不都看人怎么走,如果只顧著自怨自艾,那再好的牌在她手里也爛了。
抱著這樣的想法,娜仁入了宮。
初入宮時,本是在皇后宮里住的,后來還是太后的當今太皇太后看她喜歡,把她接進了慈寧宮。
一住就是十年。
這十年里,她給自己制定了短期目標、長期目標等無數(shù)目標,中心思想就是抱好金大腿、過上好日子。
皇后嘛,熟讀史書的她知道是怎么也當不上了,她也沒覺得自己能拜托成為皇帝妾妃的命運,于是三個小目標就分別是:攻略太皇太后、攻略太后、攻略康熙。
這都是后來的說法,當時的太皇太后還是與兒子鬧別扭焦頭亂額的無奈母親;太后還是不受寵乃至有名無實的中宮,彼時的坤寧宮堪比冷宮;而康熙帝玄燁彼時還是三阿哥,母親不顯,不大受寵。
分別制定戰(zhàn)略計策,小心謹慎,以心換心,得了太皇太后與太后的青眼喜愛,在皇帝那留份青梅竹馬禍一起闖鍋一起背的情誼,又在宮里各處留了份好人緣。
雖說有太皇太后的一份臉面在,但在京里的好名聲,也確確實實是她小心謹慎換來的。
幾乎所有人都覺得她會是未來的皇后了。
在她救駕一次,替康熙擋了反清復(fù)明之士的冷箭后,更是所有人都認定了這個想法。
然而康熙四年,太皇太后與皇上欽定輔政大臣索尼孫女赫舍里氏為皇后。
娜仁對此倒是波瀾不驚甚至想要嗑點瓜子,宮里的許多人看她的眼神卻很不對勁。
想起太皇太后和太后這幾日說話頗有些仔細的樣子,想起這幾天豐滿不少的小金庫和康熙保她無憂的保證,娜仁忍不住好笑,也確實覺得心里熨帖。
到底這十年的心思沒白花。
即使以后逃不了為人妾室的命運,至少這偌大內(nèi)廷中,有太皇太后和太后在,即便是皇后也不會為難她,何況還有個一起狼狽為奸過、被她救過一命的小皇帝。
一時想得深了,夜深人靜的,回過神來撩開床帳子往窗外一看,已經(jīng)是漆黑漆黑的,忙把帳子放下,被窩里一鉆,閉眼睛睡覺。
第二日康熙下了早朝過來的時候,娜仁正站在庭院里對著負責(zé)照顧花木的宮人叮囑些什么,手里還操著把剪刀,像是要親自上手的樣子。
此時還沒入秋,早起天氣倒是清爽,娜仁身上外穿著淺藍杭羅遍繡月白撒花的襯衣,烏油油的一頭長發(fā)梳成辮子后用在腦后盤了個鬏,插了一支碎米珠串成、紅瑪瑙點綴的玉蘭珠釵。
康熙笑道:“一大早上就親自上手摧殘鮮花,火氣這么大?”
娜仁回頭看到是他,忙把剪刀放下略一欠身,滿面無奈地道:“昨兒晚上下雨,這茉莉都快蔫了。”
一旁負責(zé)照顧花朵的小宮女垂頭喪氣地低著頭,康熙就都明白了,搖頭晃腦地道:“那是下頭人照顧的不精心,讓咱們娜仁格格的心肝寶貝受了雨。不如這樣,梁九功來,把這小宮女拉下去——”
“打住。”娜仁連忙喊他,啼笑皆非,“行了行了,快進去吧,等會兒太后也來了。昨兒聽太皇太后說近日宮里有人上火,想喝荷葉粟米粥,我這小爐子還煲著呢,快進去,等會兒嘗嘗味兒對不對?!?br/>
康熙便眉開眼笑:“御膳房做的滋味確實是不比你做的?!庇謫枺骸白騼和砩舷掠?,心口疼嗎?”
娜仁對此深感無奈:今年春天受的傷,當時看著是嚴重,但后續(xù)養(yǎng)著,太醫(yī)盡心加上長生訣給力,她的身體已經(jīng)恢復(fù)得差不多了,偏這些人一個個都不放心,拿她水晶玻璃人一樣。
要不是她執(zhí)意堅持,廚房里揮斥方遒的一大樂趣也要被摁滅了。
就一碗粥,能花多少心思?要不是最近時局特殊,太皇太后也絕對不會開口。
再說康熙,他們兩個輩分要論姑侄,私底下姐姐弟弟一樣長大的,康熙小她四歲,心理年齡更是小了不知道多少了,她看著他小時候的小可憐樣兒就忍不住多照顧一點,這么多年了,對著他還是心軟。
搖搖頭,娜仁輕輕一笑,道:“不疼,我這傷早就好了,偏你們一個個還不放心?!彼p嘆一聲,拍了拍一旁小宮女的肩,道:“這回就算了,下回一定記得,入夜把花搬回去?!?br/>
“唉?!毙m女連連點頭,娜仁看她眼圈兒都有點紅了,便低聲道:“快別哭了,嬤嬤看了一定罵你。這花繼續(xù)收拾,轉(zhuǎn)角處的蘆薈不要動,晚間我自己打理?!?br/>
小宮女眼淚珠子掛在眼睛里不敢落下,只能再點點頭。
康熙聽她這樣說,忍不住皺眉道:“還不是不放心你,身子才是自己的,佛拉娜前兒還念叨說你這些日子臉色不大好?!?br/>
我那是被話本子里的男主惡心的!
娜仁百口莫辯。
等康熙進了正殿,娜仁往廊下去了,豆蔻才點點小宮女的頭,道:“福壽你就放心吧,咱們格格性子好,不會怪罪你的?!?br/>
被叫做福壽的小宮女“嗯”了一聲,抹了把眼淚,拿著剪刀繼續(xù)修剪花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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