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七、魍魎姬(二)
那年,春花亮麗,清空萬里,天朝昭后薨逝的消息卻是那晴天驚雷,輕易劃破難得的平靜。
自他懂事那日起,他就不再奢求擁有一個溫暖和樂的家,但昭后的死,卻是連最后的偽裝也扯了個碎。他親見他那雍容華貴的母親,仰天長笑,幾乎瘋狂,他那冷酷無情的父親,失了魂少了魄,整日擁著一個褪了色的荷包默默流淚。他從不知,高高在上的母親會有這樣瘋狂的模樣,他也不知道,殘忍寡情的父親會有如此多情的一面,他只知道,從此之后,家不會再是家。
然后,不知多久后的某一日,他趕回郝連居探望抱病在床的母親,卻在層層紗幔后見到了一張嬌艷如花的容顏。
“按您的吩咐,我親手除去了琴昭,請您也按約定,給予我應(yīng)得的一切。”
他振住了,說不清的感覺在全身翻騰。
他不知道究竟是怎樣的恨驅(qū)使著母親狠心對自己的雙胞妹妹下毒手其實,縱使他擁有縱橫上下五千年的能力,他依然什么也不知道。
他捂著發(fā)疼的胸口蹲縮在窄小的拐角,等著那女子退出了寢屋,繞過這個拐角,那一瞬間,他伸手抓住那只柔弱無骨的手。
那一刻,有關(guān)這個人的種種頃刻間全部涌入了他的腦海,他卻只記住了一樣。
“你可知,你只是我母親手中的棋子而已。”
那女子并沒有收回手,也未驚訝失措,只是笑,艷麗得像多牡丹花。
“我們自出生起,不就站在棋盤上了么?”
“每個人都會為自己所做過的付出代價,你不怕嗎?”
她掩著紅艷的唇輕輕笑著,笑聲宛如銀鈴般動聽,“即使付出代價,我也曾得到我想要的,不是嗎?”
他收了回手,指間拂去掌心殘留的芳香,“那么,我會親眼見證你的未來。”
萬千畫面,他記住的只是一個面無表情的男子,端坐在高位,指著那襁褓中粉雕玉啄的娃娃,冷道:“就叫‘媚姬’。”
媚姬,便是當(dāng)今碧天國母梁后的閨名。
“見過皇后娘娘。”云雁落噙著笑,拱手傾身行禮。長長的發(fā)分成兩束,隨著他的動作滑過了肩,垂下地面,宛如兩道黑瀑。他早被除了官袍,只剩里頭單薄的月牙色中衣,看起來很是寒磣,可那寬大的兩袖卻是隨著他行禮的動作微微甩擺,就像一只鶴,漸漸收了羽翼,折服在主人的面前。
可梁后看到的卻是那臣服表象下孤高的靈魂。
在他觀察她的同時,她也是在打量著他。這男子劍眉星目,唇紅齒白,貌比潘安已不足以形容,他的美貌是世間女子夢寐以求的。
而這種極至的容貌本就不多見,重樓一個已是例外,再有,也就只有一人了。
梁皇后伸出一指,尖細(xì)的指套挑起那人線條優(yōu)美的下頜,迫著那雙眼對上自己的眼。
“果然呢。”她說,“我們又見面了,不想?yún)s是在這種地方。”
“臣倒以為,這天牢恰是好呢!”
“可是,現(xiàn)在卻不是我在付出代價。”她笑著,意指身在牢中的他。
“會有這么一天的。”他點頭,下巴磕著那銳利的指套尖端,差點破皮。
梁后抽回手,隱于袖中,暗暗絞緊,面上濃烈的厭惡卻被那如花的笑顏掩蓋了去。
“聽說,”她微抬了下巴,道:“你是整片東陸上僅存的神代后裔,也是唯一的夢見。是你那雙能夠看穿過去未來的眼告訴你,我會有這么一天的嗎?”
“告訴我的,是天地倫常、因果循環(huán)。”
梁后銀牙暗咬,面上卻是不露聲色,讓云雁落心中大為佩服。
“可是,我的這一天,你是見不著了,圣上打算用你的人頭來祭十皇子在天之靈呢!可你說過,你想見證我的未來不是嗎?”見他眉峰微蹙,終有幾分苦惱之色,梁后才稍稍緩下心頭的不悅,說出自己此番前來的目的,“我可以救你出去的,洵玉。”
“娘娘是又有想要的了吧?”她的話,他不在意,只是聳聳肩,問出她真正的意圖,“這次,你又想從我這得到什么呢?”
“身為一個純血夢見,你何不自個看看我要的是什么?”她伸出手,主動讓他窺視自己的野心。
“不用看,你這次要的東西,雁落給不起。”
她要的什么,他不需揣測。
“這世間還沒有你洵玉殿下給不了的東西吧?”她揚袖,劃過大片空間,也是劃過天朝整片疆土,“畢竟,你才是這個王朝正統(tǒng)的繼承人,不是嗎?”
昏暗角落有細(xì)微聲響,云雁落敏銳捕獲,不著痕跡地看了梁后一眼,那人的目光仍緊鎖在他的身上,并無片刻偏離,略松了口氣,再斜瞥了那暗處一眼,就見一角雪色曳地裙擺。
“娘娘,洵玉說到底也只是個凡人,不是匣中之魅。不過,對洵玉來說,娘娘確是一只可以了我心愿的匣中魑魅呢!”掬起她一縷青絲,他輕聲道:“你愿意相信嗎?魍魎姬。”
“那么,東臨洵玉,希望你沒有后悔的一天!”梁后猛地抽回發(fā)絲,轉(zhuǎn)身離去。
云雁落輕吐口氣,看向那暗角,也無人影。
但愿,她懂了。
懸月匆匆回到翠微宮,喚來幾個值夜宮娥點亮了華清殿的所有燈盞,便開始四處翻找著。
“公主,你這是要找什么?”葵葉不解看著那人自天牢回來后便忙碌不停地身影,終于忍不住問道:“你身體才剛好些,要找什么,讓我來好不好,你先歇著。”
“我要找盒子!”懸月停了手,想了想道:“一個從未在我這出現(xiàn)過的盒子。”
“盒子?”
“對,盒子。宮中之物,如非天子賞賜,是不可帶出宮外的,云雁落一定放在了我這兒。”
葵葉是越聽越迷糊,但看著那人緊張的神色,也是動手和她一起找著。
兩人手忙腳亂間,不知是誰撞到了桌案,桌上盛放攝政公主璽印的錦盒隨之掉落在地。
“啊!”懸月輕喚了聲,看那盒子墜落在地,碰開了盒蓋,一個巴掌大小錦緞綢面的盒子滾了出來。
“葵葉,”她低囔了句,拾起那陌生的盒子,想起云雁落那日輕拍桌上錦盒的動作,“我想,我找到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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