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塞上秋(上)
天朝邊塞明郭四城重樓突然停下了手里的動作,抬眼眺望遠方,又似在側耳聆聽著什么。
“四哥?”懸月也放下了筷,困惑地看著突然出神的重樓,再順著他的視線往外看去。
趙之崖的府邸選在了城郊,從這里望出去卻并不能看見青山綠水,只能瞧著因數月的干涸而龜裂的土地,蔓延無盡,迸裂出的細碎塵土,夾雜在偶爾經過的風中,就模糊了視線,混淆了天與地的區(qū)別。
“沒什么。”重樓收回視線,淺淺一笑,重新執(zhí)起筷,夾起碗里的米飯,小口小口地送入嘴里。
看著這樣的重樓,她覺得很心疼。
他貴為帝王嫡子,西宮之首,來到這個被災害侵襲的城鎮(zhèn),能夠選擇的也只有青菜和清湯。即使那清湯里特地為他們加了顆蛋,這樣的食物依然粗鄙的緊,更何況因為缺少水的原因,他碗里的米飯甚至無法煮熟,生硬地幾乎嗝牙。連她曾經為了生活連凍饅頭都啃的人都幾乎咽不下了,更何況他這樣一位從小錦衣玉石、不曾被虧待過的皇子呢?可他依然能夠連眉都不皺地吃著,動作優(yōu)雅,仿佛捧在他手心里的是不是難以吞咽的飯菜而是上好的佳肴。
她至今仍不能理解,如果最后的結果反倒是兩個人受苦,為什么當初他要同意讓她來明郭呢?
她搖了搖頭,將面前自己還剩下的菜湯推到他的面前,換來他詫異的一瞥。
“你該多吃點。”她輕輕撫著他蒼白的頰,總覺得來明郭的幾天,他臉色已經差了很多。
他點頭說“好”,任她拿過他的飯碗,將清湯連同所有的蛋全都連同淋到他的飯上。
“王爺,”他的蒼白連趙之崖都看不下去了,總覺得這人是越來越單薄,幾乎要隨風化了去啊,“圣上下的御令是放糧,現在任務既然已經達成,兩位還是及早返回帝都的好。”
“趙之崖,你道,為帝君者,首當擔憂的是什么?”重樓放下了筷,兩眼灼灼地看著他。
趙之崖毫不猶豫地答道:“為帝者,先天下之憂而憂,先天下之樂而樂,首當考慮的自然是百姓的安危。”
“既然如此,我必當助明郭百姓走過此劫才可安心離去。”重樓道。
“只是王爺,這是天災,非幾人之愿就可改變。”趙之崖嘆道,“況且明郭百姓思想依舊迂腐,連日災害已讓民心浮動,翁主再留在此,只怕”
懸月淡淡一笑,摸著自己的眼,百般無奈。
“趙之崖,你去安排一下,三天后翁主代替圣上為天下百姓祈雨。”重樓沉聲道。
“四哥!”
“王爺!”
兩人皆是瞠大了眼望向突出此言的人。
“四哥,你別告訴我你也相信那神女之類的鬼話。”她不贊同地看著他。
“不,”他搖了搖頭,“我確實不相信。我相信的是你,月兒,你能相信自己嗎?愿意為了換取明郭百姓的平心相待而去賭這幾乎等于零的希望嗎?”
“我還可以存有希望嗎?”她苦笑著。早在被剝奪了自由的那段歲月,她就放棄了所有的希望。
“你可以的!”一道輕靈的聲音自屋外響起,眾人遁聲望去,盡是墮入崖底的葵葉在展風的攙扶下一步步向屋內走來。
“不要放棄。你忘記了嗎?在靈山院,再殘酷,我們都堅信我們能夠活下來。現在,你也要相信,一定會存在這個希望讓你渡過這一關!”葵葉輕輕推開展風扶助她的手,一跛一跛地向懸月走去。
“葵葉!”懸月接住她再也支持不了向她倒來的身子,唇輕顫著,無法、也不知說些什么。
“現在,懸月,你可以告訴我,你愿意賭這一局嗎?”
“我愿意。”她堅定地回答道。
這是纏繞著她數年的噩夢,她下定決心,走過如此漫漫長路,就是為了了斷這一切。惟有結束這一切,她才能敞開心胸面對天下,面對自己的眼睛。
重樓緩緩勾起嘴角,露出一個支持又鼓勵的笑容。曾幾何時,他在靈山腳下拾到的那個渾身是刺的女娃娃已經長大了,不需要再躲在他的背后,已經可以站在他的身旁,和他一起擔當風雨,一起面對命運了。
將葵葉送至房內后,展風片刻不停地在整座府邸里尋找著重樓。再連問了好幾個下人后,才在后院里看到了靜靜望向遠方的重樓。
他走近了幾分,看著那人精致的側臉,越發(fā)肯定了自己剛才的感覺。
面前這人的臉色確實差了幾分,他的膚色本就偏白,現在幾乎是蒼白到透明,遍尋不見一點血色。
闔了眼,他凝神嗅聞著空氣中的味道。在來回深深吐吶數次,才捕捉到一絲若有似無的薄荷香后,他再也顧不得身份地位,一個箭步上前,伸手扣住了重樓的手腕,翻開一看,果見那人手心里有枚掌心大的銅鏡。
“王爺!”他低道,“你當真破了戒,違背了對五殿下和洵玉殿下的誓言?”
“被你發(fā)現了。”重樓淡淡笑了下,收回了自己的手,隱于袖中。
“王爺,你明知這會大大損耗你的元氣的!”展風忙伸出一掌,貼至他的背心,將股股真氣送如他的體內。
“無礙的。至多是病上兩天罷了。”他沒有拒絕他的幫助,任著對他而言仿若兄長般的展風寵著自己。
“早知又何必讓翁主也跑這一趟?”展風忍不住埋怨道。
“不,即使她沒橫插這一手,我也打算這樣做的。明郭這一案對換血后的西宮的復興至關重要,我不可能將這個大好的機會讓給濯雨或是尉辰。讓懸月來,是知道即使我那時否決了,父皇也一定會讓她來。”
自他接下西宮那日起,他對龍帝而言便不在是親子,而是一個政敵,一個足以威脅他的權利、威脅他的江山的政敵,而懸月,正是他唯一的罩門。
早在最開始,明郭一事頓起,他算計尉辰替他整理西宮,龍帝卻是巧借他的棋局讓掛記著洛淮的濯雨擔心,進而兜轉著逼懸月出手。之后的懸月出事,他的離宮,怕都是在龍帝的預料之中。他們兄弟幾個怕都是不知道啊,大家你算計我,我利用你,其實在最后,使用操控著全盤棋局的,卻是他們的父皇。
“但即使他掌握了天下,卻沒掌握命運。”重樓向天張開手,任陽光自指縫間落了他滿臉,“我的眼睛告訴我,父皇布下的整盤棋,已經偏離了它最初的軌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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