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皇宮(上)
太陽半掩入地下,徒留著橙紅的余光鑲嵌在已經(jīng)大半成了深藍色的天空的邊緣。兩匹棗色的駿馬拉著一輛簡單而不失貴氣的馬車,風一樣的馳過。
懸月透過被風吹得飄飛不停的車幔,看著飛馳而過的暮色,好半天,才側(cè)過臉,看向?qū)γ嬲凰膊凰驳乜粗掷锏臅闹貥恰?br/>
“想問我什么?”重樓挑了挑眉,將書隨意地擱在矮桌上。
“葵葉我什么時候會再見到她?”
重樓訝意地揚揚眉,他到是沒想到她會問這個,“我以為你會問我要帶你去哪?”
金色的眼暗了暗,“無所謂,賣了我也不值什么銀子。只是”她抬起眼瞼,那雙金亮的眼瞳緊緊地盯著他,“你答應(yīng)我治好她的!”
重樓淡淡地勾起嘴角,右腿閑適地擱在左腿上,修長的指尖有一下沒一下地敲著膝蓋,“流飛那‘再世華佗’的招牌不是白掛的。”
懸月愣了愣,腦海里浮現(xiàn)出一個有著溫柔的笑容卻沒比眼前的男子長上幾歲的臉,實在很難將他與神醫(yī)這個稱號搭上線。
“她傷得太重,不適合再搬動,但是我們必須趕回去。”
“我們?”懸月伸出食指指指他,復(fù)又指指自己。
“你和我,我們。”重樓淡淡地笑了起來。
“你為什么要帶我回去?對你,我有什么用處嗎?”懸月咬了咬下唇,苦澀地問出口。是的,很苦澀,卻是事實,她是個異類,只因為那雙眼睛,父母不要她,因為她沒什么用處,師父要她,因為她有一身武藝。
重樓沉默了,長長的睫毛掩去了頓時心緒百轉(zhuǎn)千回的眼眸。為什么要帶她回去?就在剛剛上路前,貼身侍衛(wèi)展風才問過他這個問題
“爺!”展風喚住那個撩起衣袍,準備跨進馬車的身影。
重樓微側(cè)過臉,看了看緊鎖著眉的展風,放下了手里的衣角,一個利落地躍下車,負手而立,“什么事?”
“四爺,你打算帶她回去?”展風壓低了聲音問道。
“有何不可?”斜睨了他一眼,重樓的聲音絲毫不帶感情。
“四爺,她的眼睛!”展風低呼起來。他不明白一直努力置身事外的主子打算做什么?他不知道嗎?那名擁有與眾不同的眼睛的女孩將引起一場多大的風波!若是他有心參與也就罷了,可是他偏偏無意糾纏其中不對,在新后剛立的當兒,失去了所有靠山的他無論愿不愿意都不應(yīng)該在里面攙和!
重樓略揚起白玉般的臉,似在承接著春風溫柔地撫觸。眨了眨黑玉似的眼睛,他豈會不明白展風想說的。也許百姓還一無所知,可是整個皇宮都知道一雙金瞳的意義。然而,他無法放任她一個人背著另一個和她差不多大的孩子就這樣在這個世間里流蕩,就在看進那雙眼眸的那一瞬間,他看到了一個和他一樣孤寂的靈魂。
“四爺!”展風再次喚道,喚著那個似乎有些神游的主子。
重樓回過神,甩開袍角,躍上馬車。
“四爺”
“多說無益。”重樓擺擺手,打斷展風仍欲出口的勸阻,“我自有我的想法。”
展風看著那個消失在幕簾后的身影,長嘆了一口氣。如果,就這樣不管這個女孩,她也許一輩子也不會有機會就近皇族,那條足以撼動碧天王朝的預(yù)言也許根本不會發(fā)生,然而現(xiàn)在,似乎冥冥中,命運的齒輪已經(jīng)開始了它的轉(zhuǎn)動
“也許吧。”重樓收回視線,重新迎上那雙有些惑人的眼睛。
懸月怔了怔,隨即那還很稚嫩的臉上漾開了一抹極不符合她年歲的笑容。
在殘陽的最后一屢光芒消失的時候,馬車漸漸地緩下了速度。懸月掀開窗幔,落入眼簾的是滿目的紅,她緩緩抬高視線,這才發(fā)現(xiàn)這是面極高的墻,綿延無金的朱墻,以黃琉璃為瓦,青白石為底座。
“這是皇宮。”重樓透過那狹小的縫,看了眼他已經(jīng)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墻。在她吃驚地微張開嘴時,他拉住她的手臂。幾乎是下意識的,懸月翻轉(zhuǎn)起手腕,欲隔開那個突如其來的桎梏。重樓僅是稍愣了一下,隨即見招拆招,在她還沒來得及眨眼的當兒,剝離了她手臂上棲息著的軟劍。
“皇宮里是不準攜帶兵器的。進去了,我再還你。”將那柄泛著銀光的劍塞入腰間的玉笛里,重樓瞟了一眼有些錯愕的懸月,微笑著解釋道。
懸月瞪大了眼,再次上下打量著對面雖年紀尚輕的重樓。在靈山院,她算得上是個一等一的弟子,而這個笑得一臉和煦的人在剛才的對招間,顯然并不把自己放在眼里。或許,連滁水師父也不會在他的眼里。“你,到底是誰?”
“天家四皇子,重樓。”重樓雙手交扣,一字一字地道出自己真實的身份。
懸月一顫,不是很明白這聲“四皇子”的意義,卻沒由來地對這個地方感到了恐懼。
“四爺,紫宸宮到了。”展風撩開車幔,沉聲說道,也打斷了車內(nèi)有些沉悶的氣氛。
重樓半站起身,率先躍下車,背對著車內(nèi),等待著那纖細的身影跟著他一起,然而等了半刻,依舊沒有聽到應(yīng)該出現(xiàn)的足音,這才轉(zhuǎn)過了身子,看向了車內(nèi)又再出神的丫頭。
“月兒,”重樓輕聲喚道,視線跟著那個茫然的眸子從她的膝上漸漸抬高,在她的眼最終停留在自己身上時,向著她伸出了自己的手,“從今以后,我就是你的家人,可好?”
一旁的展風難以置信地看著自己的主子,不是為他的話,而是因為他臉上難得的溫柔。有多長時間了,沒有看見他柔和的臉了。禁不住的,展風也看向了還愣坐在車里的懸月,不是初時的防范,而是帶著些期許,期許著,期許她能治愈主子心頭的累累傷痕。
懸月因為他的話又陷入了茫然之中。她的血緣親人不要自己再做家人了,為什么毫無血緣關(guān)系的他卻要做自己的家人?她不明白啊,真的不明白。
“不明白?”重樓好笑地看著她愣地微張嘴,眼沒有欣喜卻又更加茫然了。她的冷淡和沉穩(wěn)曾經(jīng)讓他忘了她還是個只有十歲的孩子,現(xiàn)在她稚氣的表情倒是提醒了這點。
懸月?lián)u了搖頭,“你為什么要我做家人?”他替她救回葵葉一命,作為回報,她不是更應(yīng)該為奴為婢?
“伺候我的人夠多了,”他讀出她的疑惑,搖了搖頭,“可是,我缺個親人。”
“我可以嗎?你不介意我的眼睛?”滿是污漬的小手爬上了自己的眼,帶著些顫抖。
“你不知道你的眼睛”展風剛想開口的話被重樓凌厲地視線一掃,全部吞回了肚子。
重樓又向前跨了兩步,手更向她伸了些。
懸月看著他那張在背后燦爛的燈火下愈見俊雅的臉,咬了咬牙,終是伸手握住了那份溫暖。
“四哥,你回來啦?!”在重樓牽著懸月的手邁進明夏殿時,一個著青色紗袍的男孩從內(nèi)殿沖了出來,“霽陽等了好久呢!”
幾乎就是在那一瞬間,重樓臉上的溫暖全部隱了下去。“霽陽,宮里頭的規(guī)矩都忘了么?”
他那嚴厲不帶溫度的聲線瞬間澆熄了霽陽的熱情。
“四皇兄,對不起。”霽陽垂下了頭。
“恩。”重樓隨意地哼了聲,側(cè)頭看向懸月,柔和地說:“月兒,這位是我同母弟弟七皇子霽陽,小你一歲。”
“月兒見過七皇子。”不是很熟悉宮里的禮節(jié),懸月只好低下了頭。
“四皇兄,她是誰啊?”霽陽好奇地問道。
然而重樓并未回答他,只是負起了手,繞過那個頓時僵硬起來的小身子,往藏冬殿走去。“秋葉,去留秋殿收拾一間屋子給月小姐住。夏蟬,帶月小姐梳洗換衣。”丟下幾句涼涼的吩咐,就消失在一道又一道垂幕后,留下尚不清楚一切的懸月和一臉失望的霽陽。
“月小姐,奴婢帶您去沐浴更衣。”叫夏蟬的宮女走近懸月,淡淡地福了福身。
懸月尤想點頭,小手卻先一步被霽陽拉住。“我?guī)ゾ秃昧恕D憔拖认氯蕚浜昧恕!?br/>
夏蟬還想推卻,卻在看見霽陽有些陰冷的眼神時不得不乖乖退出了殿門。
霽陽墊著腳尖左右看了看,直到確信整座明夏殿里沒有其它人時,才換回那陽光的表情。
“你叫什么名字?”霽陽拉起懸月,左彎右繞,往留秋殿走去。
“懸月。”懸月任他拉著自己,邊好奇地看著自己經(jīng)過的道道雕花門,條條繪畫廊。
“你可以叫我霽陽,”霽陽回頭給了她一個燦爛的微笑,“你會和我玩嗎?”
懸月不解地看著他,“沒有人同你玩嗎?”
霽陽在留秋殿前停下了腳步,“沒有人。四哥喜歡一個人處著,其它人都很忙。“懸月看著他笑著卻是帶著哭意的臉,一時也不知道該說些什么。直到夏蟬和秋葉迎她去沐浴,直到她看著霽陽轉(zhuǎn)身離開這座偌大的殿閣,直到她躺上床榻,她才惶惶忽忽地想到,這個世界上除了她,還有很多寂寞的人。
第二天天還未大亮的時候,懸月就醒了,呆愣了片刻,才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逃離了靈山院,來到了這個叫皇宮的地方。她穿鞋下榻,穿上那套夏蟬擱下的白綢紫邊的衣裙就推開了房門。天還是灰蒙蒙的,也是靜悄悄的,只有間或幾個知了在這個夏末的時節(jié)發(fā)出幾聲殘鳴。懸月跨過屋門,有些過長的裙擺掃過門坎,發(fā)出“沙沙”的聲音,她卻仿若沒有察覺,盡自往前走著,走出了留秋殿,穿過了明夏殿,最后跨出了紫宸宮,來到了空寂的大道上。已經(jīng)洗凈的小手撫上了身旁高聳的紅墻,正和昨日見到的一樣,需要她極仰著頭,才能看見這連綿不斷的墻的最高處。
就算是她的輕功,也躍不過這堵城墻吧?懸月收回看向墻頂?shù)囊暰€,繼續(xù)往前走著。不知不覺間來到了一座宮殿門口,厚重的殿門大開著,卻沒有什么人進出。懸月站在宮門口,遲疑了一下,終是按捺不下好奇心走了進去。迎接她的卻是和紫宸宮完全不一樣的景致,它不若紫宸宮那樣巨大,也沒有紫宸宮的遍地花卉,這里是單調(diào)的綠,綠色的樹,綠色的草。
四處張望之際,一陣尖銳的破空之聲伴隨著快的幾乎看不清的箭直沖她而來。懸月輕靈地騰空躍起,輕松躲過那支箭,同時,右手一張,想用臂上的軟劍攔下它,卻驀然想起她從不離身的劍還躺在那翠綠的笛身里,只得懊惱地看著那支劍消失在自己的視野。
“要是我,就絕對不會這樣隨便在皇宮里亂逛,尤其是擅闖黑耀宮。”一道柔和帶著磁性的男聲在懸月背后響起,驚得懸月跳轉(zhuǎn)過身,垂下臉倒退了兩步。
“我道是誰,原來是個新進宮的小娃娃,居然還有兩下子,在哪個殿閣當差?”男人輕輕地笑了起來。
突如其來的狀況讓她一時有些不知所措,這里不是她熟悉的靈山院,她完全不知道該做些什么,只得沉默著低下了腦袋。
“本皇子在問你話呢,”男子以為她在害怕,更加放柔了嗓音,“把臉抬起來讓我瞧瞧。”
握了握拳頭,懸月猛得抬起了頭,看向面前的男子,那是張俊逸的臉,和重樓一樣,臉上掛著和煦的笑,那雙桃花眼更是笑得彎彎的,可是卻又不一樣,重樓一身仙風仙骨,似神若仙,而這位就總讓人覺得不舒服。
男子在對上那雙特殊的眼眸時,顯然大吃了一驚,“你的眼睛你就是預(yù)言之女?!”
預(yù)言?預(yù)言之女?
懸月眨了眨眼,再次迷惑了。
男子上下打量起她,在瞥見她衣袖裙邊的紫色時,若有所誤地再次笑開,“快些回去吧,不要亂跑了。皇宮,是任何人都不能隨意走動的。”
懸月咬了咬下唇,問道:“皇宮是什么地方?”
男子詫異地瞪大了眼,在看入她的金眸,窺見一方清泉后,又笑了起來,抽出腰間的折扇把玩了起來,“皇宮,是這個世上最華麗的牢籠,也是這個世界上最不安全的地方。”
懸月更加迷糊了,低下頭,想了想,轉(zhuǎn)身走向?qū)m門。
“給你個忠告,”男子再次開口道,“當你有機會離開這兒的時候,千萬不要猶豫。”
懸月回頭再看那個搖扇的男子,依舊笑得讓她不安,說得話,她依舊聽不懂。
“你會有聽懂的時候的。”他揚揚左手,兩邊立刻出來幾個小廝跑向門兩側(cè),用力關(guān)上了那道沉重的宮門。
懸月看著那門漸漸在自己的眼前合上,看著那帶笑的臉漸漸消失,最后,在門完全關(guān)上的那一刻,轉(zhuǎn)身離去。
“老二,你在和誰說話?”又一男子前來,面容卻是極為普通,手腳也微微地打著顫,“是誰闖進黑耀宮?是要殺了本宮嗎?”
被喚作“老二”的男子斜睨了他一眼,沉聲道:“太子,遇事當沉穩(wěn),即使害怕也不可以表現(xiàn)出來。”
“你當然會這么說,成天被追殺的又不是你!”太子尖銳地喊道,“自從東臨三則傳世預(yù)言傳開,哪位宮房不蠢蠢欲動?!誰不想把本宮拉下臺!”
“如果您持續(xù)這樣,恐怕不用他們拉你下臺,父皇也會先廢了你。”他抽回被太子攥在手里的袖擺,轉(zhuǎn)身大步離去。走了兩步,又轉(zhuǎn)身看了一眼緊閉的大門,嘴角再次蕩開一抹寓意深刻的笑,這才重新邁開了腳步,留下那位扶不上墻的太子繼續(xù)惶恐地左瞧右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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