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二十、一朝恩怨
這個秋日的午后,吹著涼爽的風。
懸月剛照顧著喝完藥的重樓睡下,便有負責在折桂樓照顧兩人日常生活起居的宮娥告訴她,有人在院中等著,希望能夠見她一面。
懸月覺得很奇怪,因為她不是個熱情的人,不擅長結交朋友,況且現(xiàn)在的她,還是一個身份尷尬的客人,她想不起在這個陌生的國度,還有誰愿意、有誰期待著與自己的見面。
而這個人卻是南陵。
她一出門,便見到了他,那個曾經(jīng)驕傲無比的少年,穿著一套天家的月牙色朝衣,袍角衣袖用金線繡出了條條水紋,他發(fā)束金冠,廣袖翩飛,襯著本就絕代風華的容貌,又多了幾分清雅的氣息,身處金黃花海之中,是花稱他,也是他稱花。
好一個翩翩少年,只是一把做工精巧的輪椅,硬是取代了他的雙腿,一生一世。
她相信這是個相當殘酷的事實,殘酷得足以逼瘋任何一顆溫柔的心,更何況這個孩子,曾經(jīng)那般自信,那般高傲。可是此刻,他卻是安靜地坐在那兒,臉上有著恬淡的笑。他笑望著血淋淋的過去,也笑望著茫茫的未來。
“南陵”她輕喚著他的名。
她原本以為自己再也見不到這個讓人擔心的孩子,可她相信他的承諾,相信這個孩子即便是在自己看不見的地方,也一定會勇敢地活下去,等待陽光燦爛,大家可以再次相見的日子。
只是,在安靜的時候,依舊會擔心,掛念著那個孩子,想著他有沒有虧待自己。
現(xiàn)在,他再次出現(xiàn)在了自己的面前,也許是最后一次了,卻真正讓她安了心,因為他看起來相當好。
“皇姐。”那個花一樣的少年笑著轉(zhuǎn)過了臉,轉(zhuǎn)動著輪椅來到她的面前。他的動作有些吃力,輕喘的模樣讓人很是不忍,可是,他卻不曾澀斂他的笑容。他拉起她的手,握緊,又松開,嘆了口氣,他仰起臉,深深地看著她,說:“明日,南陵便要動身去南夷了。也許,再也不會見到皇姐了。最后,南陵想親自和皇姐說一聲‘謝謝’。”
“不,”她搖了搖頭,她并沒能夠未他做些什么,她挽回不了他的雙腿,挽回不了他即將失去的尊嚴她救不了這個孩子,一如多年前她沒能夠救下霽陽。
南陵淡淡地笑,細長的指扣住她微微顫抖的手,執(zhí)意說著:“謝謝。”
這個人一定不知道,她雖然沒有救下他的雙腿,卻救下了他的心靈、他的人生。
自母妃去世后,被孤立和被遺忘讓他忘記了歡笑,也忘記了讓自己幸福,要在幽幽深宮里開創(chuàng)一片屬于自己的天地成了他唯一的夢想,卻也是這個夢想禁錮了他的人生,禁錮了他的心靈。人生一路匆匆走過,他錯過了許多,犧牲了許多,當海后剮去他的髕骨時,他告訴自己,他的人生結束了,因為連健康都不再完整的他,徹徹底底失去了爭奪的資格。
可是這個人用自己纖瘦的身骨替他承擔下了接下來的磨難,她用自己的鮮血告訴自己,他不會再失去,即使殘缺,也一樣愿意為他撐起一片屬于他的天空。
現(xiàn)在,他真的得到了解脫,不用以生命為代價,他的心一樣得到了自由。
“皇姐,”他說,“我會在南夷等著,等到有一天,大家都幸福著,再來接我回家。”
“好。”她答應他,同時也相信一定會有那樣的一天。
沉沉入睡時卻有隱隱疼痛不斷自胸口傳來,越來越清晰,直到再難忍耐。
重樓猛地坐起身,劇烈咳嗽,下意識地掩口,卻嘔出了滿手的粘膩。熟悉的手感讓他的心重重一顫,微微拉開視線,就見一手的紅,紅的驚心,紅的刺眼。
那是血,滿了整個手心,又從指縫間滴落,在淺色的被面上染開一朵又一朵血花。
“看來時辰已經(jīng)到了呢!”不知何時到來的海后立在窗旁,雙手環(huán)胸,冷看著床上那人蒼白的臉和被血染紅的唇。
重樓抬眼看向她,卻被正午的陽光刺的睜不開眼,只瞧了一眼,就不得不撇開了眼。但即便是一眼,他也瞧清了她的面容。
小小的臉蛋,手掌大小,卻有雙大大的眼,讓她看起來更像一個少女。
他記憶里的母親也是這個模樣,漂亮的像個不該存在在這個世間上的娃娃,而她也真的像不曾存在般。
在他還來不及完整得記下她的一切時,她就死了,被她的親姐姐、他的姨娘,毒死了。
他忽然笑了起來,笑得厲害,笑得不住地抖著雙肩,笑得不斷咳出一朵又一朵的血花。
“是嗎?”他抬起了眼,赤紅的眼,赤紅的唇,卻有著蒼白的臉,像只來自地獄的鬼魅。
“很少有人知道,東臨后族中曾有位外嫁的蝶女,意外地產(chǎn)下了具有夢見能力的孩子。你知道這個孩子后來怎么樣了嗎?”
他笑望著她溢滿興奮之色的臉,搖了搖頭問:“他怎么了?”
“他死了!”她尖叫道,“因為他只是個普通的人,他的身體根本承受不了神的血液!”
“原來他死了啊!”他點了點頭道,“不該享有神的恩惠卻撿到神的禮物的人就該用生命付出代價。”
“這是報應!”海后冷笑道:“因為你的母親妄想著一份不屬于自己的幸福。”
“是嗎?”他不斷地咳嗽著,胸口還在劇烈的疼痛著,那疼痛沿著身上每根神經(jīng)攀爬到他身體的每一個部分,撕磨著他的意志,可是他依舊笑著,嘲弄著眼前這人空虛的滿足。
面前的女子,還保留著年少的美貌,可是她的憎恨卻折損了她得天獨厚的美麗。
他不止一次想象過,若是他的母親還活著,會是怎樣的模樣。現(xiàn)在,他知道,一定不會是眼前這人的這副模樣。
因為他的母親雖然也痛苦著,卻不曾憎恨著,她一直平靜地接受著她的命運。
所以他要違背對她的承諾,他來替她恨,他來替她怨。
“可是,我不會死的。”他揪著胸口,抬起的眼閃爍著噬血的紅光,“我對天發(fā)誓,只要蘇結衣那一劍沒有刺死我,以后即使是受盡折磨,我也會茍延殘喘活下去!我要親手讓你們?yōu)槟銈冊?jīng)作過的所有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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