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青(四)
鎮(zhèn)定的腳步聲,月筠在一堆廢墟中站定腳,腳底下的煙霧將影子徹底淹沒掉,將心里的那一層不安也淹沒掉,她站在風里,四周冷冷清清的,再沒有其他的聲響,很清脆的一聲哢嚓,是她將手槍的保險給拉開來。
“你是怎么找到這里的?”嚴明波從暗處走出來,沉聲問道,“我以為沒有任何人知道我的行蹤,如果有一個人能夠找到這里,那么只有你。”
“我是這個世界上最了解你的人,不是嗎?”月筠噙著笑容,笑容甜中帶苦,濃烈的化不開的情感,“但是我錯了,這個世界上最了解你的人,只有你自己,別人看到的都是你演出來的,不是真實的你。”
“你一個人來的?”嚴明波低下頭,找到口袋中的香煙,叼一根在嘴角,然后點燃了,香煙裊裊,將他臉上的表情掩藏掉七八分,看不真切。
“是,我一個人來的。”
“你還是這么天真。”嚴明波的笑容多了寫邪氣,叼著煙的樣子,還是她喜歡的樣子,還是她喜歡的人,她卻知道這一次是她錯了,“你都知道了?”
“紙包不住火,你做的那些事情,總會被人知道的。”
“別人知不知道,我不在乎,我倒是不想你這么快就知道的。”煙灰聚成灰白的一截,掉落在腳邊,他將半截扔在地上,用鞋子碾過,“你是準備來大義滅親的嗎?”
月筠將握槍的手慢慢舉高,再舉高,仿佛那只手臂承受太多的分量,壓得她根本透不過氣來,終于她將槍口對準了眼前的男人,這個她心心念念想要和他過一輩子的男人,手指禁不住地發(fā)顫:“是你,是你背叛了大家,我的父親,我的哥哥,都是死在你的手里,是你!”
“我說過,有些真相知道了,只有讓你不快樂,你干嘛要去追根究底的。”嚴明波臉上沒有絲毫的怯意也沒有絲毫的內(nèi)疚,“各為其主,我并沒有做錯,他們是你的親人,你才覺得我做錯了而已。”他向著她伸出手,“我對你的心卻是真的,跟我走,將過往的那些都忘記,跟著我走,我會對你好的。”
她咬著嘴唇,沒想到他這樣坦然地就都承認下來,原以為他會抵賴,會多少解釋一下,不都是他所為,或者他是被脅迫被要求的,哪怕這些都是借口,都是謊言,那么她心里頭大概會好受一些,但是他沒有辯駁,還要她跟著走,跟著弒父殺兄的他,忘記以往的一切走,握槍的手顫得更加厲害,她死命咬住嘴唇,淡淡的血腥氣,大概是把嘴唇給咬破了,用另一只手幫托著,才沒有把手槍掉在地上。
“你殺不來人的,不要自己傷著自己。”他笑著向她走過來,低聲喊她的乳名,還和從前一樣,他喊一下,她的睫毛會得微微顫動,像是一雙蝴蝶的翅膀。
“你不要過來,你不要再過來。”月筠失控地大喊大叫起來,她害怕,她害怕眼前的男人靠近過來,那么她好不容易聚集起來的一點力氣都會煙消云散的,天曉得,天曉得,她有多么愛他,可惜都是一出戲。
嚴明波仿佛根本沒有聽見她的話,依然一步一步向著她走過去,還有七八步而已,他覺得可以打動她的,告訴她,三分真七分假的里面,他的真心都給了她,然后帶著她離開。
月筠已經(jīng)不能控制住眼前的局勢,她的手指往內(nèi)一扣,手槍發(fā)出砰的巨響,準星偏失,不知道打在哪里,煙霧繚繞中,什么都蒙蒙的一片,什么都像是在夢境中那么的不真切。
嚴明波的身后卻冒出好幾個手下來,以為她真的要動手射殺,毫不留情地對準她開槍。
“住手,住手。”嚴明波根本來不及阻止,他的聲音被子彈發(fā)出的刺破空氣的聲音完完全全地掩蓋掉,沒有人聽見他在喊什么,只有眼前的一幕,幾乎令他心神俱裂,月筠整個人向后倒去,手中的槍再也拿捏不住,摔落在地。
這是,今天的最后一場戲。
好戲,殺青了。
嚴明波看到的卻是月筠沖著他蒼白而無力地笑,她為什么要笑,劇本到這里不是已經(jīng)結(jié)束,女主角死在亂槍之下,鮮血染紅了她的白衣,仿佛是大雪的天,綻放出來的紅梅,一朵一朵,竭盡全力地盛放,然而,生命不再。
大概是他們演的太逼真,導演都忘記喊停了,那些工作人員站在旁邊,看著嚴明波走向躺在地上的白月筠。
他不知道心里在害怕什么因為月筠在開機前說的那句話嗎,她笑著說,這是我這輩子最后一場戲了,說的時候,她是在笑著的,那個笑容卻那么復雜,復雜到他一輩子都不會忘記似的。
明明只有那么近的距離,他就可以走到她面前的,時間好像被拉長了,延伸了,無窮無盡了,他聽到自己的聲音有一絲的嘶啞,他喊她的名字:“月筠,戲演完了,你怎么還躺著。”
月筠沒有任何的反應,她躺在廢墟上,手腳舒緩地展開,姿態(tài)保持得那么完美。
“月筠,別鬧了,戲都演完了。”
那些被藏在衣服中的血袋被適時地打開,才能營造出流血的效果,這些嚴明波都很清楚的,但是他不清楚,月筠準備躺到什么時候,玩笑開一下就可以了,更何況她還是那種不善于開玩笑的人。
為什么血袋中流出來的液體是溫熱的,為什么那么腥甜的氣味撲鼻,嚴明波蹲下身子,想要去拉她的手,她的手指安靜的被他握著,一動不動,她的神情那么安詳,好像真的睡著了一樣。
“月筠——”嚴明波驚恐地失聲喊出來,四周的人都被驚動了。
身后是一陣急促到極點的腳步聲,嚴明波被后來的人擠到一邊,季明宇從哪里跑過來的,他的動作快得驚人,他的手指在月筠的鼻下和頸動脈一測,立時將她整個人橫抱起來:“快些將車子開過來,送她去醫(yī)院,她中了槍,她中了槍傷!”
嚴明波低下頭,手指上黏稠的,猩紅的,都是月筠的血,滿目,化不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