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節(jié):曲動蕭寺 氣凌豪橫
桐柏山南麓便是大宋京西南路的隨州地界,自紹興和議之后,金宋兩國便不在邊界派駐重兵。二人連滾帶爬地下得山來,跑了片刻便瞧見了那路邊的界石。
卓南雁心下陣陣激蕩:“爹爹給我起名叫卓南雁,就是盼著我早一日回歸故土。我這只小雁長到了一十三歲,可不是終于回來了!”想起風(fēng)雷堡群豪殉義,厲潑瘋生死不明,那股喜悅立時又煙消云散了。余孤天卻一直面色沉郁,雖是暫時逃脫敵手,但他想起從此別離故國,心中又泛起陣陣撕痛。
兩個孩子不敢片刻停留,飛步急奔,身后卻一直沒有傳來厲潑瘋或是蕭別離的聲息。卓南雁的心卻不禁慢慢向下沉去,明知道余孤天不會說話,依然不顧冷風(fēng)呼呼灌進(jìn)口來,連連地問:“孤天,你說厲大個子會不會再追過來,他他會不會有事?”余孤天胡亂地點著頭,想起厲潑瘋多半無幸,心下竟也絲絲的有些難受。
二人跑跑停停地一口氣逃了數(shù)里之遙,卻見蒼暗陰晦的天穹下,冷寂寂的橫著一座蕭瑟的村落。
這時山風(fēng)四起,天色陰得好重,頭上的濃云一團(tuán)團(tuán)地似是給爐火烤過的,閃著青灰暗紫的怪異顏色,給朔風(fēng)一蕩,低低地都快壓到頭頂了。道路兩旁無數(shù)枯草荊棘全在寒風(fēng)中蜷縮著身子,瑟瑟地抖動。
迎面刮來的山風(fēng)里摻了雪粒子,打在臉上生疼。汗水涔涔的身子給冷風(fēng)一拍煞是難受,卓南雁身上陣陣發(fā)冷,眼見余孤天牙齒不住打顫,便道:“這么跑下去,不累死也得凍死咱們,得找個地方歇歇!”余孤天唔了一聲,卻揮手向前一指,只見一座冷寂寂的小廟正挺立在風(fēng)雪中。
二人飛步奔到近前,卻見廟上的匾額上寫著“楊將軍廟”幾個字,推門走進(jìn)去,卻見大殿前燃著一堆篝火,一群人正圍火取暖。卓南雁見了生人,先吃了一驚,待瞧清楚那只是幾個烤火取暖的村民,才心下稍安。
這廟院子不小,正殿上供著一尊神像,依稀是個面目清秀的青年將軍。廟里似是沒有常駐僧道,七八個村民圍在殿前,一個面色黝黑的六旬老者彈著一面小羯鼓正說著書。想是農(nóng)閑時節(jié),這小廟擋風(fēng)遮寒,便引了一批村民來此聽書。一股子生炭濕柴燒出的煙氣伴著陣陣暖意,在昏暗的殿內(nèi)四處亂竄著。
卓南雁凝神四顧,卻見遠(yuǎn)處明柱下還倚坐著個面目削瘦、衣衫破舊的中年漢子,身旁是個十二三歲的小女孩,瞧神情似是一對父女,因隱在暗處,瞧不清長相,只依稀瞧見那漢子手中抱著一對牙板和胡琴,顯是流落江湖唱曲的父女倆。
廟里的眾人全聚精會神地聽那老者說書,也沒人注意這兩個少年悄沒聲息地湊了過來。
只見那老者敲著羯鼓,搖著梨花板唱道:“滴溜溜號帶齊飄,威凜凜掛甲披袍,撲咚咚鼓擂春雷,雄糾糾人披繡襖。百戰(zhàn)百勝岳家軍,長驅(qū)河洛馬咆哮。”
宋時百姓好聽藝人講抗金英雄的俠義故事,時人稱為“鐵騎兒。”這老者說的正是當(dāng)初岳家軍北伐之事。卓南雁自幼生長于深山,一聽之下便覺得新鮮無比,開始心內(nèi)還惦記著厲潑瘋,但終究是少年心性,漸漸地心思便全在那鐵騎兒上了。
那先生才唱了幾句,那廟門忽又支的一聲開了,兩個皂衣漢子晃著身子蹩了進(jìn)來,瞧打扮全是宋朝的官府捕快。
當(dāng)先那人瘦臉凸顴骨,頜下翹著一叢山羊胡子,進(jìn)來后目光四處亂掃,道:“兀那說書的,你們瞧見了個身子高大的老乞丐來過么?”說書老漢和幾個村民連連搖頭。
山羊胡子罵了一聲,叫道:“也不知是哪里來的老不死乞丐,居然去招惹格天社!這凍死猴的臘月天,還累得咱爺們頂風(fēng)冒雪的四處尋他。”他身后那隨從道:“管他呢,格天社的大爺下了令要咱尋他,咱出來胡亂應(yīng)應(yīng)景也就是了。一個老乞丐能逃得了格天社的天羅地網(wǎng)去么?這大冷的天,凍也凍死他了。”二人說著撥開人群,坐在了火前,山羊胡子向老漢喝道:“接著說,接著說,揀一段熱鬧的說來聽聽。說好了,爺有賞!”
那老漢應(yīng)了一聲,停鼓不敲,張口說道:“老朽今日既來到這楊將軍廟,便說一說當(dāng)年楊將軍的鐵血丹心。話說楊再興楊將軍隨著大軍北伐,在岳元帥帳前討了個正印先鋒官,率了三百條好漢逢山搭路,遇水架橋,一路長驅(qū)直入,不想?yún)s在臨潁外的小商橋前正撞上金國四太子兀術(shù)手下三大王帶領(lǐng)的數(shù)萬大軍。那四太子手下三大王是哪幾個?正是龍虎大王、蓋天大王、昭武大王,各帶一萬大軍,氣洶洶好不威武,怒沖沖如狼似虎!”
在岳飛屈死風(fēng)波亭之后,岳家軍之事被官府嚴(yán)禁議論傳播,但民間百姓、尤其是金宋邊界上久受金人欺凌的窮苦百姓卻仍是喜聞岳家軍故事。山羊胡子卻算個官差,聽那老者說這岳家軍楊再興的故事,不由皺了皺眉。
只聽那老者又道:“有道是兩軍相遇勇者勝,眼見著敵眾我寡,楊將軍卻毫無懼色,吼一聲驚天動地,催動坐騎千里青霜駒,揮動神飛亮銀槍,直撞入敵陣。這一番大戰(zhàn)直殺得天昏地暗,那時天降大雨,雙方將士流下的血水全落入了溪澗之中。正是”說著拖個長腔,將小鼓一敲,亢聲唱道,“漫漫殺氣飛,滾滾征塵罩,百戰(zhàn)袍甲紅,四野陣云高。”聲音凄郁蒼涼,如帶金戈鐵馬之聲。
圍坐著的村民全聽得津津有味,卓南雁更忍不住高聲叫好,只有余孤天聽得南朝俠義之事,心中不是個滋味。
那老者唱了幾句,臉色便一片沉暗,嘆道:“那天上大雨拼命的下,地上兩軍拼命的殺,這三百條岳家軍好漢如同三百條猛虎,跟著楊將軍在數(shù)萬敵騎之中橫沖直撞,斬殺金兵兩千名,直殺了那萬夫長、千夫長、百夫長無數(shù),最終三百豪杰盡數(shù)不屈戰(zhàn)死。那橋下的溪水已給血水染得赤紅一片,成了一條血澗赤溪。那楊將軍在敵陣之中殺得幾進(jìn)幾出,全身浴血如同紅人一般,兀自毫無退意。
“到得后來,他單槍匹馬守在小商橋上,以一人之力,竟殺得數(shù)萬金兵過橋不得。金兵無奈,只得放亂箭射死了他。饒是如此,楊將軍死后半個時辰,金兵硬是不敢近前。后來岳大帥揮兵到此,尋到了楊將軍的尸身,火化之后,竟得了箭鏃兩升。正是,驟雨雄兵數(shù)重圍,將軍百戰(zhàn)碎鐵衣。青史圖書載丹心,橫戈氣寒虎羆威。”這老者說得眉目聳動,聲色并茂,聽得眾人盡皆動容。
驀地小鼓咚然一響,一段“鐵騎兒”已然說罷。卓南雁抬頭看時,卻見院中昏溟蒼茫,暮雪正緊,這一段書竟使眾人聞之如醉,神馳萬里。
那老者拱手道:“諸位爺,這楊再興楊將軍如此忠義,后來京西一帶廟宇,多有他的牌位!”就有村民連連點頭,應(yīng)和道:“是,俺們這楊將軍廟都道是供的是楊六郎,想必也是這位楊將軍。”幾個人就將銅板丟到老者的銅盤里。
“狗屁岳家軍,狗屁楊將軍!”那山羊胡子官差卻一把火竄到了腦頂上,跳起來尖聲罵道,“當(dāng)著我丁長富丁大爺?shù)拿孢€敢胡言亂語,楊再興算個屁!那岳飛又如何?十年前還不是給秦相爺宰了!這楊再興若是不死,風(fēng)波亭上說不得也得陪著岳飛挨上一刀!”他這放聲一叫,惹得眾人全是一驚。
山羊胡子丁長富已走過去劈手一把將盤子里的銅錢奪了。那老者氣得面皮發(fā)白,卻不敢作聲。幾個山民也是敢怒不敢言。
卓南雁雙目發(fā)紅,便待發(fā)作,忽然想起:“易伯伯說過,忍人所不能忍,才是天下大勇!我一點武藝不會,上去徒然吃虧,這不知進(jìn)退的暴躁脾氣可要暫且改改!嗯,這小子叫丁長富,可要記住了這狗賊名號!”
那丁長富兀自指著說書先生罵罵咧咧:“趁早給爺閉上你的狗嘴遠(yuǎn)遠(yuǎn)地滾走,不然抓了你交與那格天社!你這老東西若有種,便到京師秦相爺府里面去說這‘鐵騎兒’去!哎喲”話沒說完,忽然驚叫一聲,跳起老高,捂著嘴叫道,“是誰,嗚嗚,奶奶的是誰放暗器暗算嗚嗚老子?”眾人凝神細(xì)瞧,才見丁長富的嘴中竟已鮮血淋漓。丁長富哇的一聲,張嘴將那“暗器”吐了出來。他那隨從低下頭來一瞧,不由扯著嗓子叫起來:“丁爺,奇了,是根羽毛。莫非是這球鳥毛打掉了您的三顆牙!”
眾人全是一驚。卓南雁凝神瞧去,卻見地上淋漓的血跡中果然插著一根翠色綠羽,心下暗道:“這翠羽長不過指,似是鳥翅上的翎子。這一根輕靈的翠羽怎會打落了丁長富的滿嘴牙齒?”
忽聽得一道粗沉的聲音笑道:“跳梁小丑,無知蟊賊,也敢在這楊將軍廟內(nèi)胡言亂語!趁早給爺閉上你的狗嘴,不然抓了你交與那閻王爺!你這小蟊賊若有種,便到陰曹地府里面去放你的狗臭屁去!”這笑聲乍然而作,滾滾如雷,震得眾人耳中嗡嗡作響。
卓南雁聽這人最后兩句卻是拿丁長富的話轉(zhuǎn)過來罵他,不覺大是解氣,但轉(zhuǎn)頭四顧,卻見院中飛雪飄飄,殿內(nèi)火焰抖顫,也不知是誰發(fā)出的笑聲。
丁長富捂著嘴竄出殿外,四處查看,卻哪里有半個人影,正自心驚膽戰(zhàn)間,一個白胡子村民忽然向那神像跪下,叫道:“神仙呀,莫不是楊將軍顯靈么!”一群村民連那說書先生,都給他這聲喊驚得渾身一抖,不由自主地跪在白胡子身后,齊齊向那神像磕下頭去。不少人口中還念念有詞。丁長富眼見眾人下跪,心中半信半疑,但他此時驚魂未定,也不敢貿(mào)然上前生事。
卓南雁心下暗自稱奇:“這必是一個武林高手出手教訓(xùn)那狗官差!只是這人身手好高,竟然來去無蹤,真是奇了!”四顧之下,見只有那一對唱曲的父女悶聲不語地側(cè)身倚在柱子下,似是對眼前一切全不在意。
便在這時,卻聽廟外一個清朗的聲音叫道:“大雪風(fēng)寒,世伯不如暫到這古廟之中避上一時!”立時又有一聲沙啞的笑聲響起:“哈哈,言之有理!這西北風(fēng)白毛雪,刮了老夫的老面皮不打緊!若是吹著了閑侄女花容玉貌的小嫩臉,可就大是要緊!”聲音響亮,在暮野之中傳出好遠(yuǎn)。
廟門一開,卻走進(jìn)來四五個人。當(dāng)先一人四十余歲年紀(jì),身著碧綠武官時服,手中擎著一根金光閃閃的竹節(jié)鞭,瞧這人白面長眉,顧盼甚豪,只是那胸前衣襟裂了數(shù)個口子,瞧上去就有幾分狼狽。他身后還跟著兩個窄袖快靴的烏衣隨從,各自打扮倒是齊整,只是一個左眼眶烏青,一個右眼眶紅腫,湊到一處,便多了幾分滑稽。
在那武官身側(cè),卻伴著一對青年男女。那青年公子二十歲上下,面如冠玉,雙眉挺秀,腰間懸著一口長劍。那女子方當(dāng)妙齡,眉彎眼柔,姿容俏麗,竟是個標(biāo)致美女,她背上也背著一把長劍。兩個人俊朗娟秀,牽著的馬也都是金鞍玉轡,當(dāng)真是璧人寶馬,交映生輝。眾人眼見這荒村野廟,忽然走入這樣一群華衣貴人,都覺著奇怪。
那公子只掃了一眼,便笑道:“世伯,都是一群窮棒子,這是個沒主的野廟。咱暫且歇歇,待風(fēng)靜雪停了,再上路不遲!”他口中向那武官說話,眼睛卻偷偷向那女郎望去。那中年武官也賊溜溜地瞥著女郎,笑道:“言之有理,便這么著了!”
那女郎卻秀眉微皺,伸出白嫩的玉手,掩住了鼻子道:“離他們遠(yuǎn)一些,鄉(xiāng)巴佬臟得緊,真熏死人了。”那公子應(yīng)了一聲,將馬牽到檐下,在殿內(nèi)神像前掃了一處空地,扶那女郎坐下了。
那武官眼尖,卻一眼覷見了丁長富身旁地上的那根翠綠色的羽毛,飛步竄上去,小心翼翼地拈了起來,顫聲叫道:“羽毛這、這莫不是御鳥的翎毛?”當(dāng)胸一把揪住了丁長富,喝道,“狗賊,這羽毛是哪里來的,你是如何偷了這御鳥,又藏匿何處?快快從實招來!”
丁長富給他一連串的厲聲喝問駭?shù)妹鏌o人色,哆哆嗦嗦道:“小人是本地差官丁長富,奉格天社大爺之命四處搜尋個老叫化子,這羽毛。小的也是剛剛看到!”那武官怒氣勃發(fā),單掌一吐,將他震得飛出幾步之外,直撞到那香案上,喝道:“讓老夫抓個人贓并獲,還敢狡辯?”
那公子卻緩步踱來,瞅著那翎毛道:“世伯息怒!聽這小子口音,瞧這小子打扮,似乎真是本地差役。這廝功夫?qū)こ#徱矝]有手段到京師去盜御鳥。”回頭向丁長富喝道,“這位是格天社的副總管、號稱‘浩氣千古’的桂浩古桂大人,還不過來參見!”丁長富和那隨從急忙過來磕頭。
“賢侄言之有理!老夫都是給那老叫化子弄的,一路上心魂不定,”桂浩古說著,瞧見幾個村民和那說書先生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轉(zhuǎn)身想要出殿,又厲喝一聲,“全給老夫站住了!此時真相未明,呆在這廟里的,全有嫌疑。待會老夫歇息之后,還要一個個親自審問!”幾個村民眼見忽然間惹上了官司,全都哭喪了臉,只得乖乖坐在火前。
那美艷女郎卻道:“桂伯伯,您說的那御鳥什么的,是怎么回事?那老叫化子,又是怎么回事?”桂浩古立時換上一副笑臉,走過來象拍撫自己愛女一樣地拍了拍那女郎的臉頰,笑道:“閑侄女,你南宮哥哥沒告訴你么?”
“我們雷家接了您的飛鴿傳書便立時兵出五路,我在路上急匆匆地一通亂趕,卻湊巧遇上了這位南宮公子,才知他南宮世家也接到您的傳書相邀。”說到這里,那女郎卻白了一眼那公子,嗔道,“哼,哪知他這人呀,一路上只會假現(xiàn)殷勤,十句話里沒一句正事!”
那公子見她輕嗔薄怒,嬌媚可人,登時心神大醉,笑吟吟向桂浩古拱手道:“這一次加上我這‘飄花劍女’雷青鳳妹子在內(nèi),江南霹靂堂雷家出馬了五位好手。我們南宮世家,算上區(qū)區(qū)不才,也是六大劍客齊出,這可都是被您傳書邀來的。我只知要捉的那個老叫化子‘醉羅漢’,原是嵩山少林寺羅漢堂的長老,法名無懼,入了江南丐幫之后一直跟咱格天社作對,卻不知他跟御鳥之案有何干系?”
這幾人說話聲音響亮,旁若無人。卓南雁聽了他們的話,腦中轟然一響:“原來這南宮鐸是那南宮世家的,聽厲叔叔說,爹爹當(dāng)初便因闖入南宮世家之后下落不明的!不知這驚動了格天社、南宮世家和霹靂堂的叫化子‘醉羅漢’,到底是何許人也?”當(dāng)下雙目望著熊熊篝火,愈發(fā)凝神靜聽。
桂浩古卻干笑兩聲,故作神秘地道:“這御鳥的主人來歷不凡,便是鼎鼎大名的崇國夫人!”雷青鳳秀眉一挑,問道:“崇國夫人是誰?”
桂浩古似是極喜這女郎發(fā)問,笑道:“青鳳侄女想是專心練武,連崇國夫人的名頭都沒聽過。”雷青鳳見他說話之間又笑嘻嘻地伸手向自己的臉頰撫來,不由心下大是懊悔問這句話。正惱也不是、躲也不是的當(dāng),南宮鐸邁上一步,恰好擋在她身前,笑吟吟地道:“這崇國夫人便是圣相爺?shù)膶O女,今年不過八歲,卻是福慧雙全,小小年紀(jì)便給圣上御封為崇國夫人”
卓南雁聽易懷秋說過,當(dāng)今大宋諸多阿諛之輩提起秦檜來,都要在相爺之前破天荒地加個“圣”字。這時聽得大宋皇帝趙構(gòu)將秦檜的孫女、一個八歲的女孩,封為什么崇國夫人,不由心中又恨又惱。一旁的余孤天也不禁暗自搖頭:“想不到秦檜氣焰如此之勝,照這么下去,他會不會也做了南朝的完顏亮?”
“御鳥主人來歷不凡,御鳥的來歷更加不凡,”桂浩古這下沒有摸到美人玉面,橫眼掠了南宮鐸一眼,才向雷青鳳笑道,“這崇國夫人雖然年幼,卻頗得圣相和圣上喜愛。那一日崇國夫人進(jìn)宮面圣,恰恰趕上宮中剛自隴山進(jìn)了一批鸚鵡。崇國夫人便問一只鸚鵡,還思鄉(xiāng)么?那鸚鵡卻答道:思鄉(xiāng)!圣上恰恰在旁聽到了,登時也起了思鄉(xiāng)之情,立時命人將這批鸚鵡放回隴山。萬歲爺眼見崇國夫人喜歡鸚鵡,便另賞了她一只翠羽鸚鵡,這便是御鳥的來歷了!”
南宮鐸拍手笑道:“好,鸚鵡通靈,夫人聰慧,圣上仁德,這真乃傳流千古的雅事!”桂浩古嘆道:“崇國夫人自得了這御鳥,自是萬分寵愛,走到哪里,都要隨身帶著。可是一月之前,崇國夫人隨母親去靈隱寺上香,卻在飛來峰下給一個打扮得如同叫化子般的老和尚出手奪去了御鳥,隨行的格天社‘白虎七宿’居然攔他不住!”雷青鳳櫻唇微動,忽然看了看桂浩古那只老手,急忙住口不言。南宮鐸倒替她問道:“這老叫化子想必就是桂大人千里追尋的醉羅漢了?”
“正是這廝!”桂浩古白臉一紅,冷哼道,“老夫帶著白虎七宿連日追趕,他卻從臨安竄出,一路北上。這老家伙不敢真刀真槍地跟咱們較量,卻連出詭計,先后弄傷了老夫手下的白虎七宿。一到隨州境地,這狗賊便再無蹤影。好在今天讓老夫遇上了南宮賢侄和青鳳侄女,咱三人聯(lián)手,必能擒到這老賊。”雷青鳳聞言,雙眉一挑,躍躍欲試,那南宮鐸卻皺眉沉吟道:“世伯,醉羅漢為何要搶崇國夫人這只御鳥?”
“這老賊無法無天,明擺著是跟圣相作對!這御鳥是圣上所賜,這么不明不白地給人奪走,圣上便不怪罪,圣相他老人家臉上也不好看!”桂浩古說得心頭火起,重重頓足叫道,“相爺若是發(fā)起火來,那還得了,便說這一年前的‘獅貓案’吧!崇國夫人喜愛的一只獅子貓無故丟失,相爺責(zé)令臨安府找尋。臨安府請畫師將此貓的畫像畫了一百多幅,在全城張貼,找了半年仍是毫無音訊。因這‘獅貓案’牽連入獄的便有一百多人,知府曹泳急得焦頭爛額,最后終于憋出個法子,他找人打了一只比那獅貓小不了多少的金貓,獻(xiàn)給相爺,才算保住了頭上的烏紗帽!”
卓南雁越聽越怒,暗想:“便因為他孫女的一只貓,秦檜便牽連了一百多人入獄,這老賊真是無法無天!”余孤天卻想:“嗯,這知府雖然大是破費,但好歹保住了頭上烏紗,過不了幾年,還能再撈回來。”(按:秦檜孫女的“獅貓案”,見于陸游《老學(xué)庵筆記》,其事大致如此。)
南宮鐸和雷青鳳聽了,全都凝眉不語。卻聽桂浩古嘆道:“這獅貓案剛了,又來了個御鳥案。咱可真要小心措置,不然圣相一怒,雷霆大作,誰也擔(dān)待不起!”
話音剛落,忽聽廟內(nèi)響起嗤嗤嗤的幾聲冷笑,聲音清脆嬌嫩,顯是對桂浩古所言大是不屑。這笑聲本來不大,但恰在桂浩古三人高談闊論停歇之時發(fā)出,眾人全聽得真真切切。循聲望去,卻見冷笑之人正是端坐一旁的那賣唱的小女孩。
那女孩也側(cè)過頭來斜睨桂浩古,紅通通的篝火登時映紅了她的半邊臉頰。卓南雁這時才瞧清那女孩容貌,但見她花膚如雪,瑤鼻櫻唇,雖只扭過來半邊臉兒,卻已有一股明珠美玉般的容光自然流照出來。
卓南雁本來心下奇怪這個賣藝女孩膽敢嘲笑朝廷武官,待得瞧了她的容貌,登時一呆,若非親見,實難相信世間竟有如此仙姿麗質(zhì)的人物。那飄花劍女雷青鳳本就是個罕見的美女了,但跟這豆蔻年華的小女孩一比,登時成了庸俗脂粉。
桂浩古聽了那聲冷笑,本來心頭惱怒,但轉(zhuǎn)頭瞧見了這樣粉雕玉琢的女孩,心頭怒火頓消,一轉(zhuǎn)眼又瞧見了那男子手中抱著的牙板胡琴,不由大咧咧地笑道:“難得唱曲的小娘生得這般標(biāo)致,往后不要胡亂發(fā)笑!若不是桂大人我素來惜香憐玉,你可就要倒大霉啦?”
“我可沒敢笑各位大爺!”那女孩睜大瑩澈的雙眸,搖了搖頭,道,“我是適才做了一個好玩的夢,夢見東海里的一只老鱉丟了個什么東西,就讓蝦兵蟹將去找。那群蝦兵蟹將遍尋不見,便回來稟報老鱉說,海里面找不見,想必不是天上的鳥偷的,就是地上的貓偷的不是鳥案,就算貓案!格格,鳥和貓居然會到海里面偷東西,這蝦兵蟹將不是太笨了么?”
她語音動聽,笑聲純真,宛若雛鳳乍鳴,冷玉輕擊。但說出的話卻是膽大之極,不但將秦檜比作了老鱉,更將桂浩古諸人罵作了蝦兵蟹將。卓南雁忍俊不禁,嗤地笑出聲來,心下更是佩服這女孩的膽氣。
桂浩古狠狠瞪了卓南雁一眼,又轉(zhuǎn)頭盯著那女孩。說來也怪,他本是心下怒氣勃發(fā),但只瞧了一眼那張清麗得惹人憐惜的純凈臉孔,滿腔怒火偏又發(fā)作不出,當(dāng)下冷森森地道:“小娘兒胡言亂語,是活得不耐煩了么,過來給大爺唱個曲子,唱好了便饒了你!”
那女孩秀眉微挑,小嘴扁了扁,似是頗不情愿。她身旁那中年漢子卻冷著臉道:“月牙兒,這一路上盡是惹禍!禍也惹了,曲子若不唱好,回去看我怎么罰你!”略調(diào)了下弦,指捻臂抖之間,立時就有一縷蒼冷如訴的琴音響起來。那聲音悠長凄清,若斷若連,人人聽了,心頭都沒來由的一陣悲涼。
那女孩似是極怕這漢子,秀眉蹙了蹙,撅起櫻唇道:“爹爹別急,月牙兒唱就是了!”說著將牙板輕擊,曼聲歌道,“長江千里,限南北,雪浪云濤無際。天險難逾,人謀克敵,索虜豈能吞噬!”
這一開口而歌,聲音婉轉(zhuǎn)清潤,就如一抹清清泠泠的山泉蕩進(jìn)眾人的心脾間。似這般以牙板唱曲的,當(dāng)時喚作“小唱”,就是以拍板合著曲樂輕唱慢曲,講究重起輕殺。宣和年間東京汴梁的李師師最擅小唱,曾以此道風(fēng)靡東京,有風(fēng)雅人便給小唱起了個雅名叫“淺斟低唱。”
眾人怎么也想不到,在這荒野小廟內(nèi),竟能聽到這等美妙唱曲,一時之間,桂浩古等人的怒氣竟消弭不少。
卓南雁自幼長于荒野,素來少聞曲樂,這時乍聽這美若天籟的歌聲,更覺心神一蕩。這時廟中諸人全將目光集在那喚作“月牙兒”的女孩身上,卻見她將牙板夾在指縫中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厍玫糜迫挥兄隆?br/>
她這一轉(zhuǎn)過頭來,眾人借著跳耀的火光和朦朧的煙氣,更有霧里觀花之感。這女孩見這么多人一起瞧她,似是有些害羞,微微垂下頭去,眉宇之間便籠著一層若有若無的淡淡輕愁。火光下,卻見她那黛眉翠煙,眸凝秋水,愈發(fā)顯得清麗絕俗。
她的歌聲不高,但愈是這么宛轉(zhuǎn)低回,愈是惹人屏息傾聽。只聽她唱到:“阿堅百萬南牧,倏忽長驅(qū)吾地。破強(qiáng)敵,在謝公處畫,從容頤指。破強(qiáng)敵,在謝公處畫,從容頤指”聲音倏地由低轉(zhuǎn)高。她年紀(jì)幼小,本沒有高歌遏云的功夫,但妙在喉音曼妙,這兩疊反復(fù)的高亢之處仍是唱得嫻熟無比,好似一抹清風(fēng)越飄越高,直入云霄。
卓南雁聽得入神,忽聽那桂浩古低聲問道:“這小妞唱得著實不錯,這詞聽著有幾分耳熟,卻不知是誰人手筆?”南宮鐸低聲笑道:“她唱的是一首《喜遷鶯》,乃是被貶多年的故相李綱,死前發(fā)牢騷所做。詞中以秦王符堅暗喻金兵,借史言事,說他李綱自己便是從容指畫的謝公,鼓動大宋之人隨他一起抗金。”
聽南宮鐸說起“李綱”的名字時,卓南雁心中先是一動:“原來這是李綱老丞相的詞,怪不得如此慷慨激昂。易伯伯常說李剛忠烈,是個大大的好官,卻一直不為昏君所喜,后來郁郁而終。這女孩敢唱他的詞,真是不同凡俗!”登時對這女孩愈加另眼相看。
只聽南宮鐸又道:“李綱的詩詞已被圣相禁了多年,大人正好借此將這小丫頭扣下!”桂浩古被他說破心思,卻故意將臉一扳,道:“言之有理!公然吟唱李綱詩詞,那還得了!待會可要將這小丫頭帶回去,好好管教!”他身旁的兩個差官急忙低笑湊趣:“恭喜大人,得了美”桂浩古想到得意之處,忍不住笑道,“多虧賢侄心思機(jī)靈,老夫這一路大風(fēng)雪總算沒有白挨!”
他幾人壓低聲音說話,自以為旁人無法聽到,哪知卓南雁天生耳目之力超逾常人,都聽得真真切切。他心中登時燃起一片怒火:“原來大宋狗官如此喪盡天良,見這女孩美貌,便要借口抓走!”忍不住向那幾人怒目相視。只聽南宮鐸接著笑道:“哪里!小侄還有多謝世伯這次傳書相邀!若無您這調(diào)度,我南宮鐸焉能跟青鳳妹子輾轉(zhuǎn)數(shù)日,形影相隨?”
雷青鳳聽他說起自己,忍不住格格嬌笑,嗔道:“怎地又扯到人家身上來了。呸!見到美貌小妞,便動歪心思!”一扭頭忽然瞧到了卓南雁憤憤的目光,登時紅暈滿面,秀眉一蹙,向南宮鐸道,“這小叫化子死死盯著我看,好生無禮!”南宮鐸和桂浩古甩臉瞧見卓南雁怒沖沖的眼神,都是一驚,心下均想:“難道我們的話,都讓這小子聽到了?”
這時候月牙兒那一闕《喜遷鶯》剛剛唱罷,廟中眾人全是心神皆醉。南宮鐸卻向卓南雁厲聲喝道:“賊小子活得不耐煩了么,亂瞧什么?”余孤天聽了這一喝,臉色乍白,他是驚弓之鳥,急扯了卓南雁的手,便要走開。
卓南雁也從沉思中驚醒過來。他心中卻還惦記這桂浩古要打這女孩的主意,低聲嘀咕道:“慌什么!咱又沒有招惹他們,我”話未說完,忽覺眼前一花,那南宮鐸已經(jīng)閃身竄到他面前,忽然揮手,啪啪啪啪,打了他四記耳光。
卓南雁給他打得頭暈?zāi)X脹,口邊的鮮血霎時流了下來,抬頭叫道:“我沒招惹你們,你憑什么打我?”南宮鐸冷笑道:“沒招惹就打不了么?公子爺打人還問憑什么!”驀地反手一掌重重打在他臉上,將卓南雁的身子打得直向后跌去。
他要在意中人面前大獻(xiàn)殷勤,身子一彈,如影隨形地直竄過去。卓南雁身子在空中才要落地,南宮鐸已閃在了他身前,單掌疾探,抓住了他胸前衣襟,使力一貫,將他雙膝著地,狠狠摔在了地上。
那女孩眼見他驟然出手傷人,不由花容失色,啊的一聲驚叫。廟中村民見南宮鐸毆打一個孩子,本來有人心中不忿,但見了他這奇快無比的身手,嚇得都不敢言語。桂浩古、丁長富等人卻都抱膝而坐,樂得看個熱鬧。余孤天急得身子打顫,但心內(nèi)猶豫,終究不敢上前。
卓南雁雙膝砸在冰冷的地面上,只覺劇痛欲折。卻聽那女孩顫聲道:“爹爹,您瞧,他們”又聽那漢子冷哼一聲:“跟你說了,少管閑事!”卓南雁正要掙扎起身,南宮鐸的二指卻搭在了他眼上,冷冷道:“小叫化子,你得罪了‘飄花劍女’雷俠女。快快給雷俠女磕三個響頭,不然公子爺就剜了你這雙眼珠子!”心內(nèi)卻想:“也不知這小叫化子聽到了多少,若是給他傳揚出去,只怕南宮世家、霹靂堂和格天社的名頭都要有損。不如找個茬子,將這小子殺了滅口!”
卓南雁雙手撐地要待站起,但才一抬頭,便覺眼中酸痛無比。這時候他心底騰起一股悲憤之氣,早將易懷秋說的“忍人所不能忍”的囑托拋到了九霄云外,張口叫道:“小爺我只給祖宗父母磕頭,死也不給你兩個狗男女磕頭!什么雷家、什么俠女,你們恃強(qiáng)凌弱,沒的里玷污了這一個俠字!”
雷青鳳聽了他這一罵,不由玉面一寒,喝道:“南宮師兄,跟這小叫化子費什么話,他敢對我雷家出言不遜,將他一劍斬了!”南宮鐸哼了一聲:“我偏偏先讓他磕過了頭,再宰了他!”手指用力將卓南雁的頭向下按去。
卓南雁只覺腦頂上重如泰山壓頂,雖死力強(qiáng)撐著,腦袋還是一寸寸地向地上低下去。這時他滿腔怒火,渾身熱如火焚,心中卻只有一個念頭:“死也不能給這惡毒女子磕頭!”猛地一歪頭,噗的一口痰向南宮鐸吐了過去。二人相距太近,南宮鐸心思又大半在雷青鳳身上,登時給卓南雁這混了血的口水啐在了腿上的襟袍前。
“小叫化子,是你自己找死!”南宮鐸目射寒光,單掌提起,便向卓南雁頂上拍落。那女孩啊的一聲驚呼,纖手疾抬,忽覺腕子一緊,已被她父親捉住。</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