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節(jié):揮旌玉碎 喋血龍驤
風(fēng)雷塔其實(shí)是堡內(nèi)一處可以了望四方的高塔,眾人在暮色之中登上塔來,卻見斜陽將落,殘霞如血,遠(yuǎn)天一片蒼茫的紅色。堡外黑壓壓的已經(jīng)聚了百十條野狼,只是這灰毛蒼鬃、蠢蠢欲動的群狼卻陣壘分明地分作四隊(duì),彼此各不相擾。
卓南雁知道,這是伏牛山內(nèi)的四撥野狼,各有自己的狼王和領(lǐng)地,這時竟也給宋鐵槍一起召來。
這時晚風(fēng)漸緊,凜冽的風(fēng)中只有群狼聲勢浩大的嗥聲,卻再不聞一點(diǎn)別的聲息。厲潑瘋?cè)滩蛔Q眉罵道:“要打便打,賊廝鳥弄什么玄虛,怎地到這時還不露面?”
忽見堡外一只高大壯碩的灰狼挺身而起,昂頭長嚎一聲,悠長的聲音中帶著十足的威嚴(yán)。這一聲叫罷,西首的群狼忽然全都悄然無聲。跟著東邊一只頸前帶著白毛的烏黑大狼也揚(yáng)起雪白的脖子,長長嘶嚎一聲,霎時間東首狼群也靜了下來。接著又有兩只壯碩無比的大狼先后仰天嘶叫。
卓南雁知道那是四只狼王在各自傳令,狼性最是堅(jiān)忍機(jī)敏,瞧它們這如臨大敵的樣子,難道敵人業(yè)已來了么?他縱目遠(yuǎn)望,卻見遠(yuǎn)山沉暗,蒼林蕭瑟,哪里有什么生人的影子。
跟著那四只狼王又先后厲嗥幾聲,聲音或長或短,似乎是在各自分兵派將。群狼聽了號聲,立時四處散開,將石堡四周全都圍住。卓南雁只見這百十多只狼忽聚忽散,全都悄寂無聲,不由心中暗自佩服,又見群狼全都雙耳豎起,挺胸昂頭地四處張望,心里不由緊了起來。
一旁的厲潑瘋焦躁道:“狼王將群狼散開,難道是已測知敵人要四面來攻么?”季巒沉聲道:“十多年了,我在山中見群狼布陣獵物多回,從來沒有這般謹(jǐn)慎小心。只怕敵人已經(jīng)來了,咱卻沒有察覺!”
驀地卻見東側(cè)一只灰黑大狼挺身長嚎,聲音凄厲悠長。群狼立時一陣躁動。易懷秋忽沉聲喝道:“在天上!”
卓南雁昂頭望去,卻見蒼暗的天穹上忽然現(xiàn)出一片黑點(diǎn),倏忽放大,忍不住驚道:“是大鷹。”易懷秋卻嘿了一聲,道:“不是鷹,是金雕!”
那鷹群飛近,卓南雁才瞧清那群東西雙翅寬大,羽發(fā)金光,果然全是體形碩大的猛悍金雕,不由倒抽了一口冷氣,暗想:“龍驤樓想必早知道我們風(fēng)雷堡內(nèi)有虎狼相護(hù),他們調(diào)來金雕助戰(zhàn),真是有備而來!”季巒卻道:“怪不得他們能輕易破去宋鐵槍在玄機(jī)谷布下的多重埋伏,原來龍驤樓有金雕相助!”
群雕在空中鼓翼盤旋,卻不沖下。卓南雁霎時覺得風(fēng)雷塔上的西風(fēng)凜冽了許多,也不知是晚來風(fēng)疾,還是雕群鼓蕩出來的陣風(fēng)。堡下群狼挺足長嘯,嚎聲此起彼伏,聲勢驚人。
驀然間一只猛雕平展雙翼自空中箭一般直插下來,這一落勁急如電,狼陣之中最靠前的那只灰黑大狼猝不及防,竟給猛雕的雙爪抓中眼球,立時凄聲慘嗥,滿地亂滾。四五只狼疾奔過去助戰(zhàn),那金雕卻已振翅飛起,爪上鮮血淋漓,暮色中瞧來分外猙獰。
猛聽得玄機(jī)谷外響起一聲竹哨的呼哨,聲短音厲。空中的群雕似是得了指令,立時紛紛鼓翼撲下。剎時間狼嗥四起,雕群和狼群殺在一處。伏牛山的群狼體大力猛,本來最是兇蠻,奈何這次的對手卻更厲害。那群金雕雙翼展開,幾乎長達(dá)丈余,鐵爪尖利,又力大無比,每每一撲一抓,就能將撕開大狼堅(jiān)韌的狼皮,傷筋斷骨。若是飛撲不中,金雕立時就會展翅高飛,決不給群狼反擊的時機(jī)。
更可怕的是,這群巨雕顯是給高人苦心馴過,玄機(jī)谷外的哨音不時響起,或悠長或短促,雕群的起落進(jìn)退,全循著哨聲,竟是暗合分進(jìn)合擊的兵家之道。有時是一兩只先后擾敵,有時是幾只連環(huán)誘攻,有時則是聲勢驚人的群起而攻。群狼在地上干挨打,只有嗷嗷怒嗥的份。
易懷秋凝眉瞧了片刻,便提氣喝道:“放箭!”守在堡上的莊兵早就蓄勢待發(fā),得令后箭如雨發(fā),直向雕群射去。眾人眼見地上的金雕和狼群搏殺在一處,怕亂箭傷了野狼,都對準(zhǔn)天上高飛的金雕射去。但群雕這時才顯出了它們的可怕,巨雕竟會揮翅撥打亂箭,大翅一揮,勁風(fēng)鼓蕩,便會將羽箭拍落。
一輪亂箭過后,竟沒一只金雕落下。風(fēng)雷堡內(nèi)羽箭素來不多,大敵當(dāng)前,眾人驚駭之下便不敢再多放箭。
季巒大怒,搶上去自一個莊兵手中接過弓來,對準(zhǔn)飛撲下來的一只金雕奮力一箭射去。噗的一聲,羽箭直貫入金雕腹中,卻又余勢不衰,直釘在了一只野狼的背上。
金雕和野狼一起滾翻在地,驚得雕群和狼群都是一亂。季巒連連頓足,拔出箭來,望著天上金雕又一箭射出。這一箭又疾又準(zhǔn),眼見便要射中,陡然間只聽嗖的一聲,不知哪里飛出一只羽箭,竟將季巒射出的長箭擊落。易懷秋眼見這一箭后發(fā)先至,勁猛勢準(zhǔn),不由暗自喝了聲彩:“龍驤樓內(nèi)果然臥虎藏龍!”
驀地又聞哨聲凄厲,頻頻催促雕群猛攻。不過一盞茶的功夫,狼王精心布好的陣勢便給群雕沖散。十幾只強(qiáng)悍的大狼先后給啄得眼瞎腿殘,更有幾只形體稍小的狼竟給飛撲而下的巨雕提起頸背抓上天空,再高高摔下,摔得血肉模糊。
再戰(zhàn)片刻,群狼心驚膽戰(zhàn),驀地那只灰毛狼王仰頭嘶吼,聲音驚惶急促。幾十只野狼聽了這嚎聲,全都夾起尾巴,跟著那只狼王向西竄去。這灰毛狼王帶著的是伏牛山最大的狼群,余下兩個狼王見勢不妙,也帶著幾十只野狼先后退走。季巒連連撮口呼哨,但狼的性子都是欺軟怕硬,這時膽氣一怯,任是他如何吆喝,也約束不住。
風(fēng)雷堡下卻只有那白頸的黑毛狼王帶著本部二十余只野狼拼力死戰(zhàn),只是這時勢單力孤,給金雕輪番撲下,連抓帶啄,傷亡慘重。卓南雁眼見那黑毛狼王的一只眼睛已給金雕啄瞎,雪白的頸毛上鮮血淋漓,兀自呲牙苦戰(zhàn),心中不由陣陣難過。
易懷秋卻嘆道:“兩年前,這黑毛狼王險些被大花咬死,是我自大花口中將它救下。嘿,拼死報恩,這是古來的俠士之風(fēng)!”
那竹哨聲嘻溜溜地又再響起,這一串哨聲響過,天上一群金雕卻鼓翅掉頭,直向遠(yuǎn)山飛去了。厲潑瘋眼見群雕沒入暮云深處,忍不住頓足喜道:“哈,這群扁毛畜生跑啦!”卓南雁卻連連搖頭,沉吟道:“未必!瞧狼群的樣子,怎地似是更加小心?”果然只見那獨(dú)眼狼王仰頭嘶叫,聲音愈加凄厲。它身旁那二十幾只野狼聞聲立時聚在狼王身旁,鬃毛擎起,在西風(fēng)中惶惶地盯著前方。
猛然間只聽得一陣猛獸厲吼之聲在山林深處響起,這時天已擦黑,凜冽的西風(fēng)里驀地傳來這滾滾怒吼,真讓人心驚膽戰(zhàn)。卻見黃影閃動,數(shù)只花斑大豹沖出山林,疾向群狼撲來。
“是獵豹,”易懷秋老眼一寒,道,“金雕攻敵,全憑目力犀利。到了傍晚,金雕目力不及,便成了廢物。龍驤樓正好遣走金雕,換成獵豹,看來他們這攻擊是一次猛過一次。”
一語未落,堡下的群狼已和獵豹?dú)⒆饕粓F(tuán)。群狼苦戰(zhàn)已久,早就力竭,又都身負(fù)有傷,幾乎全憑著一股血性才能支撐到現(xiàn)在。那五只獵豹卻是蓄勢已久,又兼體大力壯,橫沖直撞過來,立時將狼群咬得鬼哭狼嚎一片。
那狼王擎著頸下染了血的白毛,拼命嘶叫。群狼立時散開,三五只狼對付一只獵豹,嗷嗷地亂咬。不提防一只花豹直向狼王撲去,饒是那狼王身手矯健,還是給獵豹一口將耳朵咬去,鮮血濺出,染得狼頭模糊一片。
易懷秋心中一痛,揚(yáng)聲道:“讓它們退了罷!”守在堡下的宋鐵槍幾聲呼哨吹過,四五只力盡的蒼狼當(dāng)先退去。
狼王昂首嘶叫,待余下的群狼先后退走,才睜著綠油油的獨(dú)目,緩緩?fù)巳ァD俏逯换ū垡娝酌ㄆ穑凵淅潆姡粫r竟也不敢窮追。
借著蒼穹中最后的一絲余光,卓南雁見那只黑毛白頸的老狼一瘸一拐地向遠(yuǎn)山退去,心中驀地一熱:“便是虎狼之中,也有英雄,這老狼威風(fēng)凜凜,真是英雄!”
厲潑瘋眼見那五只獵豹在堡前四處躍動,耀武揚(yáng)威,不由怒道:“不敢真刀真槍較量,盡遣些畜生上來,龍驤樓算什么能耐!”易懷秋冷哼一聲:“龍驤樓如此煞費(fèi)苦心,為了對付咱風(fēng)雷堡,想必早已準(zhǔn)備多時了。”
猛聽得一聲虎嘯,自西山深處傳來。易懷秋不由臉現(xiàn)喜色,道:“是大花、小花它們來了!”這兩只猛虎平時散處深山,伏牛山連綿數(shù)百里,急切間宋鐵槍尋它們不見,這時終于趕來。五只獵豹眼見身后猛虎沖到,急忙厲吼著轉(zhuǎn)身迎戰(zhàn)。
夜色闌珊,呼嘯的西風(fēng)里夾著濃烈的血腥氣息,虎嘯豹吼之聲驚得人肝膽欲裂。大花小花仗著一股銳氣和野性一下子便沖得五只豹子陣腳大亂,但天色昏黑,卓南雁已難瞧見到底誰占了上風(fēng)。
忽聽大花怒吼一聲,宛若晴天打個霹靂,跟著一只豹子慘聲嗚咽,黑暗中也不知出了什么變故。卓南雁正急得滿身大汗,忽見眼前一亮,卻是堡中莊兵有人燃起了火把,明亮的火把光芒下,卻見一只豹子橫身倒在血泊之中,顯是適才被大花一口咬死。
“熄了火把!”易懷秋見了火把光芒,吃了一驚,急縱聲高呼。但是已經(jīng)晚了,那余下的四頭花豹見了火光,忽然四散退開。那大花小花卻是混跡深山的野獸,平時最怕火光,猛覺身后火起,立時吃了一驚,尾炸毛豎,惶惶欲退。
便在這時,猛聞幾下鼓聲響起,遠(yuǎn)處黑暗之中驀地射來一串弩箭。這排弩箭勁急無比,顯是連環(huán)機(jī)弩所發(fā)。大花正被火光一驚的當(dāng)口,登時給七八只亂弩射中前胸,狂吼聲中,翻身到地。
“大花”卓南雁心中劇痛,忍不住驚呼出聲。忽聽四五道嘯聲同時響起。嘯聲極近極響,又在這緊急關(guān)口乍然而作,委實(shí)驚心動魄。隨著嘯聲,數(shù)十個矯健黑影直向堡中掠來。
那小花眼見愛侶慘死,嗚地一吼,縱身便向迎面的黑影撲去。火把光芒驟然一燦,卓南雁才見對面涌來的卻是一群灰袍漢子,那小花橫沖直撞,呼呼兩爪,便將兩個漢子撲倒在地。
“大伙散開,老子來對付這只大貓!”怒喝聲中,一個手持大斧的漢子快若疾風(fēng)般沖到,劈面一斧斬在了小花頂門,登時鮮血飛迸。小花發(fā)出一聲驚天動地的怒嘯,仍是奮力撲過去。
那漢子眼見自己開碑裂石般的一記重斧斬在猛虎頭上居然無功,不由冷笑一聲,身子旋風(fēng)般的一個疾轉(zhuǎn),大斧輕飄飄地橫掠過來,登時劃在小花咽喉。這一斧又快又狠,全仗著猛虎前撲之力,登時將虎喉劃開,小花慘嘯一聲,終于無力癱軟在地。
這時那要命的火把終于熄滅,借著那一絲殘光,卓南雁瞧見那持斧大漢敞胸露懷,一身灰袍在風(fēng)中颯颯飛舞,卻是個光頭長發(fā)的女真人!他心中又痛又驚:“這三次攻擊,果真如易伯伯所料,一次猛于一次!龍驤樓的人技高心毒,這一場血戰(zhàn)風(fēng)雷堡怕是兇多吉少。”
那漢子一斧斬了猛虎,膽氣大壯,揚(yáng)聲喝道:“殺!留下小孩活捉,余下的不分老弱男女一并殺了!”驀地鼓氣一聲長嘯,在暗夜之中遠(yuǎn)遠(yuǎn)傳了出去,立時四面八方都有殺聲響起。季巒聽得殺聲,心中一沉:“他們借著金雕居高臨下的目力,必是已經(jīng)破去了玄機(jī)谷的埋伏。風(fēng)雷堡已經(jīng)無險可守,眼下只有拼力死戰(zhàn)!”
眾人下得塔來,退回易懷秋的禪堂。忽聽得黑暗之中只聽得吼聲四起:“殺呀”“殺了金狗”
卓南雁聽出那是風(fēng)雷堡群豪的殺敵怒吼,但這吼聲每每喊到半截就換作呃呃的一聲短促叫聲,心下正自奇怪間,卻聽身旁的厲潑瘋呼呼喘氣:“龍驤樓來的都是高手,出招好不狠辣,竟全是一擊必殺!”
風(fēng)雷堡內(nèi)的群豪有當(dāng)初的兩河義軍,也有不甘忍受秦檜yin威的岳家軍老兵,這些漢子上陣殺敵都是好手,但若是對付武林中的絕頂高手卻又力所不及。想到這每一聲呃呃的短呼,都是一個熱血漢子瞠目倒下,卓南雁心內(nèi)就是一陣烈火焚燒般的難受。
“都是熱血男兒,叫他們不要死守,卻是沒有一人逃生。”易懷秋說著,呼吸也短促起來。驀地一道喊殺之聲從東南直竄了進(jìn)來,跟著守在門外的宋鐵槍爆一聲喊,率著數(shù)十個漢子便迎了上去。
易懷秋陡地在黑暗中昂起頭來,道:“東北已破了個缺口,賊人只怕攻進(jìn)堡來了。”一陣狂風(fēng)卷著逼人的寒意撞了過來,將屋門砰然蕩開。卻見外面的天已經(jīng)黑透了,院子里黑沉沉的還沒有一個人影沖進(jìn)來,但那喊殺叫罵之聲卻是越逼越近了。
“雕狼大戰(zhàn)之時,我便瞧見他們已在暗中張網(wǎng)布陣了,”易懷秋的聲音沉沉的帶著一股說不出的冷定,“聽著,西南方喊聲最疾,卻是只喊不攻,那是金狗的擾敵之計,他們佯攻西南,實(shí)則強(qiáng)攻東北和西北。東南方位悄寂無聲,其實(shí)是藏了高手,等候從那里突圍逃生的人自投羅網(wǎng)!我這就出去,將龍驤樓的金狗引到東邊!厲潑瘋,你速速帶著南雁他們向西突圍!”
話一說完,他枯瘦的身子已經(jīng)凌空躍起,那面岳家軍的大旗也被他只手揮舞,隨著他一起投入到暗夜之中。
卓南雁啊的一叫,拼力張眼向外望去,但那夜色太黑太濃,根本瞧不見易懷秋的身形,只見那抹月白的旗影在朔風(fēng)中招展飄蕩,直向東方掠去。他忽覺口邊一咸,卻是兩行淚水無聲無息地流下。
這一次,卓南雁終于沒有哭出聲來,只奮力凝望著黝黑的門外。那抹在沉暗夜風(fēng)中飄蕩遠(yuǎn)去的白影,深深烙在了這小小孩童的心中。
厲潑瘋霍然立起,提起卓南雁負(fù)在了背上,大踏步便往院外走去。才閃出院外,卻見沉沉的夜色之中盡是一點(diǎn)點(diǎn)一簇簇閃耀的火把,幾十個灰衣武士往來沖突,攔住了風(fēng)雷堡的莊兵四處劫殺。
跟這些服飾光鮮、兵刃閃亮的龍驤樓武士比起來,風(fēng)雷堡的漢子衣衫襤褸,兵器殘舊,不少人還揮著種地用的破鋤鐵鎬,實(shí)是寒酸到了極點(diǎn),卻兀自人人苦戰(zhàn),無一退卻。
厲潑瘋口中低聲咒罵,將身形隱在黑暗之中悄然潛行。四周都是刺耳的喊殺聲和兵刃的撞擊聲,幸喜沒人瞧見他二人。
卓南雁忽然想起什么,叫道:“哎唷,厲大叔,還有余孤天,咱們該帶上的!”厲潑瘋喘了口粗氣,兩只火紅的眼睛在夜色里閃了閃,終究是回過頭,又向院子里沖來。卻見院中喊殺陣陣,退回來的宋鐵槍和隨后沖進(jìn)的十幾個金兵已經(jīng)殺做一處。
余孤天一整日貓?jiān)谖葜校S昏時分聽得堡外虎嘯狼嗥,一直就心驚肉跳。這會聽得外面的喊殺聲越來越近,他心中第一個念頭就是:“師父出事了!完顏亮手下那批逆賊已經(jīng)尋到了這里!”他在黑漆漆的屋內(nèi)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著,想逃出去,卻怕貿(mào)然沖出撞見金兵,可這么呆在屋中,無異于坐以待斃。
正自慌得六神無主,門支呀一聲開了,一個胖大的身影閃了進(jìn)來,正是季巒。借著院中些微的火光,余孤天瞧見季巒鬢發(fā)散亂,渾身浴血,不由吃了一驚。
“余孤天,你速速逃生去吧,”季巒緊緊盯著他,喘息著道,“龍驤樓的人馬沖了進(jìn)來,咱們要支撐不住”余孤天這才瞧見季巒的腹前竟插著一把劍,鮮血正自汩汩而出,但聽得他說到“龍驤樓”這三字,心下微動,雙目熠然一亮。
季巒重傷之下,心神卻極是清楚,見了余孤天閃爍的眼神,心中驀然一沉:“今早剛得了訊息,大金皇帝之子晉王完顏冠尚在人間,難道當(dāng)真是他,龍驤樓當(dāng)真是為他而來?”
原來完顏亮做賊心虛,畏懼有人以熙宗之子的名號圖謀不軌,將完顏冠私逃的訊息封鎖得嚴(yán)緊之極。以風(fēng)雷堡季巒之能,卻也是剛剛在今晨得到了一點(diǎn)消息,饒是他多謀善斷,一時也想不到這破衣爛衫的啞和尚就是當(dāng)今大金國的太子。但余孤天才來投奔,龍驤樓便驟襲風(fēng)雷堡,已引得季巒對心下生疑,此刻眼見他目光閃爍,季巒心中疑心更甚。
他心下疑云萬千,卻不露絲毫聲色,只喘息道:“快快逃吧,遲了就不成了!”余孤天心下剎時一涼:“我跟師父千里迢迢地前來投奔龍驤樓,豈料芮王完顏亨也是個勢力小人,得知我藏身之處后,竟也揮兵來擒我,好跟完顏亮邀功請賞!”
當(dāng)下也懶得跟季巒說什么,滿腹悲憤地向屋外走去。剛跨到門口,忽聽身后傳來一聲低呼:“晉王殿下,可要一路保重呀!”余孤天身子微顫,啊的一聲回過頭來,卻正瞧見季巒那一雙在黑暗中灼灼閃動的眸子。
季巒眼見了此刻余孤天的神色,登知自己所料不差,他雖不明白龍驤樓大舉來攻到底要對這位落魄太子如何,卻也知道風(fēng)雷堡能有今日之災(zāi),實(shí)是自己當(dāng)初貿(mào)然收留此子所致。驚怒之下,掙扎著一步跨過來,反手便扣住了余孤天的脖子,喝道:“原來都是因了你這裝聾作啞的小賊”
余孤天見他忽然變得兇神惡煞一般,知道自己行跡泄漏,要待抽身逃走,但脖子給這人一把扣住了,立覺呼吸艱澀,難受之極。一霎時他的臉便憋得通紅,生死關(guān)頭卻將心一橫,反手一掌,重重推在季巒腹前的長劍上,嗤的一聲,那劍登時從季巒身上透體穿出。
季巒身上早受了四五處厲害內(nèi)傷,本就是燈枯油盡的關(guān)頭,經(jīng)這一劍透體刺入,悶哼聲中,身子一晃,便栽倒在地上了。
余孤天只覺喉嚨一暢,呼呼地喘了幾口氣,正待逃走,門外卻奔進(jìn)兩個人來,正是卓南雁和厲潑瘋。這兩人去而復(fù)返,正是來此接上余孤天一起逃走,才跨進(jìn)屋來,正瞧見倒在血泊中的季巒。卓南雁驚叫一聲,疾跑過去將他扶起來,卻見他已是不成了。
季巒還殘存著一絲神智,口中道:“余余”
余孤天只道他這就要戳穿自己的身份,心下驚慌,要待逃跑,偏偏雙腿不聽使喚。卓南雁眼見這往日笑容滿面的二伯氣息奄奄,不由心如刀割,忍痛道:“是,是,我自會照顧余孤天小弟!”季巒的口唇一陣哆嗦,卻再沒有掙出一個字來,整個人便已僵硬了。
卓南雁心痛萬分,厲潑瘋已一步跨上,扯住他和余孤天,便向外沖去。三人才探身出屋,只聽喊殺震天,風(fēng)雷堡和龍驤樓的人馬在院中已剿殺成了一團(tuán)。
魯金剛和李長塔正合斗一個矮矮胖胖的灰衣漢子。那人手中兵刃是根軟軟的長鞭,揮動之間,鞭上竟生出一股剛猛之極的力道,將魯金剛的撲刀、李長塔的大槊震得東倒西歪。
厲潑瘋只看了兩眼,便知他二人不是這矮胖子的敵手,但眼下萬分緊迫的事還是護(hù)著卓南雁和余孤天逃出去,當(dāng)下肩上背了卓南雁,一手?jǐn)堊∮喙绿欤膊經(jīng)_出。
忽見那矮胖子軟鞭疾旋,竟將李長塔和魯金剛猛攻過來的兩件長兵刃卷在一起,撲刀和青銅槊相互激蕩,震得兩人都是虎口發(fā)麻,兩件兵刃嗆啷啷地竟全都摔到地上。李長塔一愣之間,心口已中了那矮胖子一記鐵掌,鮮血狂噴,栽倒在地。
厲潑瘋濃眉一抖,忽然一腳踢在地上的撲刀上,撲刀靈蛇般竄出,直向那胖子射去。那矮胖子猝不及防,悶哼聲中,嗤地一下,已給撲刀插入腹內(nèi)。魯金剛已然撲到,拼著斜肩挨了他一掌,卻一肘猛打在刀桿上,樸刀竟被他打得自那人腹內(nèi)洞射而出。
那人怪叫聲中,身子軟軟倒下,死前的雙目在火光下鼓鼓的突著,似是不信世上有如此舍生忘死之人。
厲潑瘋這一踢刀殺敵,卻也露了行跡,立時就有三四道身影疾向他撲了過來。宋鐵槍這時也揮槍殺到,攔在他身前,嘶聲喊道:“你快退,莫忘了堡主重托!”厲潑瘋心頭一凜,左掌抓起正在地上疾奔的余孤天,飛身一躍,遠(yuǎn)遠(yuǎn)地便縱上了墻頭。
院里同時響起了四五聲叱喝“好俊功夫”、“風(fēng)雷堡還有這等身手的人”、“休讓這廝走了!”厲潑瘋聽這幾聲冷叱或沉雄或冷峻,夾在紛亂的廝殺聲中居然字字不亂,便知這幾人均是高手,不由心膽一寒。
正要向院外竄去,忽然咦了一聲,只見院外東側(cè)卻燃起了熊熊大火,火光映得東邊天空一片火紅。閃耀的火光下卻見那大旗桿上緩緩揚(yáng)起了一面月白大旗,旗上那猩紅的“岳”字在烈火光焰下迎風(fēng)怒展,煞是醒目。
這就是當(dāng)年百戰(zhàn)百勝的岳家軍行軍布陣時挑過的大旗,十年前讓金人聞風(fēng)喪膽的岳家軍大旗。在這個凄冷慘酷的冬夜里,在這烈焰燭天的火光下,那卷舞的旗面殘舊了許多,但招展起來的依稀還是十年前的雄風(fēng)。
幾個要待撲來的龍驤樓高手見了那旗子,神色不由一餒,心內(nèi)霎時都閃過了一句幾乎忘卻的話語“撼山易,撼岳家軍難!”
激戰(zhàn)之中的風(fēng)雷堡群豪陡然間見了那大旗,卻均是心神大振。這些熱血漢子十年來貓?jiān)谶@山溝里,苦哈哈地種田打獵,也不肯出堡臣服金國。他們穿的用的多是十年前的破舊衣衫,洗得掉了色,爛了線,仍不肯換卻這些南朝衣冠,也不愿退歸江南,為的便是他們曾隨著心中那位永遠(yuǎn)的大帥在這片熱土上灑過血揮過汗,垂過淚水也留下過笑聲。
十年后重睹這那火光中呼呼怒展的大旗,這些貧苦漢子霎時覺著體內(nèi)涌起一股熱騰騰的少年豪氣,握著柴斧、獵叉的臂膊格外有力起來,呵呵大叫,拼力死戰(zhàn)。這一來本就穩(wěn)操勝券的龍驤樓武士立時陣腳微亂。
驀地一個禿頂辮發(fā)的高瘦老者疾掠過來,用女真話長聲喝道:“何三斧,你隨我追那使刀的漢子,旁人跟著徐和尚砍了那破旗子!”這老者顯是此次龍驤樓人馬的主使,隨口一喝,就有說不出的威嚴(yán)。
“徐和尚遵命!”一個胖大和尚昂首應(yīng)了一聲,跟著又有四五個漢子長喝呼應(yīng),呼喝之聲起伏震耳,顯是均為高手。立時院中鏖戰(zhàn)的諸多金人全隨著那和尚向東殺去。
那老者卻雙臂一展,有如一只蒼鷹般直向厲潑瘋撲了過來。跟著一聲呼嘯,那斬了小花的持斧大漢也飛步奔來。
厲潑瘋罵了一聲,攜起兩個孩子,從墻頭上飛身竄了出去。院中的宋鐵槍卻知院外東側(cè)的旗桿下埋有霹靂震天雷,急撮口嘻溜溜打了個哨子,數(shù)十個正待奔往東側(cè)的風(fēng)雷堡豪杰愣了一愣,才聽到宋鐵槍的嘶聲一喊:“速來保護(hù)少主要緊!”眾人一驚,急隨著他和魯金剛也向厲潑瘋奔逃的方位沖來。
厲潑瘋背上負(fù)著卓南雁,左臂攬住了余孤天的腰,腳下勁氣展開,直如怒豹驚馬一般向西沖去。老謀深算的易懷秋所料不差,這西側(cè)果然沒有伏下高手,只有十幾個金兵虛張聲勢,眼見厲潑瘋氣勢洶洶地沖到,急硬著頭皮上前阻攔,卻給他手起幾刀,如同切瓜砍菜一般殺得四散奔逃。
卓南雁忍不住叫道:“好,厲大叔,這幾下子殺得痛快!”厲潑瘋哈哈狂笑,腳下絲毫不停,將那十幾個金兵遠(yuǎn)遠(yuǎn)拋在了身后。
那老者長聲怪嘯,和那提著大斧的漢子銜尾追來。魯金剛和宋鐵槍帶著幾十個風(fēng)雷堡豪杰不久便即趕來,揮刃殺散了這十幾個金兵,自后奮力疾追。三撥人先后奔出風(fēng)雷堡,才跑出一箭之地,忽聽得身后風(fēng)雷堡東側(cè)響起震天價一聲巨響,腳下堅(jiān)硬的大地也在這怒響中微微顫了顫。
卓南雁的心卻隨著那響聲忽然裂成了數(shù)片,他回頭望去,卻見風(fēng)雷堡內(nèi)火光耀眼,掛著岳家精忠旗的旗桿已然消逝不見。
“易伯伯”他撕心裂腹地長呼了一聲,他知道他的易伯伯已隨著那聲炸響和那面他奉若神明的岳家軍戰(zhàn)旗一起遠(yuǎn)去了。想到從今而后,他再也見不到這寵他、愛他的老人,再也見不到那張鐵一樣剛毅的臉孔了,卓南雁的全身都不禁抖顫了起來。
“不好!”那提著巨斧的漢子愕然止住步子,提起鼻子狗一樣猛嗅著夾著血腥的硫磺氣息,罵道,“徐和尚他們只怕中了易懷秋這老狗的算計!”那老者也知幾個手下只怕已隨著這聲巨響灰飛煙滅了,卻紅了眼珠子叫道:“正點(diǎn)在前面,先攆上再說!”提起十成真氣,起落如風(fēng),直向厲潑瘋撲了過去。
厲潑瘋身法雖快,到底攜著兩個孩童,堪堪著要給這老者攆上了。他是個血性漢子,此刻料知易懷秋與敵同歸于盡,不由悲怒滿腔,眼見身后敵手逼進(jìn),驀地吐氣開聲,掌上發(fā)力,將余孤天和卓南雁遠(yuǎn)遠(yuǎn)送了出去。</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