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胡沙春寒(7)
3 胡笳
次日,李承嗣就將琴交給了李師師。李師師坐下?lián)嶂傧遥蹨I婆娑,說道:“弟弟受累了?!崩顜煄熣{(diào)了調(diào)弦,又說道:“弟弟靜坐,聽姐姐撫一曲?!睏钽韫室饪攘艘幌?。李師師會(huì)意,笑道:“妹妹也一起靜坐。”李承嗣卻說道:“妹妹先去沏茶?!睏钽鑵s安坐不動(dòng)。李師師不理會(huì)二人,撫琴低謳一曲《點(diǎn)絳唇》:“波上清風(fēng),畫船明月人歸后。漸消殘酒,獨(dú)自憑欄久。聚散匆匆,此恨年年有。重回首,淡煙疏柳,隱隱蕪城漏。”楊汨心中不悅,說道:“姐姐總是唱些年年分別,歲歲離恨的曲子?!遍T口一個(gè)聲音傳來:“不,唱得很好?!崩顜煄熖а劭粗鴣碚撸侨岣5奂?,只是她的眉間帶著憔悴。柔福帝姬款款走進(jìn)來,看著李師師,問道:“何不再撫一曲?”李師師問道:“帝姬喜歡什么曲子?”柔福帝姬答道:“隨便?!崩顜煄熭p撥琴弦,演奏了一曲委婉悲傷,撕裂肝腸的曲子。
楊汨看著柔福帝姬,果然看到她眼中的凄楚之色,只是她憔悴的臉上依舊帶著倔強(qiáng),她的下巴微微翹著,帶著凜然不可侵犯的高傲。柔福帝姬說道:“這曲子是……”李師師微笑答道:“帝姬猜得不錯(cuò),這是《胡笳十八拍》。胡人落淚沾邊草,漢使斷腸對(duì)歸客?!比岣5奂С溃骸拔疑跎袩o為,我生之后漢祚衰。天不仁兮降亂離,地不仁兮使我逢此時(shí)?!?br /> 心痛腸斷,黯然銷魂……
李承嗣忽然想了起來:“是蔡文姬!”柔福帝姬說道:“是,中土人脆弱,來兵皆胡羌??v獵圍城邑,所向悉破亡。馬邊懸男頭,馬后載婦女。長(zhǎng)驅(qū)入朔漠,回路險(xiǎn)且阻。千年前的屈辱,今日又重演了?!北粨?,柔福帝姬忽然想到這兩個(gè)字,這兩個(gè)字是趙氏宗族痛苦的開始,也是痛苦的根源,當(dāng)年解憂公主和王昭君遠(yuǎn)嫁胡狄,雖然有了高貴的名分,但也是“一上玉關(guān)道,天涯去不歸?!笨墒?,眼前呢,自己的姐妹嫂嫂都是以俘虜?shù)纳矸葸M(jìn)了金營(yíng),那么結(jié)局只有一個(gè):名節(jié)既喪,身命無存。
李師師淺笑問道:“帝姬在想什么?”柔福帝姬乜斜著眼睛看著李師師,忽然覺得她臉上的笑意令人感到惡心:“她就是李師師,她就是那個(gè)名妓!她是那個(gè)李明妃!”便冷冷說道:“李明妃,你何不唱一曲‘纖手破新橙’?”旋即昂首走出。李師師一時(shí)間怔住,纖手從琴弦上劃過,迸出一串紊亂的音符。
等柔福帝姬出了門,楊汨朝李承嗣嚷嚷:“哥!你看她,她、她、她……”卻說不出后面的詞句。李承嗣幫她接下去:“‘她不像話,敢對(duì)姐姐這樣?!粫?huì)罵人就別罵?!睏钽璨环猓骸拔以趺床粫?huì)罵人了?”李師師說道:“是我不對(duì),弟弟,待會(huì)兒替我向她賠個(gè)不是?!崩畛兴命c(diǎn)點(diǎn)頭。
當(dāng)晚,李承嗣去見柔福帝姬。柔福帝姬正襟端坐,依舊保持著凜然氣勢(shì),未等李承嗣開口,搶先問道:“你是來為李師師賠禮的?”李承嗣問道:“你怎么知道?我正是來代她賠禮的?!比岣5奂质疽馑?,說道:“我在外面都聽到了,楊汨在生我氣呢。你回答我?guī)讉€(gè)問題,算是你的道歉吧。我想問你,你們把我?guī)ё?,想做什么?還有,楊汨為什么要?dú)⒔饑?guó)主帥?”李承嗣微微一笑,說道:“我所要做的事情,我不會(huì)告訴你。至于楊汨為什么殺金國(guó)主帥,這可是楊汨的一個(gè)痛處,楊汨一直耿耿于懷,我也不能告訴你,除非楊汨自己告訴你。”柔福帝姬見他什么都不說,又換了個(gè)問題:“那你們會(huì)不會(huì)討伐金國(guó)?”李承嗣答道:“我不是皇帝,沒有所謂的討伐與否?!比岣5奂Т故渍f道:“是這樣啊?!鄙裆g帶著失望。李承嗣從袖中拿出一串項(xiàng)鏈,說道:“這是楊汨從金營(yíng)取回來的,想必是宮廷之物。”柔福帝姬一看那項(xiàng)鏈上一顆顆偌大的明珠光澤晶瑩,知道不是凡品,說道:“這樣的東西自然只有宮里才有,楊汨既然拿到了,我當(dāng)然不能再奪她所愛。”
李承嗣心中一動(dòng),上前要拉柔福帝姬起來,甫一伸手到柔福帝姬眼前,剛碰到她的手,柔福帝姬忽然“啊”地一聲,把手藏到后面,臉上帶著慌亂和驚懼,抬頭去看李承嗣,眼中竟然帶著瑩光,但是倔強(qiáng)的神情絲毫不減。李承嗣吃了一驚:“我不過是要拉她起身,她何必這么害怕?難道她心里有什么心事?還是勾起了什么不好的回憶?”便伸出手,微微一欠身,滿臉笑容,輕聲說道:“柔福帝姬,請(qǐng)您站起身來,閉上眼睛,我送你一個(gè)禮物?!比岣5奂Ьo緊抿著嘴,螓首微垂,抬眼看一看李承嗣,眼中的瑩光還在閃爍,臉上的慌亂和驚懼漸漸隱去,忽然又抬手按著自己的嘴唇,嘴角偷偷浮起一絲笑意,又抬眼看一看李承嗣,慢慢將手交到他的手里,李承嗣輕笑著拉她起來。柔福帝姬靜靜站著,雙手仍在惴惴不安地交握著,見李承嗣的眼中滿是真誠,她便聽話地慢慢閉上眼睛,靜靜等待著:“他會(huì)做些什么?”
果然,寂靜中有一件東西繞過了脖頸,搭在了胸前,接著有一雙手拉著胸前的那件東西輕輕向后移動(dòng),撩起了她腦后的頭發(fā),在頸后做著小動(dòng)作……
柔福帝姬早已猜到了那是什么,只是一直在等著李承嗣弄完,可是等了許久,李承嗣還在鼓搗著,柔福帝姬早等的不耐煩了,李承嗣的呼吸在漸漸變得粗重,想必是也著急了。李承嗣長(zhǎng)吁一口氣,柔福帝姬問道:“請(qǐng)問,我可以睜開眼睛了嗎?”李承嗣答道:“先不要,我這里還沒弄好呢!”柔福帝姬無奈,只好繼續(xù)等著,心中卻在不住地譏笑:“這手也太……”終于,李承嗣問道:“你來幫個(gè)忙怎么樣?”柔福帝姬隨手便將后面的搭鉤掛好,理一理秀發(fā),問道:“我可以睜開眼睛了嗎?”李承嗣訕訕答道:“哦,嗯?!蹦樕蠞L熱,低著頭,不敢看她。
柔福帝姬睜開眼睛,走到里間梳妝臺(tái)前,照照鏡子,摩挲著一顆顆明珠,珠光在燈下熠熠生輝,仿佛昨日的燦燦光華,柔福帝姬心中喜歡,看了良久,方才嘆口氣摘了下來,托在手中,眼中卻已經(jīng)淚光盈滿。李承嗣在外面等了許久,不見她出來,正要離開,柔福帝姬卻在背后叫住他:“你站住!”李承嗣站定,回頭問道:“什么事?”柔福帝姬將那項(xiàng)鏈塞在他手里,淡淡說道:“這東西雖然是我的,但是我不想用這種方式拿回來!如今,我已經(jīng)不是原先養(yǎng)于深宮的帝姬了,就算是荊釵布裙,我也不會(huì)在意的?!崩畛兴寐犓f的慷慨,不禁對(duì)她十分贊賞:“果然是個(gè)帝姬!”
靖康二年三月,金兵退兵了,這幾日果然安靜無事。待金兵撤走,李承嗣和楊汨來到劉家寺,找到那口井。此時(shí)已是春天,天氣卻尚有些冷,李承嗣探頭去看井內(nèi),見那井深不見底,他心里便有些怕了。楊汨在后面問道:“你要下去嗎?”李承嗣口中說是,但神色有些遲疑。楊汨擔(dān)憂地說道:“雖已三月,不過,井水依然很涼呢?!崩畛兴妹掳停f道:“是啊?!睏钽杩┛┬Φ溃骸拔抑滥闩滤??!崩畛兴门阈Φ溃骸笆前?。若說是用輕功踩著水耍耍,我倒還行,要潛下去找東西卻是萬難。要不,你下去?”楊汨叉腰佯怒道:“你倒好意思讓我下去?”李承嗣面露難色,問道:“那怎么辦?”楊汨抱著胳膊說道:“這番不必你我下去,你去找個(gè)人來,我來找天妒紅顏吧?!崩畛兴么笙?,說道:“稍等!”
不一會(huì)兒,李承嗣花了幾兩銀子找來一個(gè)人。楊汨拿出金針,一根一根插在那人的各個(gè)穴位上,又對(duì)那人說道:“看著我的眼睛?!蹦侨瞬幻骶屠铮沩槒牡厝タ此难劬?。
李承嗣驚奇地看著這一切,不知道楊汨玩的什么把戲,不一會(huì)兒便看到那人眼神變得呆滯,楊汨在他的腰上綁了一根繩子,繩子的另一端系在了自己的腰上,然后那人慢慢走到井邊,“撲通”一聲跳了下去,最初動(dòng)作僵硬,如同行尸走肉一般,后來逐漸靈活起來。原來那人的真氣皆被封住,楊汨通過金針用自己的真氣操縱那人下水找天妒紅顏去了。李承嗣站在井邊往里面看,那人已經(jīng)潛到了下面,水面上水花蕩漾。李承嗣笑道:“妹妹倒真會(huì)想辦法呢?!?br /> 等了許久,楊汨說道:“來,幫我一起拉繩子?!崩畛兴妹^去和她一起拽繩子,甚是費(fèi)力,想必那人抱住了什么東西,等拽上來才看到,原來是那人抱著一具尸體,那人將尸體放在地上,那是一位女子的尸體,面目已經(jīng)難以辨認(rèn),身上穿著的衣服都是上等的絲綢做成的。楊汨說道:“這應(yīng)當(dāng)就是鄆王妃的尸體了?!蹦侨俗叩绞w前開始細(xì)細(xì)搜檢,搜檢許久,卻一無所獲,又搜檢了一遍,仍然如此。
楊汨皺著眉頭說道:“怎么會(huì)什么都沒有?!”李承嗣說道:“或許沒有在身上,而是掉在井里了?!睏钽椟c(diǎn)點(diǎn)頭。那人又走到井邊,跳了下去。
等了許久,楊汨搖搖頭,那人從井里躍了上來。楊汨說道:“在井里摸了許久,根本沒有銅鏡。”說罷,走上前去,一根根拔掉金針,解開繩子,在那人臉上拍了兩下。那人猛然醒過來,看著自己身上濕漉漉的,凍得抱著肩膀直哆嗦,看到地上放著一具尸體,說道:“怎么有一個(gè)死人?!”李承嗣掏出銀兩交給那人,恐嚇道:“你可以走了。記住,什么都不要亂說!否則,小心你有頭睡覺,沒頭起床。”那人驚恐地接過錢,連聲說道:“不敢不敢。大俠饒命,我什么都沒看見,什么都不知道……”話未說完便跑掉了。李承嗣說道:“井里只有尸體,沒有銅鏡。難道,銅鏡被人拿走了嗎?多半還在金軍隊(duì)伍中,不知是在金軍手里,還是在宋俘手里?!睏钽枳诘厣?,閉目養(yǎng)神,沒有回答。
這時(shí)候,遠(yuǎn)處傳來一陣馬蹄聲,李承嗣循聲望去,是兩匹馬,騎馬的是柔福帝姬和柴熹,今日柔福帝姬換了一身便裝,顯得清爽了許多。兩匹馬來到李承嗣和楊汨身邊方才停住,兩人下馬。
柔福帝姬看著地上的尸體,看了許久,眼睛竟然濕潤(rùn)起來,繼而是一陣啜泣,自言自語道:“嫂嫂啊,你若未嫁給我的楷哥哥,哪里會(huì)有今日?!崩畛兴玫热寺犃耍睦锝蛔∮科鹨魂嚢?。幾個(gè)人埋葬了鄆王妃的尸體,柔福帝姬久久佇立在墓前,卻不發(fā)一言。
地上的小草已經(jīng)發(fā)芽,變綠,遠(yuǎn)遠(yuǎn)望去,地上已經(jīng)開始有一絲綠意。李承嗣扶著柔福帝姬的肩膀,說道:“我要去追擊金兵了,你要同我一起去嗎?”柔福帝姬點(diǎn)點(diǎn)頭。柴熹說道:“先回去準(zhǔn)備行裝,然后再出發(fā)不遲。”李承嗣問道:“金兵走的哪條路?”柴熹答道:“想必是要過黃河往滑州去?!崩畛兴谜f道:“好,我們就沿著這條路去追吧?!?br /> 柴熹將韁繩遞給他,向三人拱拱手,說道:“你們?nèi)幌刃校译S后就去?!闭f罷,轉(zhuǎn)身離去。李承嗣騎一匹,楊汨與柔福帝姬合乘一匹,三人向北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