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第十八章
聽吳越拐著彎兒罵自己,趙忱之好氣又好笑:“你跟上司都這么說話的?再說那叫赑屃。”
吳越撇嘴:“反正我要辭職了,管那么多?再說您老人家今日是不請自來。
他一邊給花環(huán)做著最后的修飾,一邊心不在焉說:“你既然要我給你立碑,那我就提醒你幾句話。按照我們本地的規(guī)矩,一個人火化之后,家屬要把他生前所有的物品都在岔路口燒了,以便他在陰間繼續(xù)使用。所以我嚴肅地建議你少買點兒衣服鞋襪眼鏡手表,免得到那一天燒起來麻煩。”
趙忱之苦笑:“謝謝你為我操心,看不出你這張嘴挺厲害。”
質(zhì)樸的花環(huán)完成了,吳越將其安放在母親墓碑的頂端,誠摯地說:“媽,今天出來得太急了,什么都沒給你準備,掃帚也沒帶,紙錢和元寶回去燒給你。你在那邊要開心啊。”
他頓了一會兒,又說:“照顧好鄰居小妹妹。”
這時候趙忱之才注意到隔壁的墳墓,墓主人也是個笑容甜美的女孩,1984年出生,2000年去世,享年十六歲。
吳越走到隔壁的墓碑前,從包里掏出一塊巧克力和一瓶果汁,同樣拆開巧克力放在墓碑上方,把果汁灑在周圍,說:“你未成年不能喝酒,所以給你帶了果汁。這是葡萄口味的,你乖乖的聽話,不管喜歡還是不喜歡,都不要托夢給我。”
趙忱之問:“你認識她?”
“她活著的時候不認識。”吳越說,“不過她與我媽做了多年的鄰居,因此算做認識吧。”
分別的時候到了,吳越依次擁抱了一下媽媽的墓碑和女孩的墓碑,然后朝山下走去,趙忱之若即若離地跟著他。
吳越下了幾節(jié)臺階,停下來問:“你去哪兒?”
趙忱之正在出神,聞言把視線收回來,落在吳越姿色絕佳的臉上。
他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根本不了解眼前這個人,不知道他居然很久之前就沒有了母親,在哪里長大、怎樣長大、誰照顧他長大;也不知道他讀的是什么學校、什么時候畢業(yè)、怎樣來到酒店工作;更不知道他喜歡什么,討厭什么,人生有過什么樣的收獲,將來還有什么樣的愿望……
他所掌握的關(guān)于這個人的信息少得可憐,仿佛此人在三個多月前的人生就是一片空白——吳越當然不可能是空白的,他二十多歲了,除了人單純些,似乎過得還算不錯。
比如趙忱之現(xiàn)在就有一個明知問出來是冒犯,但是必須得問的問題:“你的父親呢?”
果然吳越回答:“沒有父親,我是吳女士有絲分裂出來的。”
趙忱之笑道:“你能分裂嗎?”
吳越說看情況吧,說不定也能呢,侏羅紀公園電影里說生命潛能無限,總會自己尋找出路。
“不管能與不能,”趙忱之說,“我有一句話問你。”
“說。”
趙忱之大概是從岳母身上汲取了無限勇氣,脫口而出:“你愿意和我結(jié)婚嗎?”
此時是下午一點半,天氣晴朗,氣溫在30℃左右。吳越站在臺階下方,揮汗如雨地望著臺階上方的趙忱之,問:“趙總,你們家有在墓地求婚的傳統(tǒng)?”
見趙忱之沒有答話,他上了幾階臺階,將兩人之間的距離縮短,仰頭陰晴不定地說:“我就充當一回知心小哥哥吧。趙總啊,這個愛情之花呢,是需要澆灌、培育和呵護的,它不能一下子就從種子開成玫瑰,你也不能幾十天見不著面,一見面突然就宣稱喜歡屁股,再見面突然就說要結(jié)婚懂嗎?我要不是修養(yǎng)足夠好,早就一磚頭拍死你了!”
趙忱之說:“以前你似乎對我求過一次婚?”
吳越語塞。
趙忱之把手表褪下來遞給他。
“干嘛?”吳越問。
趙忱之說:“暫時代替戒指,你或許是開玩笑,但我是認真的。”
吳越看了一眼表又嚇得扔回去:“我不要勞力士,萬一摔了賠不起!”
趙忱之困惑地說:“這不是百達翡麗嗎,你不認識字還是怎么的?入門款摔了也就摔了吧,反正是集團送的。”
吳越說:“不要不要。”
趙忱之硬塞給他,吳越說趙總您矜持些吧,哪有在我媽墳前逼婚的?!
趙忱之才不管呢,把表塞進了他的內(nèi)褲里——沒錯,內(nèi)褲,孫江東動得,他趙忱之就動不得?
吳越快瘋了,他好不容易把表掏出來,見趙忱之即將走到墓園門口。他追上去想把手表摔到他背上,又怕一沖動摔碎了幾十萬雪花銀,只好攥著表跟他出去了。
趙忱之走向汽車說:“我送你回家。”
吳越怒氣沖沖,忍了半天才說:“不要,這個時間江北家沒有人,我也沒他家的鑰匙!。”
趙忱之說:“哦,郝江北。”
“你別拿他來威脅我啊,”吳越警告,“別因為我不同意那什么的,你就去為難他。”
趙忱之笑道:“該死的,我才不是那種人。”
吳越要跪了:“‘該死的’也是語錄啊哥們!求求你把手表收回去吧!”
一天之后,吳越搬回了趙忱之家,倒不是因為趙忱之為難郝江北(趙總確實沒那個閑心思),而是郝江南為難他。
郝江南戰(zhàn)友很多啊!
一個個都久經(jīng)考驗,其中一位還露骨地問他:“想睡你的人多嗎?”
吳越說:“你們他媽的根本不是研究摩斯密碼的小團體對么?”
郝江南全程冷漠臉:“你先回答我朋友的問題,幾個?”
吳越說:“再見!”
反觀趙忱之,簡直比郝江南容易相處一百倍,雖然他求婚了,雖然他有意親熱,雖然他號稱動作很快,但是他沒時間啊!
他稱不上不眠不休,至少也戎馬倥傯地在酒店里忙碌,三個多月來他在該建筑物內(nèi)外行走的總路程以紅軍長征來計算的話,能從遵義走到懋功,包括四渡赤水那一段迂回的。
外派總經(jīng)理也分為幾種:
一種是開業(yè)總經(jīng)理,擅長從無到有拉出一套班子,把酒店的總體框架搭起來。萬事開頭難,這種人能力極強,精力過剩,非經(jīng)驗豐富兼略有偏執(zhí)者不能勝任。他們不會在一家酒店呆很長時間,往往新酒店開業(yè)數(shù)月至一年內(nèi)便離開了。
一種是營運總經(jīng)理,負責守成,能盈利最好,不能盈利就保本,不能保本的話,維持較小虧損面、一團和氣也算不功不過。畢竟如今的酒店都不是拿來賺錢的,是被業(yè)主方用來當固定資產(chǎn)抵押向銀行貸款的。
還有一種是扭虧總經(jīng)理,就是趙忱之這種,屬于管理集團或業(yè)主方眼見虧損得連底褲都要當?shù)袅藢嵲趹K不忍睹,才派出的救兵。這種人比較蠻橫,亂世之下用重典,殺伐決斷比起的一種來有過之而無不及。
此外還有收尾總經(jīng)理,那就不細說了。
趙忱之并非很蠻橫,個人五講四美,但也不討人喜歡,尤其那些被舊社會滋潤過的老員工。在他降臨之前,這座高級酒店的中餐廳服務(wù)員居然有把客人剩下的菜打包帶走的習慣——當然帶的都是那些沒吃動的——有時候婚宴散場客人還沒離開,服務(wù)員倒開始為自己家的餐桌做準備了。
趙忱之為此雷霆震怒過幾回,后來見屢禁不止,便在一周之內(nèi)將中餐廳服務(wù)員大換血,開除了十之七八。最困難的時候,連吳越都被拉到宴會廳端盤子。
多少人等著看趙忱之的笑話,但他挺過來了,如今他上任滿四個月,各部門人員框架已經(jīng)調(diào)整完畢,新培訓的服務(wù)員完美接崗,日餐廳開業(yè)在即,一切都按著預想的方向前進。
唯一可惜的是他沒有好好規(guī)劃自己,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突然跑去求婚,以及沒有手表真麻煩。
這天,期盼已久的日餐廳終于開業(yè)了。在開業(yè)之前的全體員工大會上,趙忱之發(fā)表了感動中國式的講話,為節(jié)省字數(shù)歸納主要內(nèi)容如下——
諸位同僚:
鄙人于危難之際受命,至今已三月有余。期間酒店多般變化,你們想必了然于心。我在此由衷感謝,付出必將有回報,犧牲必將被銘記。
孫中山《總理遺囑》有云,”積累四十年革命之經(jīng)驗“,我并非聰慧,亦沒有過人之能力,當飛機降落在此陌生城市時,我也在想:能否迅速調(diào)整團隊?能否順暢調(diào)動其一兵一卒?能否完成總部交予之任務(wù)?數(shù)月以來,我與諸位有合作、有分歧,諸位對我,有理解、有困惑。然而無論如何,我們終究一家人,所思所想、所作所為,都是為了酒店發(fā)展之大局。
從近三月財報來看,酒店業(yè)績已有起色,日后必將蒸蒸日上,而多年之后回望,便知挽狂瀾于將傾者并不是我趙某人,而是在座諸位。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諸位不但是酒店的奠基者,偉業(yè)的締造者,發(fā)展的推動者,亦是光明之未來的成就者、收獲者。
采得百花成蜜后,為誰辛苦為誰甜,愿與諸位共勉!
趙忱之雖然已經(jīng)換掉了一半員工,但酒店仍然不是鐵板一塊,他那和西方集團總部一脈相承的管理方式也不是人人都能接受得了,尤其在中高層,代表資方的高管中少不了意見向左的人士。
正當有人暗自期盼他這段演講會引來冷場時,話音剛落,幾乎坐在最后排的郝江北、郝江南、小徐、馬克一干人等站起來熱烈鼓掌!
眾人如夢方醒,也立即跟著鼓掌,大宴會廳里頓時掌聲如雷。
后來馬克問小徐:“趙總說些了什么?我剛才玩手機沒聽見。”
小徐說:“我只有七秒鐘的記憶,所以別問我。”
郝江北說:“我也玩手機了……但是趙總說得非常好,很有教育意義,深深地打動了我的心靈!”
郝江南舉著手機連續(xù)拍照,說:“我爬哪個墻頭,哪個墻頭就是絕對正確的!”
于是其余三人同時仰頭張望:“哪兒有墻?”
那一刻在場的所有人,包括趙忱之,都沒有意識到酒店的巔峰竟然來得如此之快,又消失得如斯之遽。以及由于沒有掌握對資本的控制權(quán),所以也無從“力挽狂瀾”,頂多是好時鮮花著錦,壞時無可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