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回到寢舍,顧不上換掉身上濕漉漉的衣裳,徐初之把懷里的包裹放到桌子上,手忙腳亂地拆開了。
里面的景象叫人失望,紙張濕了三分之一,墨錠也斷了一塊。
——這些是他幫書肆抄書,書肆提供給他的工具。他抄完一部書至少需要五天時(shí)間,最多能掙四十文錢。
墨錠斷了倒沒什么,這些濕了的紙晾干之后也還能用,但必然會落下痕跡,拿來抄書肯定是不行的。
這么一算的話,他這一回不僅掙不到錢,至少還得往里面貼五十文錢。
徐初之抿緊了唇角,神情沮喪,而后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一腳踢在桌角上。
都怪那個登徒子。
氣完之后,徐初之不得不抽空又跑了一趟書肆,因?yàn)槊恳患視脸瓡募埖囊?guī)格和種類都是不一樣的,也不能去別處買。
書肆的掌柜是他的遠(yuǎn)房六叔,平日里對他頗為照顧。
“這樣啊,”掌柜稍稍地遲疑了一會兒,爽快地說道:“既然是意外,那也是沒辦法的事。這樣吧,紙我補(bǔ)給你,錢就算了。”
“那怎么行。”徐初之連聲說道:“六叔您已經(jīng)很照顧我了,萬萬沒有讓六叔您虧本的道理。”
說完,他從袖口里摸出一包銅錢塞給掌柜。
“不行,說不要就不要……”
一開始掌柜的說什么也不肯收,后來見實(shí)在是拗不過他,只能是松了口:“行,你要我收下也可以,不過這錢太多了……”
說著,他打開布包,退了十幾枚銅板給徐初之,又送了他一刀裁壞了的白紙。
看見這幅場景,一旁的刑氏臉色有些難看,語氣也怪怪的:“初之啊,下次可得小心點(diǎn),別再把東西弄壞了,別說是你,就是我家,也經(jīng)不起總這么折騰不是。”
徐初之面上一僵,懸在身側(cè)的手緊了又緊。
這幾年來,他的確是給掌柜的添了不少麻煩。
但他也是沒辦法。
他強(qiáng)忍著羞愧和難堪:“嬸子教訓(xùn)的是。”
等到徐初之的身影徹底地消失在了街角,掌柜這才回過頭,埋怨道:“你是吃飽了撐的,沒事說那些干什么?”
刑氏兩眼一翻,一把拿起柜子上的雞毛撣子,掃了掃架子上的灰塵:“怎么,就許你做好人,不許我念叨兩句?”
“你知道什么?”掌柜的拍著桌子:“我這是投資,投資你懂嗎?”
再說了,這幾年徐初之也幫他抄了不少書,總的來說他還是賺的。
“我懂,你不就指望著徐初之將來能考上舉人,好給你做靠山嗎。”刑氏罵罵咧咧:“可你也不想想,武定州有多少年沒出過舉人了。而且就他家現(xiàn)在那個情況,有一個病秧子老娘和一個賭鬼老爹在后面拖后腿,他要是能考上舉人,我的名字倒過來念。”
“而且你就等著吧,你現(xiàn)在對他這么好,他記住了,等他家出了什么事,準(zhǔn)保第一個找上你,到時(shí)候我看你怎么辦。”
聽到這兒,掌柜的喝茶的動作一滯,他神情不定,顯然也是覺得刑氏的話有幾分道理,但還是死鴨子嘴硬:“好,你嘴皮子利索,我說不過你……”
另一邊,徐初之前腳回到寢舍,后腳就有差役敲響了他的房門,說是新來的學(xué)正大人要見他。
徐初之當(dāng)即理了理衣冠,跟在差役后面,去了官舍。
一進(jìn)門,徐初之便躬身拜道:“學(xué)生徐初之,拜見學(xué)正大人。”
“你便是徐初之,果然是一表人才。”坐在公案后的孟則知當(dāng)即站起身來,走到徐初之身后,哐當(dāng)一聲,關(guān)上房門。
沒由來的,徐初之心頭一緊。
他下意識地抬起頭,沒想到正對上一張熟悉的臉,而后兩眼一瞪。
怎么會是他?
就在徐初之心亂如麻的時(shí)候,孟則知又說話了:“聽趙訓(xùn)導(dǎo)說,你學(xué)識不錯,進(jìn)步也快,三年后必定能考上舉人。”
徐初之勉強(qiáng)壓下心底的不安,他畢恭畢敬地回道:“是趙大人謬贊了。”
他想,興許是自己認(rèn)錯人了,又或者孟則知應(yīng)該不敢在州學(xué)里胡作非為。
哪知道下一刻,孟則知便打破了他心底的僥幸。
“我今天找你來,一是想見見我們州學(xué)的大才子,二來嘛,”他話音一轉(zhuǎn):“那天撞掉了你的包裹是我不對,這樣吧,我這里呢,有一錠金子,你拿著,就當(dāng)做是我給你賠罪了。”
說著,他拿著金錠就往徐初之手里塞。
徐初之下意識地拒絕:“不行,我不能要……”
孟則知順勢握住了徐初之的雙手,一邊想著老婆的手真滑真漂亮,一邊笑瞇瞇地說道:“我讓你收著你就收著,聽說你娘身體不太好,正好,你可以拿著這點(diǎn)錢,給你娘買點(diǎn)補(bǔ)品好好的補(bǔ)補(bǔ)身體,再給自己換一件厚實(shí)一點(diǎn)的新棉衣,要是錢不夠的話,再找我要就是了。”
徐初之聽出了孟則知的弦外之音,他面上一白:“你、你怎么敢——”
他一把掙開孟則知的手,踉蹌著后退了兩步,死死地瞪著他。
孟則知也不惱,索性把話攤開了說:“本官瞧見你的第一眼就看上你了,你若是跟了本官,本官一定不會虧待你。如若不然——”
他想著,他老婆瞪人的樣子也好看。
徐初之胸口劇烈地起伏著:“你……無恥……虧你還是朝廷命官,你這么做,就不怕被人知道,遭萬人唾棄嗎?”
“你不說,我不說,誰會知道呢。”孟則知不以為意。
“你——”徐初之紅著眼眶:“我就是死也不會順了你的意的。”
說著,他抓起手中的金錠,狠狠地砸在孟則知身上。
孟則知的臉色瞬間沉了下來:“看來你是想敬酒不吃吃罰酒了?”
徐初之轉(zhuǎn)身就走。
孟則知當(dāng)即說道:“那你可得想清楚了,真要是把我惹急了,我可是什么都做得出來的,你的學(xué)業(yè),你的功名,你的前程,都不想要了?”
徐初之腳步一亂。
大不了魚死網(wǎng)破。
抱著這樣一種心態(tài),徐初之頭也不回地走了。
官舍里,孟則知摸了摸手臂上被金錠砸中的地方,一點(diǎn)都不疼。
大概是因?yàn)樾斐踔旧岵坏脤λ轮厥帧?br/>
想到這兒,孟則知嘖了一聲,美滋滋地走了。
另一邊,回到寢舍里的徐初之就像一只泄了氣的河豚一樣,無力地癱在床上。
他以為孟則知會迫不及待地對他下手,可實(shí)際上,連著好幾天,孟則知一點(diǎn)動靜都沒有。
后來徐初之才知道,這是因?yàn)槊蟿t知又病了,而且病得還挺嚴(yán)重的。
沒等他松上一口氣,他的鄰居就火急火燎地找了過來:“不好了,徐秀才,你娘出事了。”
他那個賭鬼老爹不知道從什么地方知道了他們的新住處,找上了門來,把家里搜刮了一遍之后就又要去賭。
那可是徐初之為三年后趕考存的錢,他娘拼了命想攔住他爹,推搡之中,一腦袋磕在了桌角上,當(dāng)場暈厥了過去。
他爹毫不猶豫地跑了,好在鄰居聽見動靜,過了看了一眼……
看見躺在床上昏迷不醒、額頭上抹滿了香灰的母親,再看地上一大攤的血跡,徐初之手腳一陣發(fā)涼。
大夫很快就到了。
“大夫,我娘她怎么樣了?”一見大夫收回了搭在徐母手腕上的手,徐初之便迫不及待地問道。
大夫說道:“令堂傷的是腦袋,而且她本身身體就不太好,一個不慎命就沒了。我知道一個方子,主藥是人參,應(yīng)該能治好令堂的病,只是——”
“只是什么?您倒是說呀!”一旁的街坊鄰居也急了。
大夫這才說道:“只是這一副藥可不便宜,至少得三兩銀子,您看?”
三兩銀子?
眾人一片嘩然。
要知道這年頭,一石(153斤)大米也不過三錢銀子。三兩銀子,這吃的哪是錢吶,吃的是命啊。
眾人齊齊看向徐初之。
大夫是州城里很有名望的大夫,不可能在這事上誆他。
徐初之咬了咬牙:“您盡管開藥就是了。”
躺在床上的是他親娘,他沒得選。
街坊鄰居莫不是一臉動容,他們伸手拍了拍徐初之的肩膀,有的甚至主動借了一筆錢給他,這讓徐初之安慰不已。
就這樣過了十來天,徐初之兜里借來的銀子見了底,徐母的病卻沒什么太大的好轉(zhuǎn)。
徐初之沒辦法,只能是再次向街坊鄰居求助,只是這一回,徐初之卻吃了不少的閉門羹。
“徐秀才,不是我不愿意借,只是你看,我們家也不富裕,我大孫子也到了相看姑娘的年紀(jì)了,家里實(shí)在是拿不出那么多的錢來……”
老婆子沒說的是,今時(shí)不同往日,以前他們愿意幫徐家,那是因?yàn)樾斐踔鱿ⅲ墒乾F(xiàn)在徐家就是個無底洞,看徐母這情況,像是一時(shí)半會兒好不了,但也死不了的樣子,偏偏這才是最磨人的,一天三兩銀子的藥錢,再算上請人照顧徐母的錢,徐初之敢花,她們也不敢再借啊。
她看著徐初之,忍不住地?fù)u了搖頭,多好的一個孩子啊,就這么被他爹毀了。
聽見這話,徐初之筆直的脊背彎了下去,他一臉憔悴:“我明白,那我再去章嬸家試試。”
結(jié)果一圈走下來,借條打出去一堆,他口袋里也就多了一兩銀子外加三百多個銅錢,還不夠他娘半天的藥錢。
徐初之不禁有些心灰意冷,他無力地癱坐在臺階上,看著來來往往的路人一陣愣神。
也就在這時(shí),他的目光落在一個手里拿著兩本書的書生身上,像是想起了什么,眼前一亮。
他咬了咬牙,站起身來,沖了出去。
看見徐初之過來,刑氏露出一副果然如此的神情。
徐初之竭力忽視掉刑氏眼底的輕蔑,彎腰說道:“嬸子,六叔在嗎?”
“不在,去府城進(jìn)貨去了。”刑氏說道。
“那、那他什么時(shí)候回來?”徐初之畢恭畢敬的說道。
刑氏直接說道:“如果你是來借錢的話,那就免了吧。”
徐初之猛的握緊了雙拳。
刑氏只說道:“你也別怪我們不幫你,是你自己得罪了人,州學(xué)那邊都和我們打過招呼了,我們要是敢?guī)湍悖妥屛覀兂圆涣硕抵摺?br/>
州學(xué)?
徐初之驀地想起了一個人來。
刑氏還在說:“……我們這也是沒辦法不是,你就別讓我們?yōu)殡y了……”
“我明白了。”徐初之苦笑一聲,也不拖泥帶水:“一直以來麻煩六叔了,煩請嬸子代我向他轉(zhuǎn)達(dá)一聲謝謝。”
過了一會兒,掌柜的偷偷摸摸地掀開簾子一角,確定徐初之已經(jīng)走了,這才走了出來……
齊廷業(yè)——
徐初之咬牙切齒,抬腳向孟則知的住處走去。
沒成想孟則知早就在院子里等著他了。
“我就知道你會來找我。”他悠悠說道,一副乾坤在握的樣子:“我也知道你來找我是為了什么。”
徐初之抿緊了唇角,大有一副恨不得把孟則知大卸八塊的氣勢。
不等他說話,孟則知直接說道:“的確是我吩咐的書肆掌柜別再幫你的忙,所以這些,就不用再說了。”
說著,孟則知拍了拍手。
兩個護(hù)院一人捧了一個托盤出來,一個托盤里裝的是一排排銀錠,百八十兩總是有的,另一個托盤里裝的是三株人參。
“現(xiàn)在沒人能幫得了你。”孟則知本色出演:“我就問你一句,你是從還是不從?”
徐初之冷靜下來,繼而一臉慘白。
是了,都到這個時(shí)候了,再來說這些又有什么用呢。
一邊是清白,一邊是母親的命。
他還能怎么選?
孟則知見狀,眼中驀地迸射出一道精光來,他當(dāng)即上前兩步,直接將搖搖欲墜的徐初之抱了起來。
徐初之果然沒有反抗,只是像是認(rèn)命一般地閉上了雙眼。
孟則知一邊哈哈大笑,一邊抱著人徑直向房間里走去。
到了地方,他把人往床上一扔,撲了上去。
他在徐初之的身上拱了又拱,徐初之身上穿著的衣衫很快就變得凌亂不堪,身下的旗桿也誠實(shí)地立了起來,只是人卻一點(diǎn)反應(yīng)都沒有。
“怎么,不愿意?”孟則知直起身,語氣不善。
徐初之兩眼緊閉,淚水順著眼角落到枕頭上,嘴角已經(jīng)咬出了血來。
“算了,”孟則知做出一副意興闌珊的樣子:“我對奸|尸沒什么興趣,今天就放過你一馬。”
說著,他翻身下了床。
沒想到孟則知竟然就這么放過了他,徐初之懵了一瞬。
下一秒,濃烈的慶幸以及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浮上了他的心頭。
緊跟著身邊傳來一陣悉悉索索的聲音,他下意識地屏住了呼吸。
再然后,燈也熄了。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聽著耳畔處舒緩的呼吸聲,徐初之小心翼翼地睜開眼,然后大著膽子扭頭一看,孟則知在床上加了一床被子,和他分開睡了。
他提著的心徹底地落了下去,可旋即就又陷進(jìn)了絕望的深淵中。
躲得了一時(shí),躲不了一世。
孟則知不會放過他的。
徐初之以為自己會睡不著,可實(shí)際上,許是被窩里太過暖和,又或者是連著幾天沒合眼,累狠了。總之沒過多久,他就沉沉睡了過去。
孟則知驀地睜開眼。
他伸手掀開徐初之身上的被子,把人挖出來,放進(jìn)自己的被窩里。
等他伸手把被子蓋好的時(shí)候,徐初之已經(jīng)輕車熟路地在他懷里尋了個舒服的姿勢,埋頭繼續(xù)呼呼大睡了起來。
可想而知,第二天早上,徐初之醒來之后,發(fā)現(xiàn)自己趴在孟則知懷里的時(shí)候有多懵逼。
孟則知兩(理)眼(直)一(氣)瞇(壯):“這可不是我逼你的,你昨天晚上,可是自個兒爬進(jìn)我被窩里來的。”
徐初之如遭雷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