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鳳懷月端起一壺酒,一步一步地走向?qū)γ?。將軍夫人果然開始變得驚恐,她覺得自己是很熟悉這個畫面的,因為在那些流傳于村頭巷尾的故事里,每當皇帝想要鏟除功臣的時候,都會賜給他們一杯毒酒。她當然不想死,但當她猛然抬頭,對上皇帝那雙冷冰冰的眼睛時,又會不由自主地坐回原處。
正在胡思亂想著,鳳懷月已經(jīng)走到了桌前,他斟了兩杯酒,道:“我敬將軍一杯?!?br />
將軍搖搖晃晃站起來,又緩慢地伸出手,眼看就要觸碰到酒杯,卻被一旁的婦人一把奪過。
“丞相?!彼f,“我的夫君還有許多因為戰(zhàn)爭而落下的傷病,并不能飲酒。”
“如此,”鳳懷月很好說話,“那就由夫人代飲吧?!?br />
將軍夫人看著手中的酒,微微有些顫抖,半天沒動。皇帝坐在龍椅上,死死盯著她,發(fā)出沙啞的命令:“丞相,看來將軍夫人還心有疑慮,你先喝?!?br />
鳳懷月領命,仰頭一飲而盡。
酒是從同一個壺里倒出來的,更重要的是,皇權(quán)此時已經(jīng)完全壓制住了婦人,使她沒有絲毫反抗的余地,只能咬牙也飲盡杯中酒。
鳳懷月笑了笑,是照著戲臺上奸相來笑的,配上臃腫油膩的五官,有一種明晃晃的、奸計得逞式的意味。將軍夫人心中越發(fā)慌亂,她覺得自己定然是中毒了,這么想著想著,胃里還真就灼燒起來,她抬手按住小腹,怨恨地看向鳳懷月。
鳳懷月并沒有躲避她的目光,依舊是一臉小人得志。他手頭其實并沒有毒藥,但沒有毒藥并不代表沒法下毒。這里既然萬般種種皆是幻象,那誘導將軍夫人給她自己想出一杯毒酒,也就并非難事。
將軍夫人又扭頭看向自己的丈夫。
可這一看,她簡直要勃然大怒,因為不知何時,一名濃妝艷抹的絕色佳人竟然已經(jīng)坐在了他的身邊,拿著團扇,一派嬌羞樣貌,正在提腕倒酒。
阿金此前也是沒想過,自己還能有以色侍人的一天,但可能是因為套了一層別人的殼吧,丟的又不是自己的人,所以他眼下發(fā)揮得簡直異常優(yōu)秀,活脫脫一個心機妖姬,媚眼亂飛。
鳳懷月看得牙直疼,你倒也不必如此賣力。太賣力了,等會挨打的時候,我可能攔不住。
但他攔不住,卻有別人幫忙攔。將軍一把握住自己夫人打過來的手,含糊地說:“你要做什么?”
將軍夫人強忍著腹中劇痛,哭著罵道:“你怎可負我?”
阿金躲在將軍身后,只露出一雙眼睛來看熱鬧。鳳懷月站在皇帝面前,微微俯身,用不高不低的聲音道:“陛下,若陛下不喜歡阿金,不如就將她賜給將軍吧。”
這話一出,皇帝尚未來得及回答,將軍夫人先尖銳地大喊出一聲“不”!突如其來的怒火幾乎要焚盡她的理智,不顧天子在場,直接沖向阿金,想要除去這妖女!
阿金早有準備,握著一張風雷符,轉(zhuǎn)身就風風火火往皇帝與鳳懷月身邊躲!不過此舉其實有些多余,因為將軍竟然用自己的身體堵住了將軍夫人的路,巨力撞得他的上半身重重飛起,下半身卻還留在座上,早已干癟風化的臟腑散落一地。將軍夫人痛苦地哭喊著,她手忙腳亂地去撿丈夫的殘軀,而躺在地上的將軍,臉上卻出現(xiàn)了久違的平靜與解脫。
“醒醒吧?!彼f:“我從來就沒當過將軍,我不過是個死在戰(zhàn)場上的小兵,本可以安安穩(wěn)穩(wěn)地魂歸故里?!?br />
但他卻被自己的妻子硬生生地挖了出來,初時他感念于這份癡情,后來卻逐漸發(fā)現(xiàn),原來妻子所仰慕的,并不是真實的、普通的自己,而是那個只存在于她想象中的,榮耀滿身的男人。這幾百年間,他眼睜睜看著她越來越瘋,也眼睜睜看著世道越來越難,這場由心魔主導的荒誕戲劇,早該結(jié)束了。
鳳懷月沉聲說:“殺了他!”
皇帝手起劍落,將軍的腦袋如皮球一般滾落。這一幕顯然極大地刺激了將軍夫人,她張開大嘴咆哮著沖向龍椅,鳳懷月眼明手快,拖著阿金就往外跑,兩人幾乎用光了所有的風雷符,才勉強沒有被如爆炸般升騰的煞氣所傷。
“呼?!兵P懷月一屁股坐在地上,“歇會兒。”
“仙師,仙師你可真厲害?!卑⒔鸬?,“居然真的讓兩個大妖打了起來。”
“那還是不如你厲害?!兵P懷月搭著他的肩膀,“行了,快把這身裝扮卸掉,我看你怎么頗有幾分穿裙子上癮的意思?!?br /> 阿金嘿嘿笑了兩聲,又忍不住沾沾自喜:“照這么看來,其實斬妖也不難?!?br />
鳳懷月?lián)u頭:“不難,是因為我們運氣好,你出去之后,別想著再進來撈快錢,好好與家人過日子,否則遲早有一天會吃虧,賭棍是沒有好下場的。”
阿金連忙答應,又奉承:“仙師,你可真是個踏實人?!?br />
踏實人。曾經(jīng)的修真界第一驕奢淫逸,有事沒事就坐在鮮花高臺上,向四周撒錢尋歡的大美人面不改色一點頭,坦然接受了這個稱呼。
何為歲月催人,玩不動了,往后改改路線也成。
估摸著皇宮那頭一時半刻消停不得,他打了個呵欠,從阿金的乾坤袋里搜刮出一條毯子,裹住自己開始閉目養(yǎng)神,睡前不忘將夢貘抱在懷中,結(jié)果這一回的夢卻異常清晰,清晰到甚至都不需要由夢貘暫時保管,那些美麗的花瓣就從夢時一路飛到了夢醒。
裝滿醇酒的玉舟載著美人,如風穿梭在星海間,佩戴瓔珞的舞姬正踩著鼓點翩翩起舞,時不時就有攢金絲的小香包被投過來,接住時,滿袖生香。鳳懷月躺在這香噴噴的一片錦繡中,內(nèi)心愜意得很,過了一陣,他又翻身趴在船頭,懶洋洋伸手去接空中的花瓣,全不顧半邊衣服垮下肩頭,露出一片白生生的背。
司危忍無可忍,從天而降冷冷訓斥:“成何體統(tǒng)!”
因為這尊黑面神出現(xiàn)的太過突兀,周圍人都被嚇了一跳,紛紛卷起樂器與美酒跑路,只有鳳懷月還躺在船里,坐起來問他:“我又怎么沒體統(tǒng)了?”
司危道:“讓你守著煉丹爐,你就是這般守的?”
鳳懷月聽到煉丹爐,就滿肚子火,罵他:“我為什么要替你守著那煙熏火燎的煉丹爐,我又不是被你綁到六合山的妖奴!”
司危眉梢微微一揚,頗有深意地說:“你要是有這方面的愛好,我也能配合?!?br />
鳳懷月瞪圓了眼睛,待反應過來這句話的意思后,二話不說,撿起船上的香包就劈頭蓋臉地往過砸,誰有給你當奴隸的愛好,變態(tài)吧,這么愛綁人,你怎么不干脆去雜貨鋪子里給人編筐。
他將手邊能丟的所有東西都丟了個空,又趁機道:“我要去蓬萊山看云海玩?!?br /> 司危點頭:“好,去吧?!?br />
答應得這么爽快,鳳懷月倒有些不適應,不過因為有求于人嘛,所以他收起尖銳的牙口,換上一副比較乖巧的表情,繼續(xù)說:“但是依照我的修為,應該不夠資格進蓬萊山?!?br />
司危道:“我陪你?!?br /> 鳳懷月立刻拒絕,不要,我想一個人去。
司危頓了頓:“那就報我的名字?!?br /> 鳳懷月喜出望外:“這樣就行?好,這可是你親口說的!”
現(xiàn)實中的鳳懷月一邊做著這場夢,一邊迷迷糊糊地想,照這么看,這位瞻明仙主,其實還算不錯嘛,有求必應的。他神魂覆在夢中的自己身上,也隨著一道興致勃勃去了蓬萊山,然后又隨他一道……被灰頭土臉地趕了出來。
其實好像是可以混進去的,因為看守山門的弟子起初只是面露難色,并沒有嚴詞拒絕,他們是在聽到“瞻明仙主”四個字后,才變得態(tài)度強硬起來,惡狠狠地開始舉起棒子趕人。
鳳懷月頭上被打了個包,百思不得其解,找到司危質(zhì)問,不是說報你的名字嗎?
司危漫不經(jīng)心地研究著面前棋盤,回答說:“我只說報我的名字,又沒說報完我的名字,你就一定能進去。蓬萊山那群老頭被我欺負壓榨多年,不堪重負,近日專門在山中養(yǎng)了一百八十條惡犬,就是用來攆我的?,F(xiàn)在既然你也沒日出可賞了,不如繼續(xù)去守煉丹爐?!?br />
鳳懷月簡直氣得想死。
現(xiàn)實中的鳳懷月卻笑出聲,若不是耳邊有一迭聲的“仙師”叫嚷,他還想要再睡一陣。醒來也依舊沉浸在夢中,想著那艘穿梭在星海之間的綺麗船只,浪蕩浮夸,確實快樂的很。那么將來自己到底要不要洗心革面,做一個踏實樸素的日子人,這件事還要再議。
阿金好奇:“仙師夢到什么好東西了,一直在笑。”
鳳懷月“邦邦”敲他的腦袋,不滿抱怨:“知道我在夢好東西,為何要不知趣地叫醒?”
阿金捂著頭道:“我也不想叫的,但是皇宮內(nèi)的那場爭斗已經(jīng)結(jié)束了,我剛剛聽到有路人在說,皇帝即將舉辦一場隆重的慶典,正在四處找丞相,我們還要回去嗎?”
“回去,當然要回去,不回去怎么殺他?!兵P懷月活動了一下筋骨,暫時將夢境封存于心,他道,“不過不能就這么孤家寡人地回去,我們得帶些幫手?!?br />
皇宮里,一場新的宴席正在緊鑼密鼓地準備著。將軍夫婦的尸首已經(jīng)被拋入虎山,皇帝坐在龍椅之上,滿臉皆是掩蓋不住的喜色。自己贏了,徹底贏了,往后再也沒有人能約束自己,何為無所顧忌,何為隨心所欲,他腦子里已經(jīng)涌現(xiàn)出了一萬個畫面,又高聲問:“朕所宣召的那些才子呢,為何還沒有進宮?”
“回皇上,來了,來了!”太監(jiān)連滾帶爬地進來,結(jié)結(jié)巴巴半天,卻不是說才子來了,而是丞相來了。
丞相也不是獨自來的,他帶了整整一支軍隊,已經(jīng)氣勢洶洶殺進了宮門。
皇帝震驚:“什么?”
太監(jiān)扯起嗓子哭道:“丞相反了??!所有的侍衛(wèi)都被他殺了!”
皇帝一屁股跌坐在地,他粗喘著氣,聽著正由遠及近的殺戮聲,思緒不可避免地再度回到了前世那一天,也是一樣浩浩蕩蕩的軍隊,一樣的殺戮,一樣的絕望。丞相,怎么會是丞相,他不是與朕一樣,只想過最自由的日子嗎?
高大的朱紅大門轟然倒塌。
那由五百名殘兵組成的軍隊,像螞蟥一般涌入殿中,將皇帝死死壓制在了身下。
“不!”他掙扎嘶吼著,努力想要掙脫,根植于前世的恐懼卻像看不見的大網(wǎng),將他牢牢禁錮其中,腐臭的酒水淅淅瀝瀝從他頭發(fā)上滲透出來,也從他那張被將軍夫人啃咬得只剩一半的臉龐上滲透出來,鼻孔艱難地張合,又像是被浸回了酒缸里。
他最終用恐懼溺死了自己。
而在他徹底咽氣的瞬間,這一重千絲幻境也分崩離析,化為一片虛無的影。
鳳懷月與阿金重重跌坐在地。
“仙師,仙師,我們成功了!”阿金喜極而泣。
鳳懷月被他推得晃來晃去,眼花頭暈,也笑道:“那還不快些去領賞?”
阿金道:“好,我這就去仙督府中登記,但今天應該是拿不到錢的,得等兩日才能去領,仙師要隨我一起去嗎?”
“一起去,也行。”鳳懷月站起來,“不過你得先陪我去買樣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