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5 章 第55章 天機
顧驚寒眼前漆黑一片,耳畔回蕩著嚴(yán)子棋的無奈苦笑,神思卻回到了數(shù)十年前。</br> 數(shù)十年前的長青山與眼下迥然不同。</br> 那時的長青山是修道圣地,山水幽美,林木繁茂,盈盈綠意四季不敗。沒有什么山寨,也沒有平凡百姓,有的只是一座時隱時現(xiàn),超脫于凡塵俗世的道觀。</br> 時逢亂世,民不聊生。妖魔縱橫,百鬼夜行。</br> 世外的修者逢劫必出,都紛紛下山,選中自己想要輔佐的明主,共渡此劫。長青觀自然也不會例外。</br> “奉陽國主已在山下等了數(shù)月,幾番考驗,都算心誠。如今其他修者大多都入世了,再晚怕是要趕不上此劫的造化了。寒兒,今日你便下山,去輔佐那位奉陽國主,斬盡妖魔,在這亂世中尋求自己的造化吧。”</br> 風(fēng)聲颯颯的竹林間,長須白髯的老道低嘆一聲,拍了拍身旁弟子的肩。</br> “是,師父。”素白道袍的青年微一頷首,面色清淡。</br> 老道瞅了青年一眼,笑罵:“真是個冰塊性子。”聲音一頓,卻是一笑,“也好,這樣的性子,總不會入了世,就被七情六欲蒙了眼。”</br> “寒兒,切記,入世容易出世難,定要守住己心,不忘初衷啊。”</br> 老道的叮囑聲慢慢落在了身后,顧驚寒穿了一身道袍,手持一柄桃木劍,半點行李也無,就這樣趁著晨光下了山。</br> 山路崎嶇,撥云見霧。</br> 顧驚寒在陣法中繞了不多時,便見到了輕裝簡行的奉陽國主。</br> 那是個半點沒有國主模樣的人。</br> 墨衣烏發(fā),跨在馬上,手中把玩著一根柳條,一雙姣好驚艷的桃花眼半瞇著,似有些百無聊賴。</br> 也不知師父那句心誠,是從哪兒看出來的。</br> 就在顧驚寒隔著稀薄霧氣打量著奉陽國主時,那雙半闔的桃花眼驀地一抬,望向了霧氣內(nèi)。</br> 沒有再隱藏下去的必要,顧驚寒信步走出繚繞的白霧,踏著朝陽輝光施了一禮,“長青觀,顧驚寒。”</br> 逸世出塵,仙人之姿。</br> 那雙桃花眼中翻涌起無可遏制的震撼與癡迷,然后輕輕一眨,將一切情緒盡數(shù)收斂,笑著回了一句:“奉陽,容斐。”</br> 這才是他與容斐真正的初識。</br> 而那時他還并不知道,自此一眼始,便是在劫難逃。</br> 顧驚寒同容斐離開了長青山,一路斬妖除魔,回到了奉陽國。</br> 爭奪天下,顧驚寒不想沾手,便搬到了容斐的寢宮,只負責(zé)他的安全。</br> 日夜相伴,朝夕相對,陌生的兩人漸漸熟稔。</br> 顧驚寒話不多,也沒有太多情緒,許多時候都是容斐在說,顧驚寒在聽。</br> 偶爾容斐會讓顧驚寒講些斬妖除魔的事,或者山中修煉的日子,無趣平板的敘述全當(dāng)了催眠曲聽,模模糊糊睡過去前還要嘲笑一句“過得跟個小老頭似的”。</br> 在顧驚寒看來,容斐是位極好的國主。</br> 勤政愛民,處事公正,心懷慈悲。他沒有過大的野心,窮兵黷武,卻也絕不會任人欺負,喪權(quán)辱國。寢宮的燈常常一亮一整夜,都是容斐在處理政務(wù)。</br> 有時會有些魑魅魍魎鉆進來,意圖謀害容斐,都盡數(shù)斬在了顧驚寒的劍下。</br> 漸漸的,長青山顧驚寒的名聲便傳揚了出去。</br> 知道了他的來歷,那便有了應(yīng)對的法門和計策。</br> 在一次出征中,敵方以數(shù)百百姓結(jié)陣,困住了不能隨意對普通人出手的顧驚寒。等到脫困而出,容斐已是渾身浴血,奄奄一息。</br> 顧驚寒用丹丸吊住了容斐的命,日夜兼程趕往長青山,想求師父救容斐。但天有不測風(fēng)云,長青山周遭忽發(fā)瘟疫,容斐身體羸弱,還未入城,就染上了這疫病。</br> 就像是壓倒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容斐垂死,藥石罔效。</br> 而就在這時,三名修者來見顧驚寒,告知他這瘟疫并非突發(fā),而是天道之亂,天魔降世,若是不能及時封印,那便是滅世之災(zāi)。他們想讓顧驚寒幫忙,集眾人之力,將天魔封印進一位大功德之人的體內(nèi),以功德之力,壓制魔意。</br> “當(dāng)世大功德之人,奉陽容斐。”</br> 嚴(yán)子棋低聲道,“顧天師,奉陽國主既然已經(jīng)無法醫(yī)治,倒不如……”</br> 顧驚寒胸中平白翻涌出一股怒氣,向來平靜無波的眼中冷光湛湛:“不可。”</br> 他看向嚴(yán)子棋:“別和我說非要大功德之人不可,除此,修者亦可用畢生修為封印天魔……”</br> 嚴(yán)子棋搖頭道:“修者是可以,但要近百年修為才有一線機會,我只問你,如今這世間還有幾個過百年修為的修者?顧天師,若你幾十年后來說這話,或可一試……”</br> 顧驚寒蹙眉:“我……”</br> “我愿意。”</br> 一道有氣無力卻斬釘截鐵的聲音,將這件事蓋棺定論。顧驚寒只是保護容斐,沒有反對他的理由,而且他也不知他為何想要反對這位奉陽國主的決定。</br> 四名修者結(jié)陣,將方圓數(shù)百里的疫病之氣聚起,逼迫天魔現(xiàn)身,趁其虛弱,還未成形,封入了容斐體內(nèi)。</br> 封印剎那,顧驚寒注意到有兩縷疫病之氣逃出,鉆進了嚴(yán)子棋和另一名修者體內(nèi)。但兩人均未有所感應(yīng),也無不適,只好壓下。</br> 天魔入體,容斐氣息斷絕之時,忽有回光返照,讓他枯瘦的容顏瞬間恢復(fù)了往日模樣。</br> 他朝顧驚寒伸出手,桃花眼中波光瀲滟,浮光掠影,萬象幽昧,卻只拓了一人模樣。</br> 容斐輕聲道:“顧天師,寡人有些冷……能幫寡人……暖暖手嗎?”</br> 風(fēng)搖起高臺上的層疊紗幔,如萬雪齊舞。</br> 那只手蒼白修長,瑩潤勁秀,從紗幔中抬起,停在顧驚寒身前。</br> 望進容斐的眼中,顧驚寒終于察覺到了什么,心中驟然一悸。</br> 怔忪之下,身體僵住,竟不能動作。</br> 然后,他就眼睜睜看著那只固執(zhí)朝他伸來的手輕輕一晃,猝然落下,如雪落枯枝,悄然崩塌。</br> 容斐死了。</br> 十年后,亂世結(jié)束,顧驚寒將容斐的尸身帶回了長青山。</br> 因魔氣溢出,長青山淪為凡山,師父死后,長青觀不再,顧驚寒游歷天下,尋找解決天魔的方法。</br> 嚴(yán)子棋再次看見他,只說了一句話:“凡人追逐仙者,便如螻蟻欲登天,不自量力,癡心妄想——這是容國主都明白的道理,顧天師,你為什么看不透呢?”</br> “你真的心動了嗎?”</br> 顧驚寒閉關(guān)了。</br> 一閉關(guān)便是數(shù)十年,等他出關(guān)時,挖了眼,剜了心,卜算出一線轉(zhuǎn)圜之機,然后,他在長青山腳下擺起了算命攤,等到了轉(zhuǎn)世的容斐。</br> 回憶到此為止。</br> 時隔數(shù)十年,嚴(yán)子棋再度問出了當(dāng)年讓顧驚寒避而不答的問題——</br> “你的心都掏出來了,眼睛都挖了,還會為了這個凡人心動嗎?”</br> 現(xiàn)在的顧驚寒該怎么回答他?</br> 短短的回憶走神之后,顧驚寒在嚴(yán)子棋的注視下竟然笑了笑,“我已有百年修為。”</br> “你不才修行了七十年嗎……”嚴(yán)子棋茫然了一瞬,旋即瞪大了眼睛看著顧驚寒,難以置信道,“你……天魔封印本不該動搖,是你故意提前破開的?你……你這般拼命修行,是想……以身替之?”</br> 顧驚寒閉上了眼:“勞嚴(yán)天師相助,三日后子時,引天魔出,封入我身。”</br> 他看不得容斐因著身封天魔,一世比一世壽短,一世比一世凄苦。如果這件事終究要有人來背,那不如是他。</br> 嚴(yán)子棋怔怔看著顧驚寒,閉了閉眼,不再言語。</br> 三日眨眼即逝。</br> 第三日,顧驚寒先嚴(yán)子棋一步上了長青山。</br> 延展曲折的山路上,容斐乍一見顧驚寒眼中便涌起了狂喜,正要上前,卻又驀然一停,抬起了手中的弓箭。</br> 拉弓搭弦,箭在弦上。</br> “你究竟是誰?”狂喜被懷疑掩蓋,容斐神色冰冷。</br> 寒芒直指眉宇,顧驚寒卻恍若不知,一步一步走上來,直到箭尖刺上他的咽喉,滲出一顆細小的血珠。</br> “你怎么……”容斐一驚,忙要收手,卻被顧驚寒一把擒住了手腕。</br> 嚴(yán)子棋發(fā)動了前兩日布下的陣法,顧驚寒感覺到源源不斷的陰冷氣息涌入體內(nèi),滲入魂魄,令他幾乎渾身凍結(jié)。</br> 只除了手心這抹溫?zé)帷?lt;/br> 顧驚寒攥著容斐手腕餓手微忪,卻不等縮回去,便順勢向下,將他整只手裹進了手掌內(nèi)。</br> 這時的容斐還小,手比顧驚寒小上一截,被納入手心一裹,便是全然不同的氣息的侵襲。</br> 容斐終于意識到不對,弓箭一扔,抬起另一只手抓住顧驚寒的手,“你怎么了?出什么事了?”</br> 顧驚寒感受著手掌內(nèi)的溫?zé)幔屠涞纳ひ羧峋徬聛恚溃骸拔矣惺乱阏f,你聽仔細,記清楚。”</br> 容斐一怔:“你說……”</br> “今夜過后,方圓百里,瘟疫橫行,長青山有藥草名青甘,可控……”顧驚寒開口吐出第一個字時,鮮血便控制不住地從他的唇縫溢了出來,落紅衣襟。</br> “三年后,兵亂起,淮城有名將,善弓.弩……”</br> “十年后,南方大旱……”</br> “十九年后,北河改道……”</br> “二十七年后,岐山地動……”</br> 血染道袍,骨肉脫落。</br> “閉嘴!別說了……我讓你閉嘴,顧驚寒!你瘋了嗎!”容斐想要掙開顧驚寒的手捂住他的嘴,雙眼通紅,目眥欲裂。</br> 顧驚寒死死按著容斐,他感覺到了天魔入體的陰寒,在身軀徹底死亡前,低而快地說道:“你會忘了這一切,只記得我說過的話。”</br> “阿斐,睡吧。”</br> 容斐倒在了子夜的樹叢。</br> “你竟然窺探了如此多的天機……”嚴(yán)子棋從林翳間走出來,臉色蒼白,“你不想有下輩子了嗎?!”</br> “終歸一死,我希望他余生順?biāo)臁!鳖欝@寒低聲道。</br> 有風(fēng)穿林而過,月影重重。</br> 嚴(yán)子棋看著顧驚寒血肉模糊的尸身,對身后走來的修者道:“沉淵,我真的難以置信……長青山的顧驚寒,竟然死了,死在一個凡人身上……”</br> “入世容易出世難。”</br> 陸沉淵嘆了一聲,握住嚴(yán)子棋的手,“不過若你是個凡人,也有此一劫,我想必也會和顧驚寒做同樣的選擇吧。誰說他是個冰疙瘩……”</br> 幽沉的嘆息散入風(fēng)里。</br> “……明明是個至情至性的人。”</br> 大岐王朝開國皇帝容斐的一生堪稱傳奇。</br> 容斐年幼失怙,落草為寇,后借一場瘟疫獲取民心,于亂世中擁兵自立。</br> 艱難時于淮城得名將輔佐,終平亂世,建大岐王朝,定都岐山。</br> 容斐稱帝之后,手段凌厲,勤勉心善,廣施仁政,百姓愛戴。</br> 在位期間,賑南方大旱,防北河改道,預(yù)岐山地動,攘內(nèi)安外,堪為千古一帝。</br> 容斐一生無妻無子,百年后,葬入岐山大墓,陪葬品僅有一塊簡陋木牌,成為史書上一道傳奇。</br> 同年,長青山上。</br> 一名面容冷淡四五歲大的小孩來到廢棄的道觀前,茫然之色于眼底一閃而過。</br> 白發(fā)蒼蒼的老道從觀內(nèi)走出來:“小孩,怎么一個人來這荒山野嶺的?”</br> “拜師。”</br> 老道瞇起眼:“喔,想當(dāng)小道士啊,那你叫什么啊?”</br> 男孩看著老道:“顧驚寒。”</br> “好,貧道可以收下你,讓你留在長青觀。但你須得每日申時在山路上那處竹林等人,等到那人來為止。”老道笑著說,“那人姓容名斐,是你師弟。”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fēng)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fēng)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