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5 章 第35章 功德
大岐天機臺,號稱可窺天命,改國運。</br> 如今,卻淪為嚴子棋一人的牢籠。陸沉淵將通往天機臺的九條天階盡皆斬斷,除了他,世間幾乎無人可以登臺。</br> 輕紗曼舞,四顧清寒。</br> 嚴子棋被囚的第三個月,陸沉淵再上天機臺,已然換了一身裝束。不再是素凈簡單的白色道袍,而是一身玄金色的華貴祭天服。</br> 他手執(zhí)拂塵,卻有酩酊醉意,單手摟住嚴子棋,將人拖到天機臺邊,身體幾乎懸空。</br> “子棋,聽。”</br> 陸沉淵扼住他的手腕,在他耳邊吹起熏然酒氣,“是哀樂的聲音……文煦熬不住了,他要死了。他駕崩了,皇位就是我的了。”</br> 高處風聲凜冽,衣袍獵獵而紅。</br> 嚴子棋青衣被血污染紅,面色蒼白地笑了下:“是嗎?”</br> “你以為這就是本座想要的嗎?”陸沉淵沉沉一笑,“遠不止如此。四方龍脈我已困住三條,勉勉強強也算夠了。等我登上帝位,便能借大岐龍脈宰殺其余兩條,兩敗俱傷,我便可漁翁得利。”</br> 嚴子棋眼神黯淡,神色卻有些凝固:“你……為何如此固執(zhí)于龍脈?”</br> 陸沉淵搖頭:“你不懂……蛇欲化龍,四賢獻祭,龍脈注氣,方能騰天而起。長生不死之術,古往今來多少前人追尋不得,我也是癡人,也想一試。這借來的二十年壽命,終歸是別人的。”</br> 嚴子棋聽不懂他顛三倒四的話語。</br> 陸沉淵似乎真是醉了,抱著他跌坐在斷裂的天階邊緣。</br> “國師繼承者……誰愿意當呢?”羽冠被隨手甩開,陸沉淵將半張臉埋進嚴子棋的發(fā)間,低聲道,“若是當年我可以選,或許……當一個閑散世子,是最不錯。”</br> “子棋,你……你記著,文煦說的話,一個字都不要信。”</br> 陸沉淵伸出手,寬大的袍袖滑落,露出半截小臂。修長有力,傷痕錯綜,隱約有些深可見骨,竟是燙烙進去的。痕跡很久,當是有些年頭了。</br> “子棋,我疼……”</br> 腰身被一條手臂勒緊,嚴子棋注視著那些傷痕,慢慢閉了下眼。</br> 真的有人生來便本性惡毒,不懷絲毫善意嗎?那些隱沒在皇家秘聞之中的,有關陸國師生不如死的幼年,以償命鎖換來的二十年傀儡殘命,是否真的存在?</br> 下意識地,嚴子棋睜開眼,抬起虛軟的手,撫上了陸沉淵手臂上的傷痕。</br> 但下一瞬,那條手臂就詭異地轉了個彎,插進了嚴子棋的胸口,手掌一開,一把捏住了嚴子棋的心臟。</br> “你心軟了,子棋……”</br> 陸沉淵詭秘的笑聲飄忽至耳,“你的心防竟然這般脆弱,真是好生無趣……本座聽說,大功德之人挖了心也不會死,不知是不是謠傳,今日……就姑且一試吧。”</br> 幽冷的氣息爬滿四肢百骸。</br> 嚴子棋眼神錯愕,看著自己的心臟被慢條斯理地剖了出去。身體被親密地擁著,鮮血卻滾滾濕透衣襟。</br> “你果然不會死……”陸沉淵輕吻他冰冷的臉和唇,“這我可怎么舍得放你走?你們這些心善之人,不都是喜歡感化別人嗎?子棋,你也暖暖我,可好?”</br> 嚴子棋一巴掌甩開陸沉淵的手,仍在跳動的心臟滾落在地,裹滿了灰塵。</br> 自此之后,嚴子棋很久未曾見過陸沉淵。</br> 他被一條鎖鏈綁在柱子上,活動的范圍只有半個天機臺。不知是否是陸沉淵故意,嚴子棋可以隨意翻看天機臺的所有道法秘術和卷宗。</br> 從卷宗中,嚴子棋隱約猜到了陸沉淵的真實境況。</br> 那日那些話,并非全然作假。</br> 陸沉淵在被接入皇宮后,曾被害死一次。文煦發(fā)現(xiàn)后,尋來了一把秘寶長命鎖,又名償命鎖。文煦殺了自己的小兒子,將二十年壽命給了陸沉淵,陸沉淵也因此受制于他。</br> 文煦的算盤打得很好。</br> 利用陸沉淵卸下國師的神圣地位,將之拉入世俗,服從于皇權。而后,陸沉淵壽盡,正好在被榨干所有利用價值后暴斃身死,堪稱完美。</br> 但偏偏,在教授陸沉淵的同時,他的陰狠與毒辣,也都被陸沉淵繼承了。</br> 陸沉淵的心思,嚴子棋猜不到,也無法阻止。</br> 又是三月,陸沉淵身上的道袍終于變成了帝王冕服。</br> 比起一個仙風道骨的國師,他似乎更適合君臨天下。</br> 沒有文煦的體弱多病,時常罷朝,陸沉淵勤勉政務,夙興夜寐,儼然一副明君模樣。</br> 但嚴子棋卻預感到了一股不祥的氣息,潛藏在這盛世的四處,隨時將會噴發(fā),淹沒一切。</br> 嚴子棋的預感很快成真了。</br> 陸沉淵再次主持了一場名為祭天,實則是為屠戮龍脈而辦的殺戮盛宴。</br> 萬民血祭,流血成河。</br> 痛苦的哀嚎聲數(shù)日不絕,京城的上空黑云壓頂,雷電劈斬在天機臺上,陸沉淵含笑站在嚴子棋身側,看他渾身抽搐,被雷霆鞭抽。</br> “恨我嗎,子棋?”陸沉淵將嚴子棋抱起來,“明明做了惡事的是我,但受盡責罰的卻是你。天道都是瞎眼的,看不見善,也看不見惡。像你這樣心軟心善的人,永遠都是早死的那一個。”m.</br> 嚴子棋張口,血涌不止。</br> 他的聲音嘶啞而含混,眼神卻一掃往日的黯淡無光,變得明亮而鋒利:“不恨。我從來沒有恨過任何人。陸沉淵,你是不是想讓我學會仇恨,污染功德金身,你好散了我的魂魄,取而代之?這很可笑。我可以告訴你,我不恨,也永遠學不會恨。”</br> 陸沉淵向來喜怒無常的面容突然一沉,沒有了任何表情。</br> 嚴子棋戳中了真相。</br> “你讓我看這些卷宗,這些道法,不就是為了讓我知道這一點嗎?”</br> 嚴子棋將嘴里的血吐出去,突然變得咄咄逼人,“然后呢?于是呢?你想讓我不甘,想讓我痛恨,想讓我變成第二個你?”</br> “天道不公,世事無常,”嚴子棋勾起帶血的唇角,“但我為何要被你左右?你當你是誰?”</br> “嚴子棋!”</br> 陸沉淵怒極反笑,一把掐住嚴子棋的脖頸,將人拖下天機臺,“既然你不肯就范,那我留你也是無用……”</br> “你不想活了嗎?”</br> 嚴子棋冷然一笑,“你擺脫了文煦的控制,不就是用我的壽命替代的嗎?你奪了我的身份,奪了我的壽命,奪了我的……心,你想讓自己成就功德,但你造下的,卻只有殺孽。”</br> “陸沉淵,你真的該死。”</br> 千年前血色半染的清俊面容與眼前的虛影重疊,陸沉淵有一瞬的茫然,但很快,巨大的封字兜頭落下,他猛然回神,一掌襲向臨字,“嚴子棋!你以為你能改變什么?!”</br> 臨字不避不閃,硬生生受了這一下,轉頭看向心神俱都沉浸在方才閃現(xiàn)的過往中的顧驚寒和容斐,厲喝道:“還等什么?封妖玦!”</br> 顧驚寒和容斐神色一震。</br> 顧驚寒立即出手,一把抱住容斐,將兩人的胸口貼合一處。</br> 金色的光芒從貼合處散發(fā)出來,越來越盛,直射兩人頭頂。</br> 虛空中,金光褪去,一柄清光湛湛如冰似玉的長劍出現(xiàn),劍勢凝聚,驀然一揮,將被封字壓制得幾乎動彈不得的陸沉淵籠罩在內(nèi)。</br> 滿堂花醉三千客,一劍霜寒十四州。</br> 陸沉淵的肉身寸寸潰散,化作飛灰而落。魂魄卻脫離出來,被臨字招手一捏,扔回了白玉棺中。</br> 一切只在電光火石之間,便匆忙結束。</br> 感覺是被掐斷一般,是臨字在故意隱瞞什么。</br> “你既然可以如此輕易收了他,為何要等到現(xiàn)在?”顧驚寒放開容斐,看向臨字。</br> 臨字的身影幾乎要散了,眉目都不再清晰。他似乎還在回憶方才陸沉淵那難以置信的一眼,和唇瓣翕動的無聲的話語,臉上的得意未上,哀色便已滿布。</br> “當年我也曾鎮(zhèn)壓了他。”</br> 臨字輕聲道,“我在天機臺自學道法三千,攤牌那日,更是以自身設下陷阱,誘他入套。但最終,我還是失敗了。我又在天機臺被鎖了整整兩年,直到他二十大限,陽壽難續(xù),才與孟季將軍合作,將他封在這座千年大墓之內(nèi)。”</br> “千年大墓?”容斐皺眉,意識到不對。</br> 臨字頷首:“這是一座墓中墓。千年前,便已是一座陳舊古墓。我重置了一些陣法,布下重重殺機,只為阻止他復活重生。我本該身祭大陣,但這古墓卻是詭異,我不僅沒有魂飛魄散,反而修成了厲鬼,忘卻前塵,只記得尋到三個陣眼,不被陸沉淵所得。”</br> 顧驚寒不動聲色,卻輕輕捏了一下容斐的手。</br> 這話聽起來合情合理,但顧驚寒卻總覺得,似乎缺少些什么。</br> “今日若無你們,我必不能如此輕松將他戰(zhàn)勝,恐怕還要兩敗俱傷,魚死網(wǎng)破。”臨字苦笑道,“眼下這樣,他入業(yè)火,我就此封墓,倒也算得完滿。”</br> 顧驚寒忽然道:“這是你的魂魄,那你的功德肉身呢?還有,他為何要說能讓寶珠發(fā)光之人,前世便是大功德之人?”</br> 臨字看了他一眼,意味不明地搖了搖頭:“你會知道,但絕非現(xiàn)在。”</br> 說完,他不再看顧驚寒和容斐,近乎虛無的手掌輕抬,忽有四道流光自四個方向飛來。</br> 落地后,咒怨祭墓門的蘇清率先現(xiàn)出身形,鬼氣縈身,跪到臨字身前。</br> 其后,顧驚寒在幻象中所見的美人蛇也游動過來,對著臨字展顏一笑:“國師大人,您終于回來了。”</br> 說罷,她妙目一轉,卻是落在了容斐身上,眼神似乎一怔,就要開口。</br> 卻被臨字一指堵住,退到了后面。</br> 荀老大的身影緊跟在后,肩上坐著一個白骨小孩,空洞的眼眶里燃著兩道幽綠的火焰,在轉向臨字時微微一閃。荀老大眼神發(fā)直,渾身散發(fā)著濃郁的死氣,尸斑遍布,竟是已經(jīng)死去數(shù)日的模樣。</br> 見顧驚寒看著荀老大,臨字道:“他早就被陸沉淵殺了,不過是傀儡。”</br> 最后從流光中走出的,是一雙滴血的繡花鞋,伴隨著詭異的童謠。</br> “此間事了,你們可從樹頂離開。”</br> 臨字道,“顧小子,我這四分之一的壽命給了你,希望你能走到最后一步,邁出去。”</br> 顧驚寒眸色一沉,心頭微凜。</br> 真的是……此間事了了嗎?</br> “走。”顧驚寒道。</br> 玄虛一怔,差點沒哭了:“這、這就走了?累死累活敢情就看了個電影?我、我……”</br> “別廢話,趕緊跟上。”容斐眉毛一揚,拖起還腿軟的玄虛就走。</br> 三人的身影很快消失。</br> 主墓室內(nèi),巨樹蒼碧,白玉無瑕,再次陷入一片沉寂。</br> 臨字的身影陡然泛起一陣漣漪,旋即寸寸消散,落入白玉棺中,與陸沉淵微弱的魂火凝為一體。</br> 當年陸沉淵吃下了他的心臟,他的血肉,他早已沒有了功德金身。只有他自身灰飛煙滅,才能永久地讓陸沉淵消失人世。他不是什么大善人,貪戀這花花世界,在最后那一刻,沒能狠下心來自毀。</br> 所以如今的殘局,都是他該得的。</br> 一只手抓起了即將徹底消散的魂火,臨字用盡最后的力氣,看向那只手的主人:“我答應你的,都做到了。如若……他成功了,我們……真能有下輩子,就讓陸沉淵那個狗東西……真做一條狗吧,讓我也好好……收拾收拾他……”</br> 魂火漸漸熄滅。</br> 那只手慢慢握緊,掌心淌過一抹冰涼。</br> 白玉棺內(nèi)再無任何一絲氣息,啪地一聲,一塊木牌砸落。其上封字已經(jīng)黯淡,光芒消失,也因此,露出了被光芒掩蓋的,牌尾的一行小字——</br> “九月十八,斐生辰,寒贈。”</br> 從巨樹上方爬出去,是一個極長的盜洞。</br> 三人在盜洞繞了半晌,才終于找到了出口,扒拉開頭頂碎石,鉆出了血墓。</br> 仿佛許久未見如此光明。</br> 玄虛被刺得眼淚直流,一屁股坐在地上起不來,一副沒出息的模樣,估計奉陽觀的道士看了能打爛他的屁股。</br> 顧驚寒和容斐靠在樹下。</br> 三人都跟逃荒的難民一般,早沒有半點形象可言。這樣下山去,恐怕連容家人都要不認識他們的大少爺了。</br> 用溪邊的水簡單擦洗了一下,三人又歇過片刻,才啟程下山。</br> “顧天師,容少,我怎么覺著,這事有點虎頭蛇尾的,不太對啊,”玄虛顛顛地湊過來,小聲道,“那個美人蛇,還有那個小孩和荀老大……那都是什么?國師不是那個陸沉淵嗎?怎么那美人蛇朝那個嚴子棋叫國師?”</br> “還有那個木牌,你們那個劍……”</br> “就你有嘴,整天叭叭叭的!”</br> 容斐煩不勝煩,一個凌厲的眼刀刮過去,玄虛一激靈,立刻噤聲縮了縮脖子。</br> 容斐看向顧驚寒,顧驚寒卻搖了搖頭:“血契是真的斷了,他這一份執(zhí)念已解。其余的,等下一個骨灰盒蘇醒,或許能問出一二。”</br> 說著,他做了個手勢。</br> 話題到此為止。</br> 既然活著出了血墓,就不要再回憶起那些噩夢。</br> 三人都不再提及,腳程加快,很快就到了山下。</br> 容家留下守著的漢子見到三人,差點沒激動哭:“少爺,顧大少,玄虛道長,你們可出來了!這都一個多月了,你們要是再不出來,我們可就要炸墓了!”</br> “一個多月?”玄虛一愣,“我們明明就進去了一兩天啊,怎么會……”</br> 他轉頭看向顧驚寒,卻見顧驚寒萬年不變的冷臉上,頭一次出現(xiàn)了天要塌了的表情。玄虛立刻就虛了,能讓顧天師都露出這副表情,那還不真得是天要塌了?</br> “顧、顧天師……怎、怎么了?”玄虛小心翼翼道。</br> 顧驚寒道:“我和容少的婚禮……好像過了。”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