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廊盡頭,流風回雪。</br>　　身披縞素的清弱少年負手而立，眉目沉凝。細雪撲面，潤濕眼睫，成一道落白的殘影,描摹頰上。</br>　　腳步聲自身后漸近。</br>　　來人呼吸略微急促,垂首低聲道：“殿下,找到了。”</br>　　少年如被驚醒般,眼睫一顫，抿唇回身，“孟季，你真相信世間鬼神之說嗎？皇爺爺駕崩前忽開天眼，見金光耀世,乃是大功德之賢臣出生,可真有半點可信之處？”</br>　　名叫孟季的男子抬起頭來,面容英武,卻板正嚴肅。</br>　　他面上不顯,但心中卻暗嘆一口氣。帝王自古多疑成性，哪怕是皇太孫只有十幾歲，只是即將初登大寶,也不免于此。</br>　　“臣不知。”</br>　　孟季道：“不過昨日風云變色，天空突兀出現(xiàn)一雙巨目,卻是京中百姓親眼目睹。欽天監(jiān)若拿不出說法，怕要有流言蜚語，于殿下不利。”</br>　　“是啊,孤還只是殿下,不是陛下呢。”</br>　　皇太孫文煦意味不明地笑了聲,擺手道,“備馬吧，孤與你一同……去看看咱們這位治世能臣，未來的國師大人。”</br>　　風霧滿鞍，馬蹄濺起點點雪泥。</br>　　大岐朝的皇太孫和威武將軍帶著一隊輕騎，快馬加鞭，按照老皇帝駕崩前的指示，來到了郊外一座別院。</br>　　郊外的別院是安陽侯的私產(chǎn)。</br>　　前幾日，安陽侯舉家來到這座溫泉別莊，躲避暴雪。正巧昨日，安陽侯夫人生產(chǎn)，在老皇帝駕崩的那一刻左右之間，誕下了小世子。</br>　　“參見皇太孫殿下，殿下千歲千歲千千歲！”</br>　　皇太孫的突然駕臨，令慣來閑散安逸的安陽侯府不知所措。</br>　　文煦卻不理那些，直接掀開簾子，看向被奶娘抱著沉睡的小世子，道：“這就是那孩子？”</br>　　“殿、殿下，”安陽侯膽戰(zhàn)心驚，“這是犬子沉淵，不知殿下……”</br>　　文煦目光一轉(zhuǎn)，淡淡落在安陽侯身上，他掩著嘴咳嗽了一聲，臉色微白，似乎有些虛弱，但眉目卻自帶一股凌厲威嚴，壓得安陽侯不禁低下頭去。</br>　　“他叫陸沉淵？好名字。”文煦輕聲道，“孩子滿百日后，自會有人接他入宮。十年后，他會是下一任國師。”</br>　　所有人愕然抬頭。</br>　　作為一個皇權(quán)神授的王朝，大岐的國師并不是一個只有名號的擺設(shè)，而是真正能左右朝廷與皇帝抉擇的地位超凡的存在。這一任的大岐國師已做了數(shù)十年國師，卻數(shù)十年如一日，容貌不改。百姓將他奉為神，地位遠在皇帝之上。</br>　　但若他真是神，文煦忍也無妨。但他不是，他只是一個人。</br>　　“殿下，您真的要這么做嗎？”</br>　　“孤想，這就是我文家歷代，所期盼的。孤會將它完成。”</br>　　拉下高貴的神權(quán)，扶植自己的信仰。</br>　　就這樣，文煦瞞著閉關(guān)數(shù)年的國師，在三個月后，將尚是嬰孩的陸沉淵接進了皇宮，悉心培養(yǎng)。</br>　　也是在三個月前，天空巨目出現(xiàn)的那一刻。</br>　　安陽侯府別院不遠的山坳里，一個□□在雪地里掙扎前行，腳下血水蜿蜒。</br>　　她摔倒在地上，秀麗的眉眼扭曲而痛苦，嬰兒的啼哭聲驚破沉寂的蒼雪天地，□□咬住自己的手腕，咽下了所有聲音。</br>　　“他給你取名……叫子棋。”</br>　　許久后，□□挪開手腕，雙唇滿是血色，笑容卻慢慢綻開。</br>　　她蜷縮在雪地里，聲音虛弱，用破爛的小被子將紅皺皺的嬰兒裹緊。</br>　　“嚴子棋……”</br>　　她像每一個溫柔的母親一樣抱著孩子，跪坐在大雪里，曼聲輕笑，“真是個好名字。”</br>　　大雪紛擾，半里之隔，永生之差。</br>　　有一個娼妓出身的娘親，嚴子棋的童年時期并不好過。</br>　　即便已然從良，嚴子棋的娘親拂柔還總是因著容貌出眾，而被村子里的地痞流氓騷擾，也有些村婦冷眼敵視，處處嚼舌根。</br>　　話語傳進孩子們的耳朵里，嚴子棋便成了“小兔爺”，被欺凌孤立。</br>　　拂柔是個要強的女子。</br>　　她沒日沒夜做活兒，花大價錢將嚴子棋送進了學堂，盼著他如他父親一般，考取功名，成為一個腹有詩書的正直之人。</br>　　嚴子棋也并沒有辜負拂柔的期望。</br>　　他似乎生來就運氣不好，但又似乎總能逢兇化吉。原本厭惡他的兒時伙伴，被他的真誠打動，漸漸成了朋友。因風言風語而遠離他的同窗，在一同溫書后，與他志同道合，結(jié)為知己。</br>　　他聰穎勤奮，正直善良，似乎毫無缺點。</br>　　盡管科舉之路多有坎坷，但最后，他還是一舉奪魁，成了會元，參加殿試。m.</br>　　“嚴兄可聽說了？”</br>　　有一同趕考的好友湊到嚴子棋身邊，蹙眉低聲道，“明日殿試，新任國師好像也要前去監(jiān)察考場。”</br>　　嚴子棋唇角的笑意一淡，目露擔憂道：“皇上不退，國師不讓，朝堂之上，恐怕已然不再安寧。”</br>　　好友壓低聲音，嘆道：“有些話，我等可說不得。嚴兄，明日……還需謹言慎行啊。”</br>　　舉子間的交談諱莫如深，但當今朝政如何，人人卻都是心中明了。</br>　　十八年前，先帝駕崩。臨終之際，得天授神眼，窺得天機，見金光耀世，有神明轉(zhuǎn)世而生，當立國師，以全天下之心。</br>　　新帝文煦尋得神明，為安陽侯之子陸沉淵。陸沉淵幼年即入宮，入欽天監(jiān)修習道術(shù)，天資縱橫，十歲祈雨免天下大旱，十五歲登天機臺，取代當代國師行祭之禮。因前國師閉關(guān)悟道，不理凡俗，加之陸沉淵造福于民，功在社稷，遂被皇帝文煦奉為國師，去年寒食登位，入主天機臺。</br>　　這些，都是尋常百姓眼中的一切。</br>　　但嚴子棋卻很清楚。這與他年紀相當?shù)年懗翜Y世子，自始至終不過是新帝文煦的傀儡罷了。</br>　　神權(quán)凌駕于帝位之上，這是哪個皇帝可以忍的？說不定，就連老皇帝開神眼之說，也只是新帝所做的一個踏板，只為了大權(quán)在握，將國師之位，變成囊中傀儡。</br>　　可眼下看來，新帝或是作繭自縛了。</br>　　陸國師長大了，已然不是可任人擺布的傀儡，而是一頭亮出了獠牙的狼。</br>　　金鑾殿，今科殿試。</br>　　嚴子棋第一次見到那位傳說中的陸國師。</br>　　他與他一般大的年紀，卻看起來更加威嚴，更加有氣勢。他身披白色道袍，不顯滄桑，卻自有一股飄渺靈動之意，神色端肅，面容似乎總是籠在一層若有似無的煙霧之下，看不真切，但一雙眼卻黑沉沉的，令人望之心顫。</br>　　嚴子棋抬袖研墨，溫和從容的眼神掃過四面，卻驀然一頓。</br>　　視線相對。</br>　　陸沉淵臉上的煙霧剎那散開，露出一張英俊而年少的臉，略帶幾分促狹的調(diào)笑，他對嚴子棋彎了彎唇角，黑沉神秘的眼瞳中金光一閃而沒。</br>　　心神一顫，便陡然亂了。</br>　　嚴子棋看著那雙眼，真覺如臨深淵，如履薄冰。</br>　　等到再見時，是天穹日朗，一聲聲傳喊穿透輝煌的金鑾殿與綿延的漢白玉階。</br>　　“宣新科狀元嚴子棋覲見——！”</br>　　常年病弱的帝王高坐龍椅，其旁珠簾垂墜，一座玉石堆砌的椅子隱在其內(nèi)。一道出塵的身影若隱若現(xiàn)，有鋒銳的視線射出來，壓得嚴子棋心頭微跳。</br>　　文煦掩著嘴咳嗽了幾聲，道：“嚴愛卿才學過人，不知……”</br>　　“陛下。”</br>　　珠簾微晃，里面的人肆無忌憚地打斷了文煦的聲音，一只修長蒼白的手探出，掀開珠簾。</br>　　身著道袍的青年緩步走出，步步逼近嚴子棋身前，面目模糊，聲音卻冷漠而譏誚：“什么時候我大岐，娼妓的兒子也做得狀元？”</br>　　嚴子棋驀然抬頭，臉色蒼白。</br>　　冰涼的手捏住他的下頷，將他的臉硬生生扳了起來。</br>　　“國師！”文煦臉上泛起病態(tài)的潮紅，他怒斥一聲，忽然劇烈咳嗽起來。</br>　　內(nèi)侍忙上前攙扶，卻忽地驚慌大喊：“陛、陛下……您吐血了！”</br>　　一時間，滿朝驚惶。</br>　　皇帝重病，臥床不起，朝政由太子主理，太師輔佐。</br>　　山雨欲來風滿樓，人人都嗅到了別樣的氣息，自危而難保。無人察覺到，這一切的導火索，新科狀元郎嚴子棋，早便消失不見。</br>　　“子棋，你看。”</br>　　紗幔低垂，危樓高聳，四面的風聲夾雜紛繁落花蕩入白玉臺上。</br>　　月光清泠，勾勒出兩道糾纏交錯的身影。</br>　　天機臺卦盤破碎，黑白棋子零落滿地。</br>　　一只手從后解開一段輕紗，令嚴子棋重見光明。</br>　　明亮的燭火晃了滿眼，他被壓在地上，一只手掐著他的脖子，讓他不得不仰起頭，從天機臺空無一物的頂端望向無垠星空。</br>　　“高高在上的地位，絕世無雙的道法……”沉啞的男聲壓在嚴子棋的耳邊，帶著狠戾的意味，“這些都該是你的，我的大功德之人。但眼下，陰差陽錯，它們卻全都是我的。子棋，你恨嗎？”</br>　　“國師大人……”</br>　　嚴子棋平復著喘息，艱難道，“這些都是你的。沒人會搶，沒人會質(zhì)疑。你已經(jīng)擁有凌駕于世間一切的地位，還不滿足嗎？迷途知返，為時未晚。”</br>　　“你可真蠢。”陸沉淵失望地嘆了口氣，慢慢退開。</br>　　嚴子棋半合的眼中飛快閃過一道微芒與喜意。</br>　　但沒容得他的欣喜真正凝聚起來，一雙手就掐住了他的腰，錯落而瘋狂的吻落下。</br>　　陸沉淵笑了起來：“以為這樣我就會放過你？子棋，就算你真是個蠢貨，就憑你是大功德之人，我也放不得你離開。若有人看出來了你的身份，那我這個國師當?shù)秘M不是名不正言不順？這么大一個把柄，我當然是要放在自己手里，掐死……碾碎才對。”</br>　　他握過那只攥緊了紗幔的手，放到唇邊輕輕吻下，然后用力，一根一根，捏碎了嚴子棋的指骨。</br>　　“本座聽說，要屠龍脈，須以大功德之人身魂活祭……子棋，你在發(fā)抖嗎？別怕，本座怎么舍得你死呢？”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