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晉江獨發(fā)
邵循有些出神的聽著這些往事。
她沒辦法想象一個年少輕狂的寧熙帝,也想象不出他勇武好動的少年時期是什么樣子,更想象不出,若是懷憫太子沒有暴亡,眼前這個男人會有什么樣的境遇。
她認識他,了解他時,他就已經(jīng)是端坐在皇位上御極天下的九五至尊了。
皇帝看著少女略顯迷茫的雙眼,不禁笑道:“怎么,很難以想象吧?”
邵循點了點頭:“您說的就像另一個人。”
皇帝被她的直言逗笑了,“人是會變的,時間真的能改變許多東西,朕也是個凡人,自然不會例外。”
他是個凡人么?
邵循一開始真覺得他不像個凡人,反倒像是一尊處在塵世的神像。
從容、溫和、淡漠,同時無比強大,無法被玷污也不能被摧毀。
可是相處的多了幾次,皇帝身上凡人的那一面反倒顯露了出來,他有自己的情緒,有自己的喜好,也有自己隱藏起來的狡黠。
在對喜歡的姑娘表白時,也有常人應(yīng)有的忐忑。
他是凡人,而不是無欲無求的神明。
皇帝不知道邵循心中所想,他繼續(xù)將那段塵封已久的往事說了下去:“當(dāng)時朝堂上吵得很兇,先帝也十分為難,朕覺得被關(guān)在宮里當(dāng)太子當(dāng)皇帝太無趣了,就主動表明了心思,示意自己無意于皇位。”
這一段邵循是聽說過的,本以為其中會有許多不可言說的內(nèi)情,但是沒想到事情竟然真的這樣簡單。
“您當(dāng)時就這么輕易放棄了?就因為不想受到束縛么?”
“是這個原因,但是當(dāng)然不止這個。”皇帝坦然道:“先帝的為難是一個,太后的不滿是一個,兄長的無奈也是一個,夾在這些事中間,朕當(dāng)時就想,或許放棄原本就不適合自己的東西,可能是最明智的。”
可是現(xiàn)在看來再沒有人比他更適合這個位子了。
邵循突然對這個只是作為皇帝登基時的背景出現(xiàn)過的懷憫太子起了一點好奇:“懷憫太子是個什么樣的人呢?”
提到這個過世了多年的兄長,皇帝的表情變得有些復(fù)雜:“他……是個孝順的兒子,也是個不錯的哥哥,身體孱弱卻沒有自怨自艾,當(dāng)時有許多人都拿我們兄弟兩個做比較,朕有時擔(dān)心他會不滿,但其實沒有,他對朕一直很好,也很能包容兄弟的缺點。”
“竟然是個……這樣的人么?”邵循喃喃道。
皇帝的眼睛在陽光的照射下顏色顯得非常淺淡,像是淡茶色的琉璃一樣,但卻又讓人覺得無比深沉:“他一切都好,只是作為一個國家未來的掌舵人,顯得有些軟弱,容易動搖,先帝對此其實有些不滿,但是人的天性如此,他有那樣多的優(yōu)點,又怎么能強求十全十美呢。”
“天性?”邵循重復(fù)著這個詞:“天性真的有這么重要么?您說過您年少時也不是這樣的性情,人不是會變么?”
她還年輕,對許多事情尚且沒有深刻的領(lǐng)悟,但是皇帝卻已經(jīng)相當(dāng)成熟,他看著這個陷入思考的少女,心里竟然的產(chǎn)生了一點奇異的滿足感。
她很聰慧,也舍得動腦思考,或許因為年少的原因還不夠成熟,但是他們兩個相處時,是能有思維上的交流的。
皇帝將她被山風(fēng)吹亂了的一縷發(fā)絲撥回耳后,耐心教道:“這是不一樣的,朕是收斂了脾氣,這個只要有足夠的耐心和時間就可以做到,但是他,生來就是柔軟的,不忍心傷害也不忍心拒絕,經(jīng)歷了連年的戰(zhàn)亂都沒有改變,要想扭轉(zhuǎn),恐怕不是那么容易。”
他看邵循擰著眉頭,便問道:“你在想什么?”
邵循道:“在想……我今后會變成什么樣子,是會變的更好,還是更壞呢?”
她認真思考的小模樣真的很招人疼,至少皇帝就喜歡的不得了,他微笑著道:“像你這么聰明的姑娘,自然會越變越好的。”
邵循抬起頭看著他:“先不說我究竟是不是真的聰明,世上的聰明人那么多,也不見得人人都活的好。”
就像她夢里所見的,無助悲慘,無法自救也不想自救,渾渾噩噩的過完短暫的一生。
皇帝忍不住摸了摸她的腦袋。
傻姑娘,因為朕會看著你啊。
邵循不知道有沒有感知到他未盡的話,但是她不自在的移開了視線,轉(zhuǎn)去看天象:“不早了,我大哥可能要上來了。”
皇帝笑了一下:“怎么,英國公世子,那不是你的胞兄么?連他也瞞著?”
這話放在以前,絕對狠戳邵循的心窩,但是現(xiàn)在聽起來,竟然也不是那么難受了。
“……也不是只要是同母的兄弟姐妹都要推心置腹的……我們還沒有那么親近。”
皇帝停了一下,他從前幾次就隱約感覺到邵循和家里的關(guān)系并不算十分親昵,不過英國公已經(jīng)續(xù)娶,她下面又有一對年齡相近的龍鳳胎,跟繼母弟妹處得生疏些也是常事,現(xiàn)在一看,竟連胞兄都是如此么?
他想起之前的事情,她在奉麟軒聽到英國公當(dāng)初如何疼愛她時失態(tài)的幾乎流淚,在醉的糊里糊涂時也下意識渴望父兄的關(guān)愛……
那時他先入為主,自認為對邵家的事情很了解,以為那只是小女孩賭氣的抱怨,但是現(xiàn)在看來……
皇帝的表情漸漸沉了下來,他盯著邵循問道:“你家里人對你不好么?”
邵循的聲音有些沉悶,但是表情還算平靜:“什么算好?什么算不好?夫人并非我生母,能做到如今這個份上已經(jīng)不錯了。”
“那英國公呢?世子呢?”
邵循抿了抿嘴唇:“……自然也不錯。”
皇帝沒有說話,這是在等她繼續(xù)說。
邵循慢慢道:“只是……您也看到了,我妹妹性子活潑,更討人喜歡……”
她說到這里有些后悔,因為這話從她嘴里說出來帶著不容忽視的酸味,似乎是她在嫉妒妹妹更得寵愛。
……好吧,她確實曾經(jīng)嫉妒過,而且是非常非常嫉妒。
“沒看到旁人。”
邵循睜大眼睛,聽到皇帝一字一頓的重復(fù)道:“朕沒看到旁人如何,只覺得你討人喜歡。”
邵循突然感覺眼眶有些酸,她勉強笑了笑,接著沉默了一會,才輕聲道:“謝謝。”
皇帝見不得她這樣子,便開玩笑似的張開手臂:“既然要謝,姑娘,要來靠靠么?”
他為了哄邵循開心,笑容不似以往那樣淡然溫和,而是帶了點英氣開朗,這個樣子倒真有些少年時不羈的影子了。
邵循吸了吸鼻子,有些破涕為笑的意思,一邊抱怨“這樣算什么呀”一邊當(dāng)真靠了過去。
皇帝確實是沒想到邵循竟然這么配合,他被拒絕慣了,第一次遇上邵循主動親近,當(dāng)即就有些受寵若驚,手臂環(huán)抱著她,很有些小心翼翼的味道,像是懷里抱了個鳳凰蛋似的。
不可否認,邵循至少在這一刻,確實起了不如就這樣答應(yīng)他的心思。
皇帝開口道:“他們沒有眼光,分辨不出珍珠魚目,你無需為這些事糾纏,就當(dāng)作沒緣分好了。”
邵循輕聲道:“我是珍珠么?”
“可不是么,”皇帝語氣帶著笑意:“小珍珠。”
邵循道:“這些我早就不在意了,畢竟世上不幸的人有那般多,我這點事能算什么呢?要是讓那些連飯都吃不飽的人聽見我抱怨家里人偏心,恐怕會罵我無病呻吟呢。”
話雖如此,但是皇帝自己比誰都清楚,父母家人的忽視和偏心……但凡是一點點都會被孩子感知,這樣長久下來,所造成的傷害并非簡簡單單就可以磨平的。
“太后她,也更偏愛兄長些。”
邵循直起身子,看著他認真聽了起來。。
“他性格和軟,聽話懂事,比起朕從小不讓人省心,也確實更招人喜歡。”
皇帝看著邵循笑了笑:“和你那妹妹不一樣,懷憫太子是真的招人喜愛,至少朕就始終記得他細心教導(dǎo)朕認字,陪朕玩耍的情景。他身子不好,每每病得躺在床上,還不忘關(guān)心朕有沒有人照料,看著太后偏心向著他時,朕也會想,這樣的孩子,確實更值得疼愛。”
“這又跟你不一樣。”
這還不如自己的狀況呢。
邵循心想,邵瓊善于撒嬌賣癡討人喜歡,但她的人品卻也實在不能說好到哪里去,這樣自己受了不公正的待遇還能抱怨腹誹,但是皇帝這樣,恐怕他自己都覺得不滿都是一種過錯。
“這樣說,他真的是個完人了?”
“自然不是。”皇帝雖仍在笑,但是眸光卻變得很深:“朕說過了,他過于心軟,不懂拒絕也不夠堅定——這就是最大的缺點。”
邵循有些不明白——做為太子這確實是短處,但是他們討論的是為人子女,為人兄長,這個……怎么看都不算是缺點啊。
皇帝似乎只是順嘴提了一句,并不準備深談:“太后是朕的生身之母,而你家中是繼母,可能加重了隔閡,不過如果是你生母尚在,喜愛世子遠超過你,你可能更容易接受吧?”
邵循蹙眉仔細想了想,抬頭誠實道:“不行,陛下,我可能會更介意更難過。”
皇帝得到了意料之外的答案,罕見的愣了一下,接著為她的坦率仰頭笑了起來。
他笑得很暢快,反倒弄得邵循一頭霧水:“您笑什么,是笑我小心眼么?可是這是實話啊。”
皇帝好不容易止了笑,咳了咳,仍帶著笑意道:“朕不是在笑你,是在笑自己啊。”
邵循歪了歪頭,更加不解了。
“朕笑自己自欺欺人,還不如你這個小丫頭。”皇帝慢慢平靜下來,對邵循道:“朕當(dāng)年也是介意的,就算太后是朕的親娘,懷憫太子是親兄也是一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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