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十七
兩人再次策馬于長街。
溫止寒介紹道:“盛京一分為四,東西集市、南居所、北皇城。今日便帶你逛逛西市。”
盛京的東西市雖然都賣各類物件,但終歸不大一樣——去東市的達官貴人居多,物品也大多價值不菲;去西市的則多為平民,還有許多非太康的貨商在那兒兜售商品,能見不少稀奇貨物、罕見事。
年關(guān)將至,來往的人喜慶中帶著些緊迫,連帶著打招呼都帶著些急匆匆的意味。
只可惜街上衣單者、乞兒甚多,與盛京相比,偃都倒更像天子腳下。
姚書會偏頭問:“盛京百姓為何如此困苦?”
“盛京的官員皆是阿諛奉承之輩,盛京可以稱得上是太康最民不聊生的地方。其他地方的地方官皆是遭我貶謫的能人志士,他們都以百姓為重,再加之經(jīng)過幾年改革,賦稅并不算苛刻,百姓倒也算得上安居樂業(yè)。”溫止寒扶住對方的腰,道:“別動。”
姚書會覺得頭皮一痛,他聽身后人笑著說:“怎么年紀輕輕就有了白頭發(fā)。”
姚書會也起了打趣的心思,他故意閃開道:“少白頭可拔不得,越拔越多的。云舒可得好好保養(yǎng),再過幾年我便可光明正大地占云舒的便宜了。”
溫止寒比姚書會更清楚對方的白發(fā)從何而來,他在偃都初見對方時,對方的頭發(fā)烏黑如瀑,與少白頭沒有任何關(guān)系。
他心下酸澀,有些后悔自己提起了這個話題,便將話題轉(zhuǎn)回盛京百姓身上,答:“姚百汌好屯兵,京外的壯丁尚可逃脫,京中官吏挨家挨戶搜查,若無壯丁者,婦女充之,作伙夫。”
”良田百畝無人耕作,長滿了荒草,官府再借此原因沒收田地,或以低價向百姓租地。這便罷了,被征兵的家庭每年要繳納的苛捐雜稅并不曾減少。長期以往,百姓積蓄越來越少,生活越來越困苦。”
姚書會又問:“那征的兵豈不是成了閑兵,領(lǐng)的軍餉呢?”
“筑城墻、開宮道、造行宮都需要人。他們表面上說是兵,實則是在服免費的勞役。”
姚書會沒想到,亂世百姓苦,盛世百姓也苦,看來溫止寒先前說的“太康像個破布麻袋”并非夸大其詞。
兩人各自沉默,姚書會看著行人匆匆而過,猜想他們大抵為了早些完成該完成的事務(wù)與家人團聚,而他的家人……
溫止寒貼著姚書會的后背,并沒有察覺到少年人的思緒,自然也沒察覺到馭馬人的走神。
突然一位少年從路邊沖了出來,姚書會因一時走神,沒有來得及躲閃,輕輕擦了一下那位少年。
少年摔倒在地,身后拉著的木車也被撞翻,車中的炭灑落一地。
姚書會愣了一瞬后快速做出反應(yīng),他躍下馬,關(guān)切地扶起少年:“沒事吧?”
少年穿著單衣,在寒冷的冬日瑟瑟發(fā)抖,衣服連帶著皮膚擦破了許多地方,看起來格外可憐。
他哆嗦著搖搖頭,而后猛抓住姚書會的衣角,語氣是裝出來的強硬:“你……你撞了我,就要買我的炭!”
姚書會將求助的眼神投向溫止寒。
溫止寒笑著說:“你想買,我就替你買下。”
少年生怕面前的人嫌貴,忙道:“只要三十文,這車炭就是貴人的。到時不需勞煩貴人的奴仆,仆自送到貴人府上。”
姚書會差點以為自己聽錯了,三十文錢相當于一只雞或者一只碗的價格,這些炭看起來足足有二三十斤,居然如此便宜。
溫止寒摸了摸袖中,拿出一粒綠豆狀的黃金遞給姚書會:“今日未帶散錢,這個金珠有半錢,你去換換?”
半錢金子大概值一百八十文上下,姚書會想了想,把金珠給了少年:“不用找了。”
少年是個老實人,他哆哆嗦嗦地接過那個金粒,喜形于色地道:“要不了那么多,家中還有幾只母雞,貴人若不嫌棄,贈與貴人。”
溫止寒答:“那便取只活雞連同這炭,明日一同送到珠玉閣吧。”
少年答是。
溫止寒看著對方越走越遠,招呼姚書會道:“把馬栓好了,我們跟上去看看。”
姚書會覺得做了件好事,心中美滋滋的,他不太理解為什么要跟著少年,但還是照做了。
少年攥著金綠豆,往金店走。
他剛得了錢財,滿心歡喜,只顧著埋頭走路,壓根沒有注意到身后除了姚溫還有一伙人跟著。
“李良,今日的地頭稅呢?”一位脖子有佛陀刺青的男子攔住了賣炭少年,臉色不善地問道。
這男子是這一帶有名的地頭蛇,會向商戶收取收入一成的地頭稅,商戶如若不從,就將再無寧日。
李良本來的氣質(zhì)就畏畏縮縮的,此刻更是仿若烏龜附身,頭都快縮到脖子里去了。
他掰著手指頭掐算:“半錢金子一百八十文,一成算二十文,我……我去金店換了就給你。”
刺著佛陀的男子揪住李良的衣領(lǐng),獰笑著道:“你家的破炭值一百八十文?我看,把那顆金籽兒給我,我給你留個二十文就算恩賜了。”
李良握緊拳頭,又往后縮了縮:“不……不行,我爹還等著瞧病。我……我先賒著行不行?”
“賒著?你還得起嗎?”男子提拳要打,卻被人捉住了拳頭。
“做什么?”姚書會緊緊鉗住男子的手腕,聲色俱厲地道。
男子回頭,見是位絕色少年,本想調(diào)戲幾句,但手腕上傳來的痛感讓他清楚地意識到,自己這回怕是碰到狠角色了。
男子答:“我和李良鬧著玩的,貴人誤會了,誤會了……”
姚書會看向李良,李良唯唯諾諾地點點頭。
“滾!”
李良“砰砰砰”磕了幾個響頭:“多謝貴人,多謝貴人。”
溫止寒伸手一攔準備連滾帶爬離開的地頭蛇,笑著輕聲說:“往后不要找李良麻煩了。回頭同子衿說,司酒溫止寒改日前去拜訪,邀她好好整治整治這盛京的商販。”
那人嚇得癱坐在地,他長期借著巫女子衿的名頭四處招搖撞騙,但子衿只是他三代以外的遠方親戚,對方要是知道他做了什么事,自己恐怕小命不保,他爬到溫止寒腳邊,絕望地道:“溫酒官,小人與大巫無甚關(guān)系,還望溫酒官為我遮掩。為我遮掩!”
溫止寒客客氣氣地饞起那人:“你若愿意不再收地頭稅,我便既往不咎。若愁無處謀生,可去珠玉閣報上我的名號。”
那人磕頭跪謝。
溫止寒帶著姚書會離開了,待走遠,溫止寒才問:“看明白了?”
姚書會點點頭:“恩威并施原是如此。往后我行善時必會考慮得更周到些。云舒提起子衿,是試探還是威脅?”
溫止寒搖頭答:“是試探。行善憑的便是路見不平的赤子之心,若每次行善都有所考量便不叫行善,叫博名聲。我想與你說的是,懲戒惡人未必要用武力,有時稍借我的權(quán)勢,可以讓你事半功倍。”
“我記住了。”
聽說百姓困苦與親眼見到是兩回事,姚書會救下李良后,就有些心不在焉,逛街仿佛在完成任務(wù),直到溫止寒帶他走到一個刺青攤子前,才放慢了腳步。
太康刺青之風(fēng)盛行,但一般人只刺在身上;臉上有刺青者,世人默認其為酒人或罪犯,是屈辱的標記。
刺青師席地而坐,身旁豎著條幌子,上書“盛京少年多英雄,胴臂競相比雕青”,結(jié)合著他□□的上身所紋的、栩栩如生的猙,看起來分外有吸引力。
只可惜那只猙未曾點睛,看起來總覺得少了點什么。
姚書會聽圍觀者問:“阿郎為何不點睛?”
刺青師大笑:“倘若點了睛,夜半難免驚擾吾妻。”
他身上足以以假亂真的猙讓這句相當狂妄的話聽起來并不顯突兀。
姚書會還注意到,幌子邊還豎有另一個紅色布條,布條上畫著一道道長短相同的墨跡,因數(shù)量太多,已很難數(shù)清有多少道。除此之外,上面還書有:雕青勝吾者,得黃金百兩。
姚書會小聲地對溫止寒道:“這人也忒節(jié)儉,幡被畫成那樣也不換一個。”
溫止寒笑著搖頭:“那些可都代表著他的勝績,一道墨跡便是他比贏了一個人。”
此人人稱趙六,山水奇獸,無一不會、無一不像,在京中頗負盛名。
他令刺青風(fēng)靡一時。
尤其是夏日,常能在市井間常常能看見有人設(shè)下賭局,一群人撩起長衫半臂比試身上的刺青。
姚書會望著那些墨跡,眼神愈加向往。
溫止寒善解人意地問:“修文也想試試?”
姚書會點點頭:“可這當街脫下衣裳……”
溫止寒道:“我對此術(shù)也算略知一二,修文若不嫌棄,我可替你紋下。”
姚書會想起掌控酒人的手段——為酒人刺青便可讓酒人不會生出背叛之心,當即猜出溫止寒這個技術(shù)是怎么練出來的,從內(nèi)心涌出些許厭惡。
溫止寒見姚書會不說話,喚道:“修文?”
姚書會不知該如何回答,沉默半晌,反問道:“溫酒官對你的酒人也是這樣說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