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二十四
姚百汌大悅:“那朕便收下了。你可愿入宮與朕長享榮華富貴?”
蓮奴再拜:“奴本不該辭,但……”
蓮奴向這文武百官和貴族講了一段故事。
她本是釀酒師的酒人,那位釀酒師見自己竟能釀出高等酒人,一時欣喜若狂,還沒來得及往蓮奴臉上刺刺青,一口氣沒上來,死了。
蓮奴正慶幸自己可以不必被當成牲口那般使喚,卻還是因為時運不濟,被倒賣到了風月場。
她本也想認了,但那時她因為被迫無休止地接客,患上了那種病。
就在她奄奄一息時,妓院的老鴇還強迫她接客,她以為她會死客人床上。
那天點她的人是蕭竹,見她是如此情況,便大發(fā)善心把她贖了出來,為她治病。
蓮奴做了總結:“奴出身于風月場所,本就低賤,又曾有過一場大病,不配高攀陛下。況且蕭郎對奴恩重如山,奴還未還恩,怎可貪慕榮華,攀上高枝?”
姚百汌哦了一聲,看不出喜怒,他又問:“那你獻此鸚哥給我,所求為何?”
蓮奴思索片刻,還是決定照實答:“那只鸚哥本該飛走的,奴是為了掩飾雜耍失敗才道要將其贈與陛下。奴本無所求,但既是陛下問起,奴便斗膽,借三殿下半日時光,與奴踏春同游。”
“竟是看上了老三?”姚百汌開懷一笑,“也罷,念在你實誠可愛,朕便允了。”
此時酒已半酣,姚百汌又道:“還有誰家小奴愿意獻藝?今日無論好壞,皆賞!”
“奴修文愿意一試。”
是姚書會。
姚百汌抬眼:“哦?偃都的伶官。是要唱曲兒?”
姚書會此時已走下高臺,他叉手道:“奴并不擅曲,奴今日要舞劍。”
姚百汌頷首:“賜劍。”
空地上侯著一隊樂師,他們手執(zhí)各式樂器,也不知是本來就排了節(jié)目,還是只是備著。
姚書會與領頭的樂師互相見了禮,姚書會道:“有勞阿郎奏一曲《翁嫗遠征》。”
《翁嫗遠征》自洞簫起,簫聲如訴如泣,宛若早已年邁的父母站在門邊,眺望著遠方,他們不知道何時能盼到歸人。
姚書會步伐緩慢,仿佛行走得踉蹌的老者緩緩前行,又似醉步蹣跚,與哀婉的音樂格外相襯。
另一位樂師搖動鈴鈸,仿佛駝鈴聲聲自遠方傳來。
姚書會腳下的步伐快了起來,劍也因陽光的反射閃出條條白光,晃得高臺上的人睜不開眼。
塤在此刻緩緩加入,樂聲渾厚深沉,哀怨悲涼,所有聽到的人都會明白——駱駝背來的并不是什么好消息。
姚書會神情焦灼,一下跌倒在地,劍仿佛是他心意的體現(xiàn),在他手中不安地轉動著。
高臺上的氣氛用“觀者如山色沮喪,天地為之久低昂1”方可形容。
就在眾人面有悲色時,他倏地將劍向上一拋,反手接住了劍柄,仿佛下了什么決定。
“咚咚咚”鼓聲漸近,這是出征的號角。
前面仿佛都只是鋪墊,剎那間劍光四起、劍影紛飛,連同劍花也讓人目不暇接。
可謂——
“霍如羿射九日落,矯如群帝驂龍翔。
來如雷霆收震怒,罷如江海凝清光。2”
金在此刻鳴響,到了收兵的時候。
姚書會回手一刺,將劍狠狠擲出,劍插在地上,顫動了許久才停下。
姚書會跪倒在地,頭也埋得很低,他道:“愿陛下收天下之兵,聚之盛京3。愿河清海晏,天下永無紛爭。”
“好!好!好!賞!”姚百汌喜形于色,“要什么盡管開口,朕滿足你!”
姚書會仍舊沒有抬頭,聲音低沉,道:“奴要入行伍。”
“允。”姚百汌朝他右后方的時天流招了招手,道,“回去盡快為他安排個適合的職位。”
皇帝在萬獸祭的安全由兩個人負責,蕭修平只是皇帝表恩寵的手段;大家都心知肚明,在關鍵時刻能起到保護皇帝安全的作用的只有行宮總管時天流。
時天流應下。
姚書會回到溫止寒身后,想起了幾天前發(fā)生的事……
溫止寒為表示他對姚書會的盛寵,每次到書房處理政務都會帶上對方。
姚書會跟著對方一點一點地學,雖然吃力,但也受益匪淺。
那天溫止寒忽然問姚書會:“你果真打定主意要從武了?”
“嗯。”姚書會笑答,“我著實不是讀書的料子,見著之乎者也就頭疼,云舒還是饒了我吧。”
“既然你有了主意,那萬獸祭便是你嶄露頭角最好的機會。”溫止寒再次分析道,“你便做一個貪功冒進之人,好贏得姚百汌的信任。”
回憶到這里暫告一段落。
坐在最高處的姚百汌似乎還沉浸在姚書會方才的健舞中,假情假意地責怪溫止寒:“溫卿也學會金屋藏嬌了。有此妙人,居然不向朕引薦。可是怕朕橫刀奪愛?”
溫止寒躬身答:“臣萬不敢如此揣測陛下。臣本想在萬獸祭給陛下一個驚喜,因此瞞而未報,望陛下恕罪。”
姚百汌開了個玩笑:“朕本想罰你獵個大家伙,可惜你傷了肩膀,可惜可惜。”
溫止寒道:“那臣便讓修文代罰可否?”
“允。”
萬獸祭需皇帝獵過第一只獵物,群臣才可各顯神通各自狩獵去,謂之“取頭紅”。
哀帝之后的武帝箭無虛發(fā)、百步之外可穿楊;可武帝之后的帝王箭術越來越差,有時第一天甚至都未能讓狩獵開張。
后來也不知是皇帝為了自己的面子,還是下人們隨機應變,總之很難說清楚從什么時候開始,辟寒谷多了群圈養(yǎng)的胖肉鴿。
每至萬獸祭第一天午膳結束,鴿奴便將鴿子從籠中放出,供皇帝射殺,如此萬獸祭就能盡快開始。
姚百汌還是皇子時,為博父親喜愛,也曾奮發(fā)圖強,不僅對政務有自己的見解,而且禮、樂、射、御、書、數(shù)無一不會、無一不精。
他接過官人遞來的弓,三箭齊發(fā),三只肥美的肉鴿落到地上,揚起一地塵土。
在一片叫好聲中,姚百汌身后的蕭修平道:“陛下一如當年風采。”
“到底是老了。”姚百汌嘆過后朗聲道,“諸卿隨意罷,朕有些乏了,午后再與諸卿同樂。”
姚百汌退場離開后,各位官員也各自拜別回了住處,待他們回來,將進行為期半天的圍獵,獵到的獵物都將獻給皇帝,算作一年來對皇帝器重的報答。
圍獵結束后便是散獵,散獵分作鬭獸和天驕兩部分。
鬭獸是人獸混獵,以主人與寵物獵到的動物相加或是寵物獵到的動物多者為勝;而天驕取得勝者為天之驕子之意,寵物并不參與狩獵。
兩者拔得頭籌者能得到皇帝設的彩頭。
彩頭是小,在皇帝跟前露臉、得到皇帝的賞識才是大,因此每年的競爭都異常激烈。
說起這養(yǎng)寵物的風氣,還要從二十年前說起。數(shù)位潁川公主因和親嫁入太康,與公主們一同進入太康的,還有各式各樣的寵物。
嬴雁風那時帶來了一只懷了孕的母獵豹,還有馴豹的“豹奴”。
母豹分娩后,幼崽都被各位皇親國戚討去了,只剩最后一只留給了姚書會。
那時貴人們以擁有潁川各位公主相贈的寵物為炫耀資本,沒有分到的,也爭相養(yǎng)些不常見的寵物,以免被人比了下去。
一時之間,養(yǎng)寵物的風氣席卷整個太康,馭獸師們更是近水樓臺先得月,將馴服的異獸當做自己的寵物,以求在炫耀寵物時拔得頭籌、或在平民們茶余飯后的閑談中揚名。
經(jīng)過二十年的野蠻發(fā)展,貴族們養(yǎng)的寵物種類逐漸固定了下來,地上跑的常見的就剩猞猁、豹子、獵狗三種了。
溫止寒的寵物是只成年雄猞猁,它在溫止寒的臥房里早關壞了,見門被打開,撒開腳丫子就往外跑,從溫止寒身邊經(jīng)過時還用力撞了一下主人以示親昵。
溫止寒彎下腰,順手摸了一把猞猁,沾了一手毛。
姚書會也想摸,卻只摸了一手猞猁的臭屁。他將牙磨得咯咯響,舉起手,和溫止寒手心相貼,用力搓了幾下,惡狠狠地說:“粘了毛就算摸過了!”
溫止寒失笑,任由少年將他的手心搓得更紅,這才問道:“喜歡?喜歡就送你一只。”
猞猁早就跑得不見了蹤影,姚書會望著猞猁消失的方向道:“要比它兇的!”
溫止寒偏過頭去笑著答好。
就在此時,下人來報,六皇子姚鏡珩求見。
兩人對視一眼,皆在對方眼中看到了疑惑,姚書會壓低聲音問:“來向云舒討救命之恩的報答?”
溫止寒搖了搖頭,應道:“與六殿下說,止寒這就來。”
待下人走遠,溫止寒對姚書會道:“你且與我同去,靜觀其變。”
溫止寒到堂屋時,姚鏡珩已經(jīng)擺上了一盤象棋殘局,他抬頭看來人,笑著說:“孤偶得一殘局,可惜身邊人皆是莽漢,溫酒官可愿與孤同解此局?”
溫止寒拱手:“樂意之至。”
“此局喚作‘千里獨行’4。溫酒官你看,黑卒與紅兵皆獨自深入對手腹地,小小兵卒,你來我往,甚是有趣。”姚鏡珩摸了摸黑棋將,道,“孤許久不曾贏棋了,溫酒官讓讓孤?”
溫止寒做了請的姿勢。
姚鏡珩道:“那孤便選黑棋了。孤瞧著紅棋最后靠著一個車,苦苦守著黑棋三個卒的攻勢,怎么看都不會贏。”
兩人來來往往幾十回合,溫止寒將車退了六步,垂目道:“王,和棋(注:平局的意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