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三十六
姚斯涵用帕子輕輕擦拭著蕭竹嘴角的血跡,他握著蕭竹還有余溫的手失聲痛哭。
“沒人會再將你當作孩子了。”仿佛一句詛咒,在姚斯涵腦海里不斷回現(xiàn)。
他母親強勢、父親專橫多疑,他們都在逼著他長大。只有蕭竹會將他當做孩子,帶他體驗尋常百姓家小孩能體驗的生活,永遠不厭其煩地順著他。
每當蕭竹帶了新鮮的玩意兒來找他,他都會鬧一鬧蕭竹,好讓對方下回帶上更有趣的物什。
其實他本意并非如此,他只是想看對方的清雋眼眸浮滿笑意,再來哄一哄他。
蕭竹今年明明才二十四歲,卻事事替他安排得足夠周全,讓他從來都沒有正視過,對方還如此年輕。
姚斯涵將頭死死抵在蕭竹頸部,感受著對方一寸寸地失溫,眼中卻因悲傷流不出一滴眼淚。
這是蕭竹一直想要的結局,但這個結局對姚斯涵來說太過殘忍、也太過倉促。
姚斯涵不知他抱著蕭竹的尸體多久,只覺在恍惚間被人拉開,而后便失去了意識。
蕭修平看著因悲傷過度暈厥的姚斯涵,嘆了口氣。他強忍悲痛與憤怒,一樁一件地安排好了蕭竹的后事,而后牽了馬,點了幾位得力的奴仆,往白無暇的娘家去。
在路上他想起了許多往事。
那時因蕭竹跛足,白無暇自言自己罪孽深重,惟愿常伴青燈古佛,他怕見不著白無暇,特地在府邸中修建了一座佛堂。
他想他母親年事已高,估計也沒幾年時間了;等他母親去世后他就好言相勸白無暇,讓對方搬回來住,到時他們一家三口便可團圓。
這二十幾年來他沒有納過妾,只希望這樣能讓他的誠意看起來更足一些。
沒想到他等到的是這樣的結果。
蕭竹很好,從各方面來說都符合他對自家孩子的期盼,每每聽到朝中同僚們對他子嗣單薄的嘲笑,他都會在心里反笑那些人,生了一群,還不是各個“冬瓜雖大也是菜”,誰能有蕭竹出色貼心。
目的地到了。
蕭修平開門見山地說了來由,他的岳母瞬間變了臉色,便知蕭竹去世前說的話是真的。
就如觀看賽馬,就算知道下等馬與上等馬同賽必敗,也要等看完比賽才甘愿認輸,人的不甘心大抵都如此。
二十多年前埋下的尸體被挖了出來,曾經鮮活的婦人早已成為一堆白骨,辨不出本來的模樣。
白無暇的母親雖知事已至此,他們做什么都于事無補,但還是輕聲道:“賢婿還是到一旁坐坐罷,免得染了土氣,有何事吩咐老身便可。”
蕭修平擺擺手,他強壓火氣,問:“此人姓甚名誰?”
白無暇的母親已是古稀老人,反應不必年輕人,她見蕭修平雖冷淡,但也沒有怪罪的意思,才敢慢悠悠地道:“元雙兒。”
蕭修平略一頷首,朝身邊的下人道:“去,買最好的金甕來,其余人在此等候,待金甕買來,拾了骨歸入祖墳。”
這是太康所流行的喪葬風俗,俗稱“撿骨”。凡親屬去世土葬后,多年后尸體已化,待特定節(jié)氣時開墳,拈收遺骨、裝入特定器皿中,再由巫卜地擇時安葬,或帶回亡者故里埋葬。
他說完,朝白無暇的母親一叉手:“小婿公務繁忙,先行告退。下人不懂規(guī)矩,還請丈母多擔待些。”
待蕭修平走遠,白無暇的母親才反應過來,她的好賢婿在當面羞辱他,能葬入祖墳的只有正妻,蕭修平這是在說他不僅承認了元雙兒,還要為元雙兒二次安葬。
白無暇的母親氣不過,顫顫巍巍地走向元雙兒的骨架旁,打算敲碎元雙兒的頭骨,被蕭修平的仆人攔了下來:“老夫人自重。”
蕭修平回到家后,推開了佛堂大門。
佛堂驀地亮了起來,連煙塵也能被看得格外清楚,白無暇穿著一襲灰撲撲的衣裳,跪坐在蒲團上念經。她手上的佛珠不斷轉動,看起來肅穆而虔誠。
聽聞聲響,白無暇念完那一便佛經便住了口。睜眼見來者是蕭修平,她眼中是掩蓋不住的愕然。
蕭修平道:“無暇,沛郎走了。”
白無暇攥緊了衣袖,懸在她心頭二十幾年的石頭終于沒了,這讓她怎么不高興。但她時刻記住,自己是蕭竹的母親,她必須看起來足夠悲傷。
她似乎經受不住打擊,瞬間紅了眼眶;她垂著淚,用潔白的帕子輕輕擦拭著。
她心中暗自猜測,蕭修平此番來的目的怕是打算接她回去,但她在對方說出上一句話時就已打定主意不回,她時刻記著她間接害死了一個笑起來很好看的姑娘,她不配再去享受錦衣玉食的生活。
蕭修平看到白無暇的反應,心下大怒,他用手掐住對方細嫩的脖頸:“少假慈悲!沛郎已經跟我說了所有事了!他根本不是你所出!”
白無暇漲紅了臉,她啜泣著搖頭。
大抵是對發(fā)妻的感情勝過憤怒,蕭修平松開了手,他痛苦地蹲下身:“我想過千萬種接你回去的方式,我想過我們會是很和美的一家三口,我什么都想過……我來之前還幻想你會跟我說出實情……”
白無暇握緊拳頭又松開,如此反復幾次,最終她哽咽地說:“開弓沒有回頭箭。是一杯毒酒賜死我,還是讓我就在這佛堂中了卻余生,都憑夫君作主。”
蕭修平最終站起身,大概是因為蹲了太久,他明顯踉蹌了一下,白無暇伸過手去攙他,兩人對視了一眼,都在彼此的眼中看到了情意。
白無暇含淚松開了蕭修平,蕭修平嘆了口氣:“你在此好生休養(yǎng)吧,我自己緩些時日再來看你。”
誰也不會想到,這是白無暇與蕭修平最后一次見面。
半年后,白無暇抑郁而終,她的妝匣上早已落了灰,誰也不知道里面夾著一張字條——若有再生日,愿以誠待君。
姚書會回到酒官府時便覺氣氛有些不對勁,溫止寒似乎沉默了很多。
敏感的少年人當即意識到,很有可能出事了。
溫止寒終于處理完了政務,他燃起一支線香,青煙裊裊中他將今日發(fā)生之事向姚書會一一道來。
最后他總結道:“人來來去去是常事,我雖有不舍,但并不怪元嬰,也理解他做的決定;只是如今青蓮教沒了著落,你與我皆公務繁忙……”
姚書會心下惻然,他想起不久前曾罵蕭竹畜生之事,頓覺有些對不起對方;但他什么也沒在面上顯露,只問道:“云舒苦心經營這么多年,不曾有信賴之人么?”
溫止寒笑答:“倒也不是,只是我訓練的死士大多孔武有力,卻不擅長處理這些事宜。”
姚書會轉了轉眼珠,道:“萬獸祭時,姚鏡珩曾來找過云舒,我猜是來找云舒合作,是不是?”
溫止寒在心中嘆道少年果然聰明如斯,點下了頭。
姚書會再道:“既你與我母親都想為天下尋一位明君,而那位明君是誰并不重要,云舒不妨試試姚鏡珩。倘若他確懷天下,與他合作你與我母親也多一份助力,而青蓮教便是云舒合作的誠意,屆時還可看看他能拿出的誠意是什么。“
溫止寒并非沒想到這條路,但他沒想過還能從姚鏡珩身上要點什么。
他贊許地道:“修文胸中的丘壑同我相當。”
姚書會得了溫止寒的夸獎,討巧賣乖道:“往后云舒可不能只嘴上夸夸,我要找云舒要點彩頭。”
溫止寒寵溺地笑笑:“依你便是。往后每夸贊你一回,我便畫張畫兒給你。”
提到畫,溫止寒這才想起對方早晨與趙六的的比試,他問道:“修文要趙六往身上刺的是什么字?為何不讓我刺,可是嫌我的字歪七扭八瞧不上我?”
姚書會忽然緊張了起來,他比溫止寒更清楚對方不刺字的目的,他怕對方會責怪他不夠懂事。
但他裝作毫無感覺,只嬉笑著邊解開衣衫邊道:“云舒看。”
溫止寒看到,在姚書會背上,原本代表他名號的那片云中又多了個“舒”字,方方正正,同他寫出來的字體別無二致。
他故意不為姚書會刺上他的字,怕的就是有朝一日他事敗身死,姚書會會受到牽連。他想以對方才智不可能想不到這一點。
姚書會見溫止寒久久不應聲,心下緊張,甕聲甕氣地道:“云舒可是生我的氣了?“
怎么可能不生氣。溫止寒氣的不是少年沒有遵照他的心意來做,氣的是對方此番將自己的生命當作兒戲。
溫止寒替姚書會拉上衣裳,沉默不語。
姚書會穿好衣服后轉過身,如星般清亮的眼神與溫止寒對視,語氣是前所未有的鄭重:“云舒,你生、我生,你死、我死。”
迎著溫止寒愕然的眼神,姚書會忽然笑開了,調笑著道:“云舒可一定不能敗啊。”
溫止寒正欲答,門外自家府中的下人忽來報喪,說蕭竹已卒。
溫止寒忽然僵住,他與蕭竹曾是同僚,對其觀感也不錯,兩人維持著一種“君子之交淡如水”的狀態(tài),直到他聽聞蕭竹強了元畫屏,這才與對方漸行漸遠。
他上午才得知,蕭竹并不是做那腌臜事的人,本想擇日登門拜訪并致歉,誰知蕭竹根本沒給他這樣的機會。
世事倉促,大抵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