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四十
早在姚書會剛?cè)雽m時,他就發(fā)現(xiàn)馬廄旁有一個直通街市的狗洞。
幾年前,潁川送來了一只獢獢1,姚百汌賜其名為茹黃猊,將其當(dāng)作寶物一般飼養(yǎng)。那狗嫌鎖鏈限制了它的活動范圍,自己將土墻啃了個洞。
也不知姚百汌是不曾發(fā)現(xiàn),還是他覺得那個洞鉆不進(jìn)人、也不會有人從狗洞中逃出去,又兼之縱著那條狗,總之那個洞并不曾被修補(bǔ),一直存在著。
茹黃猊被宮人喂得膘肥體壯,那個洞自然也不小,只是常年不曾清掃,臟的很。
姚書會早在宮宴進(jìn)行到一半時就來給這狗喂了個肉饃,那肉饃里加了足量的蒙汗藥,足夠茹黃猊睡到明日早朝時。他特地買了最好的蒙汗藥,不會有對狗有什么副作用。
他臨走前還摸了一把被他藥倒茹黃猊,滿足地咧了咧嘴。平日里那狗對他齜牙咧嘴的,難得能過一把手癮。
那個洞對他來說有些小,他費了九牛二虎之力,連夜行衣都因為沾了灰塵變成了灰白與土黃混雜的顏色,終于從洞中爬了出來。
洞的出口離鬧市還有很遠(yuǎn),但已隱約能聽見自驅(qū)儺隊伍中傳來的樂器聲,嗩吶鑼鼓不一而足,煞是熱鬧。
驅(qū)儺的來源與“年”有關(guān)。傳聞有一種散居在深山密林中的食人猛獸,被稱作“年”。年每逢除夕夜便會出沒,天明方回。故而這一夜被人視為關(guān)煞,稱作“年關(guān)”。
隨著人們對“年”了解的深入,人們知道了年獸怕紅、怕光、怕響聲,因而有了除夕驅(qū)儺這一風(fēng)俗。
姚書會聽著聲音大概辨別了一下驅(qū)儺隊的方向,猜想其還沒有經(jīng)過珠玉閣。但盡管驅(qū)儺隊還不曾經(jīng)過,街道兩側(cè)也擠滿了帶著各色面具的人,大家都想看著驅(qū)儺隊經(jīng)過,沾沾喜氣,好平安度過這年關(guān)。
這也是姚書會想約溫止寒出來的目的,新年的第一個坎他是和對方一起過,想必這一年的所有坎,他們都能攜手平安跨過。
姚書會仿佛泥鰍一般鉆過擁擠的街市,滿城燈火璀璨、人頭攢動,他卻沒有半點心思去欣賞這舉目盡是的繁華,只想快些到溫止寒身邊去。
他終于在驅(qū)儺隊之前趕到了珠玉閣,遠(yuǎn)遠(yuǎn)地瞧見——溫止寒靠在柱子上,身影削瘦,神情寂寥,與歡樂的鬧市格格不入。
他輕手輕腳地繞在溫止寒身后,蒙住了對方的眼睛。
“修文別鬧。”溫止寒的語氣帶著幾分無奈的寵溺。
姚書會嘿嘿兩聲,松開了手。
溫止寒手上拎著兩個面具,一個是年獸的面具,一個是做“護(hù)衛(wèi)”,防止驅(qū)儺人被鬼怪拖走的護(hù)僮侲子。
他笑著道:“方才找街邊的小攤支了兩個,你喜歡哪個?”
姚書會將手覆在護(hù)僮侲子面具上,眨著眼睛,眼中有讓人難以忽視的狡黠,他道:“云舒讓讓我。”
溫止寒哪里知道少年人已經(jīng)挖好了坑讓他跳,聞言只拿起護(hù)僮侲子面具,仔細(xì)地為姚書會戴好。
嗩吶聲劃破天際,仿佛要將暗夜撕開一個口子,好讓天光撒落這片大地,趕走可怕的年獸。
驅(qū)儺的隊伍來了。
隊伍打頭的是一位吹奏嗩吶的男子,他仿佛不懼嚴(yán)寒一般□□著上身;跟在他身后的是或推或拿著各種樂器的樂手,一時鼓聲、鈸聲齊響,聲勢宣天。
樂手們后面跟著一對領(lǐng)舞的男女他們便是驅(qū)儺人。兩人戴著老翁與老嫗的面具,被稱作儺翁、儺母。他們邊走邊舞,嘴里還念著《驅(qū)儺詞》,只不過聲音淹沒在一眾打擊樂器聲中,讓人難以聽聞。
另有千兒八百個戴小孩面具的護(hù)僮侲子和戴著各種鬼怪面具的儺圍在他們身邊,這些人是由普通百姓扮演的,主要是來沾喜氣的。
姚書會牽著溫止寒的手,嘴唇貼著對方的耳朵,大聲道:“云舒千萬牽緊我,莫要走丟了!”
四周太過喧鬧,溫止寒也懶得費口舌回答,只點了點頭。
人群擠擠攘攘的,根本沒有落腳的地兒。溫止寒覺得自己在前進(jìn)不是因為走了路,而是被眾人向前擠去的。
他不太喜歡這樣的氛圍,他覺得太過喧鬧的環(huán)境讓他無法思考;但他看姚書會一臉興致盎然的模樣,也不好意思提出回家,唯恐拂了對方的興。
驅(qū)儺隊一路往北,他們的目的地是皇宮,要在新年伊始給皇帝嬪妃們驅(qū)儺。
皇宮前有一處莊嚴(yán)肅穆的祭臺,這會也張燈結(jié)彩,比平日里少了幾分血腥與不近人情之感。
驅(qū)儺隊進(jìn)去了,剩下的普通百姓便留在祭臺處狂歡,這里夠大,就算聚集了這么多人也不覺有多擁擠。
溫止寒正愣神間,后背突然覺得被什么鈍器輕輕捅了一下,他還沒轉(zhuǎn)身,就聽到一個小孩兒用脆生生的聲音道:“抓住你了!受我一刀!看你明年還來不來吃人!”
溫止寒看到,周圍的人鬧做一團(tuán),互相追逐著。在這里的人與人之間沒有認(rèn)識與否,只被粗暴地分成兩派——降妖除魔的護(hù)僮侲子和妖魔鬼怪。
其中妖魔鬼怪也被分為兩類,一類是像溫止寒這般只有面具的,還有一類是全身行頭都很齊全的妖怪,那些“妖怪”的腰上被掛了鐵鏈,鐵鏈的另一端被握在一位護(hù)僮侲子手中,杵在祭臺一角。
溫止寒了然,看來那些有行頭的妖怪就是監(jiān)獄中的犯人了,而那些牽著犯人的護(hù)僮侲子就是除夕夜還要“干活”的獄卒。
他早就聽說了這項規(guī)定,每年除夕,每位獄卒都會從自己管轄的監(jiān)獄中挑選出三到五名的犯人,讓他們扮作鬼怪,任由百姓暴揍。
那些犯人時不時會被百姓們走上前去打上一頓,他們每每都抱頭鼠竄,卻因為身上的鐵鏈逃脫不了“圍追堵截”,看起來很是生動。溫止寒從沒想過,那項聽起來干巴巴的規(guī)定,現(xiàn)實會是這般好笑的場面。
他覺得那些人沒什么好同情的,犯罪受罰,再正常不過;況且打過幾輪后,獄卒也會及時制止或換人,他還沒聽說過有將犯人打出什么毛病來的事。
像溫止寒這樣只帶著面具的人也難以幸免,許多護(hù)僮侲子手上拿了紙刀紙槍,還有不知用什么植物搗成的汁液,花花綠綠的什么顏色都有。
這些東西都是“雷聲大,雨點小”的好道具,不會對人有什么傷害,但是看起來好玩又有威懾力。
冷不防地,溫止寒感覺前胸一涼,低下頭便見自己被紅色的植物汁液滋了一身,再抬頭看到的卻是眼熟的藏藍(lán)色圓領(lǐng)袍。
姚書會大笑著對溫止寒道:“君子報仇,十年不晚!讓云舒看著豬仔踩我不幫我!”
溫止寒沒有姚書會能騙來那些東西的本事,只得無奈地笑著搖頭。
姚書會開了個壞頭,眾人發(fā)現(xiàn)這兒還有個穿著淺色衣服的“年獸”,哪里肯放過溫止寒,他的衣服一時間比開了染坊還精彩。
如此追逐的樂趣同打雪仗別無二致,溫止寒一時也玩得不亦樂乎,等他回過神來卻在一片人海中迷了眼。
他找不到姚書會了。
忽然,他被蒙上了耳朵,而后便響起了噼里啪啦的爆竹聲。
他一時怔住,等他反應(yīng)過來想去回捂對方的耳朵時,爆竹已經(jīng)燃放完畢。
這是辭舊迎新的爆竹,大年初一悄然來到了。
“云舒,福延新日,慶壽無疆。”溫止寒聽到了新一年中的第一句話。
姚書會逆著一城燈火站立,除了臉部晦暗不明,周身都流光溢彩,仿佛一盞大彩燈。
周圍的喧囂仿若不復(fù)存在,站在溫止寒面前的人用行動篤定地告訴他:世上有萬千盞燈火,總有一盞在等他摘下、擁入懷中。
溫止寒一時感動得有些鼻酸,他盡量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平靜些,回道:“修文,福慶初新,壽祿延長。”
姚書會撲在溫止寒懷中,這個擁抱他已經(jīng)想念很久了。
溫止寒撫摸著姚書會的脊背,有些煞風(fēng)景地問:“你同我回去還是回宮?”
姚書會盤算了一下,朝會五更末開始,他作為宮中內(nèi)侍,不像溫止寒這樣的朝臣五更2初便要到宮外等候上朝,他跟溫止寒回去還能比對方多睡個把時辰。
于是他道:“我知曉一條小道,回到酒官府只需要一刻鐘,我同云舒回去。”
溫止寒將姚書會帶到自己的臥房中,道:“你的面具約莫到了快壞的時候,擇日不如撞日,今日換了,也算是新年新氣象。”
姚書會臉上的面具被溫止寒小心揭下,露出原來的模樣。
他趁機(jī)撒嬌道:“我整日戴著這面具,悶死了,云舒就讓我今日睡在此處吧,我也能透透氣。”
溫止寒看著少年的原本正常的膚色因為長期不見光泛了不健康的白,有些心疼,終是點了頭。
燭火被吹滅,兩人各自安寢。
姚書會想起了剛才他回雨歇處看到的牌匾,主字陽、小字陰,除了主體之外,他還發(fā)現(xiàn)牌匾的左下角刻了一卷簡牘,正合“修文”、“書會”之意。
姚書會在心中感嘆道,到底是讀書人會玩些。
在他思緒翻飛間,身側(cè)的溫止寒已經(jīng)傳來了均勻的呼吸,大抵是睡著了。
姚書會轉(zhuǎn)過頭,看著對方平和的睡顏,終是沒忍住,在對方眉骨處落下一吻。
他不知道他怎么了,沒見到溫止寒時滿腦子都是溫止寒的一顰一笑,一看到對方就更忍不住了,滿鼻子都是對方總用的禪悅香,只想離對方近些、再近些,好仔細(xì)聞聞這香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