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鬼妻(下)
第六章
朝澈享皇后之尊居與坤容殿。
這座宮殿她并不陌生,幼時她與弟弟母后一道住在這里。她看見每一處風(fēng)景都覺得昨日還與弟弟在此玩鬧過,但轉(zhuǎn)頭便發(fā)現(xiàn)這里早已物是人非。宮中的每件事物都夾帶著過去鮮活的記憶,昔日與今時的對比就像一頭埋伏在暗處的猛獸,在任何一個不經(jīng)意的轉(zhuǎn)角便撲上來將她噬咬得體無完膚。
入秋之后王都連下了三場秋雨。驕傲的朝陽公主病了,發(fā)燒咳嗽,太醫(yī)每日出入坤容殿,宮殿之中皆是一股藥味。
新皇楚曄撇開沉重的朝務(wù),終是抽空來看了她。只一眼,便讓他心疼得軟了心腸,那個趾高氣揚的朝陽公主何曾如此脆弱過。沉眠病榻,一臉慘白,瘦得不成樣子了。
他忍不住心底酸澀,坐在她身邊,顫抖著輕撫她的臉頰。
朝澈病得迷糊,她微微偏過頭去,像小狗一樣在他的掌心柔軟的一蹭,沙啞喚著:“母后……”
楚曄喉頭一哽,心臟仿似被人狠狠抓住,連疼痛也如此無力。他摸了摸朝澈的額頭,迷茫至極的呢喃:“我該如何做,你要我該如何做?”
她轉(zhuǎn)醒之時看見楚曄坐在床榻之下,腦袋一點一點的快要睡著:“楚曄。”她喉頭干澀,只一聲喑啞的喚便讓她劇烈咳嗽起來。
楚曄驚醒,眼中血絲遍布,他忙端了水來喂朝澈喝下,哪想朝澈水沒咽下,倒嘔了一口血出來。粘膩溫?zé)岬难z染了楚曄一手腥紅。朝澈咳嗽不斷,楚曄傻傻的怔愣住了。
“什么時候開始……會咳出血來?”他嗓音有些抖,喑啞的聲音中按捺著驚痛。
“為何?”她輕輕問出兩個字,看似莫名其妙,但楚曄不會不懂。
“十二年前。”楚曄默了許久生硬道,“我父王……晉王楚襄被加以莫須有的罪名,斬首,晉王府一百三十余人流放塞外。”
朝澈恍然大悟,隨即笑道:“朝澈恭喜皇上大仇得報。”楚曄面色難看的一白,朝澈一直笑著,“皇上莫要做此神色,你瞧,你隱忍十二年,如今終是報得血仇,該開心才是。不……我忘了,這兒還有一個仇人之女尚還安好的活著,你自是該如鯁在噎,怎么都無法順心的。”
“朝澈!”楚曄微怒。
朝澈臉上的諷笑掛不住了,她盯他冷聲道:“父皇封我為朝陽公主,乃是希望我一生都如朝陽初升般燦爛美好。而現(xiàn)在……”她抹了抹楚曄手上的血,道,“為了你最后的仇恨,我僅有的驕傲,殺了我罷。”
楚曄下顎一陣抽緊,他拂袖而去,腳步卻像逃一樣倉皇。
朝澈望著窗外陰雨綿綿的天空呢喃道:“你說我是自縊還是投湖?”她暗自琢磨了一下,“都太普通了,我朝陽公主自是得死得與眾不同點。”
霜降這天,朝澈又穿上了那身繁復(fù)華麗的衣裝,她告訴侍女有急事需得面見皇上。但此時正值早朝,朝澈便擺了駕,一行人帶著她急急趕去了承天殿。
行至承天殿外,太監(jiān)通傳之后,朱紅色大門大開,朝澈抬眸直直望向皇帝。萬人之上,坐擁天下,可那個位置有多孤獨,朝澈從小便知道。她恍然記起那年紅燭明晃晃的火焰之下,她對楚曄說:“阿曄,日后我陪著你,你陪著我,咱們一起走完這一生可好?”
當(dāng)時,楚曄聽到那話肯定是在心里嘲笑她來著。
嘲笑便嘲笑吧,他們這段姻緣,左右不過是場笑話。
朝澈彎起了唇,大方儒雅的微笑,她在殿外跪地叩首,行的是三叩九拜的大禮。
朝堂之中一時有些嘈雜起來,楚曄心中陡然攀升出一股不安。
朝澈未等到楚曄讓她起身便自顧自的站了起來,她望著龍椅之上的金黃匾額揚聲道:“朝澈不孝,昔日引狼入室,而今奪不回祖宗江山。唯有以死謝罪,祈愿社稷長安,家國常在!”
她微微往后退了一步。在她身后,八十一級長階之中是石雕的龍,龍背鰭豎立,宛如一把把鋒利的石刀。
意識到她要做什么楚曄容色盡褪,血液里霎時充斥滿了驚恐,他怒喝道:“你敢!把她給我綁起來!”
話音未落,他只見朝澈唇邊帶笑直挺挺的往后仰去。
楚曄,就這樣吧,愛恨情仇咱們都不去計較了。
“不準(zhǔn)!回來……”
他聲嘶力竭的聲音都變成了耳邊的風(fēng)絲絲冰涼的劃過,什么也沒留下了。
第七章
他又看見朝澈端著清淡的粥走進(jìn)屋來。她說:“唔,我熬粥不小心多熬了一點,阿曄,你嘗嘗。”她坐在他身邊,眼睛亮亮的望著他,他依言嘗了一口。她便迫不及待的問,“好喝么?”
“好喝。”
他輕輕的一聲念便把自己驚醒。陸云站在他身邊,手里捧著一碗白粥,她笑嘻嘻的道:“好喝便行,我可熬了許久呢。”
不是朝澈。
那個像太陽一樣容不得半分欺辱的驕傲女子已用一種決絕得近乎殘忍的方式退出了他的生命,徹徹底底,干脆得可怕。
“阿曄。”陸云忽然略帶了些嬌羞道,“上次我爹問……問我你有沒有與我提過成親的打算。”
楚曄眼中神色稍稍涼了下來:“云兒,另覓良人吧。”
陸云捧粥的手一抖:“你……什么意思?”
“楚曄心中有人,裝滿了,盛不下了。”
陸云抑制住顫抖,冷冷笑道:“何人?朝陽公主么?那不過是個死人!”
楚曄冷冷凝了陸云一眼:“別讓我說第二次。”
“好,皇上,你很好!”陸云冷冷一笑,負(fù)氣而去。
楚曄最近總是失神。早朝之時,他會看見朝澈筆挺的站在承天殿門口,客氣而疏遠(yuǎn)的微笑著,說“愿社稷長安,家國常在。”眨眼間便被撕做了支離破碎的身體,渾身是血的躺在青云長道的白色磚塊上,血四處流淌,觸目驚心。
批閱奏折之時,他會看見朝澈冰冷的質(zhì)問他:“這搶來的皇位,你坐得可還舒服?”夜半人靜之時,他或感覺朝澈躺在他身旁,像是過了一場激烈的□□,慵懶的縮在他懷里說“以后咱們第一個孩子一定要是男孩,哥哥好疼妹妹,做姐姐太累。”或感覺朝澈陰冷的站在他床榻邊,一言不發(fā)的望著他,然后慢慢落下血淚來。
他偶爾也會夢見昔日母親含淚喊冤,也會夢見父親掉落在地的頭顱。
所有的記憶就像無數(shù)的針,日日夜夜在他血液里扎下然后翻攪。
楚曄眼下青影日益沉重,再也掩飾不住。
后位懸空,朝堂之上的爭斗愈演愈烈,楚曄覺得,自己不能再耽于往昔,太醫(yī)為他診脈之后道他是心病。有宦官進(jìn)讒言說是宮中怨氣過重,應(yīng)請法師來驅(qū)除邪靈。
楚曄望著坤容殿的方向,準(zhǔn)了這個提議。
法師入宮的那日鵝毛大雪紛紛而下,楚曄獨坐寢殿之中,大門之外,法師們呢喃的聲音緩緩傳入門內(nèi),他扶頭笑了笑只覺自己真是荒唐。
忽然,一陣銀鈴之聲驀地傳入他的耳朵,楚曄一挑眉望向憑空出現(xiàn)的白衣女子。她輕聲道:“我叫白鬼,來取走你心中的妖魔之物。不過今日我是被門外的道士召喚而來,你若不愿讓我拿走,我可以離開。”
楚曄不甚在意的笑道:“若你有這本事,便拿走試試。”
她摸出袖中的毛筆,在空中勾勒了幾筆,空中恍然出現(xiàn)了朝澈的身影。楚曄渾身一僵,望著那道影子恍然失神,白鬼冷漠的將朝澈收入囊中,輕聲道:“你的鬼,我收走了。”
“站住!”
他慌亂起身,白鬼的身影如來時那般倏地消失在了空中。
門外道士們做法的聲音一頓,宦官輕輕敲了敲門,小心的問道:“皇上?”
楚曄腦中微微有些抽痛,他揉了揉眉心,背后仿似有個女子關(guān)心的幫他揉了揉額頭,道:“你怎么比我那皇弟還要疲累?你歇歇,我去給你熬粥。”言罷,她拉開寢殿的門,緩步走了出去。
“朝澈……”
太監(jiān)推開殿門不安的望著皇帝:“皇上,可還要讓法師們繼續(xù)?”
幻影般的女子會回過頭看他,外面白茫茫的光亮之中,他竟看不清她的模樣了。他瞇起眼欲要將她看個仔細(xì),哪想?yún)s恍然發(fā)現(xiàn)自己怎么也憶不起她的面容。
末章
朝澈似乎真的從他的世界里消失了,不管是清醒時還是夢中,都不見了她的音容。
楚曄卻比之前更容易失神,眼中的感情越來越少,心緒沉淀下來之后,空洞與木然越來越控制不住的浮現(xiàn)。
又是一年立春,楚曄走過承天殿下的青云長道,清晨時分,天邊朝霞燦爛,楚曄抬頭仰望八十一級階梯上的承天殿,晃眼間仿似有個身著一襲紅色宮衣的女子站在臺階之上,神色傲慢的打量著他。
楚曄一怔。
耳邊恍似有人在大叫道:“有刺客!護(hù)駕!”許多人一擁而上要將他拽走,楚曄奮力推開四周的人,只是定定的望著那女子,一步一步往長階那方走去。
四周的聲音仿似都變得極遠(yuǎn),他越來越清楚的看見了女子的面容。像初升的朝陽一般,驕傲不減的臉,她勾唇笑了笑:“你便是才回京城承襲了王位的晉王楚曄?”
他抿唇微笑,一如三年前他們的初遇,只不過那時他心底壓抑的是血恨,而現(xiàn)在眉眼之中藏的皆是細(xì)碎而溫暖的光。
哀傷得使人聲音顫抖:“朝陽公主,久仰大名。”
一把利刃穿胸而過,塞北大將軍的聲音在他身后響起:“皇上,莫怪微臣狠心,自來狡兔死走狗烹,你既不肯立云兒為后,讓臣不得不胡亂猜測……”
楚曄像沒感覺到疼痛一樣,他笑道:“這樣也好,這樣……也好。”
漫天日光仿似傾瀉而下,浸染了他眼前的一切,唯有那個女子的身影格外的清晰。
他又向前踏了兩步,力氣隨著血液流逝掉,他腿一軟,摔倒在地。他仰起頭努力的想要再看一眼朝澈的模樣,而她只是遙遙的望著他而后一拂廣袖,轉(zhuǎn)身離去。
染了血的手指觸摸到了最底層的階梯之上,僵冷在那里,以一個求而不得的姿勢完結(jié)了生命。
若是有人記得,楚曄死去的這個地方正好在當(dāng)時朝澈尸首的身旁,他手放的那個位置也恰恰是當(dāng)初朝澈手最后觸碰的位置。
夕陽西下,春燕□□而過,不知多年前曾有一對麗人在此立過無人知曉的誓言。
“我只嫁一生一人。”
“我許你這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