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盤中心的金色圓片代表太陽。環(huán)繞它旋轉(zhuǎn)、距離最近的是一顆珍珠和黑曜石各半的珠子，代表小小的斯克里特爾行星。再遠(yuǎn)一點是一顆青翠的綠松石，代表我的故鄉(xiāng)佩爾行星，周圍的兩顆象牙珠子是它的衛(wèi)星。

再后面是一塊黑碧璽，代表黝黑的阿特雷德，帶環(huán)繞條紋的紅色瑪瑙代表擁有行星環(huán)的巨行星歐弗瑞斯特，金斑青金石代表風(fēng)暴不斷的普羅希勒斯，灰色月石代表冰封的雷克特里。

金色表針在這些星體標(biāo)志下方旋轉(zhuǎn)，象征陽光普照；表盤邊緣的圓環(huán)標(biāo)記時刻、日期、月份和星座宮位。附加的紀(jì)年表盤顯示遠(yuǎn)見教會的核心地區(qū)——預(yù)言之城哈賓格建城至今的年數(shù)。

表鏡上的銀弧標(biāo)出了數(shù)十個規(guī)律撞擊佩爾星的流星群軌道。

外界把我的故鄉(xiāng)佩爾稱作“隕落之星”，因為有太多流星撞擊我們的行星。傳說那些流星是眾神射出的、帶著烈焰的箭雨，他們以此錘煉膽魄、磨礪對抗黑暗怪獸的戰(zhàn)斗技能。我未曾見過那個對如雨烈火習(xí)以為常的世界。

我聽說，一塊小到占星表都不顯示的太空巖石害死了我父母。有幾十個天體環(huán)繞佩爾運(yùn)行，我們的家就在其中一個上面。

我父母的工作是建造太陽能驅(qū)動的軌道激光陣列，這些閃閃放光的陣列用于引導(dǎo)小行星，并推動阻光器在太空中移動。他們乘坐的飛船在返航途中被撞毀，無數(shù)軀體碎片在太空中飄蕩。同船的遇難者約有一百人。

之后，我去了宇航員工會建立的孤兒院。工會幾乎變賣了我家的所有財產(chǎn)。這筆遺產(chǎn)用來養(yǎng)育我，同時也吸引潛在的養(yǎng)父母。

但沒人領(lǐng)養(yǎng)我。沒人想領(lǐng)養(yǎng)一個有著羅圈腿、受詛咒的小孩回家，他們可不敢挑戰(zhàn)命運(yùn)。我孤苦伶仃，像一顆獨自漫游的流星。我不過是父母遇難后遺骸中的一塊小碎片罷了。

時光荏苒，父母的遺產(chǎn)變得越來越少。一顆環(huán)繞佩爾星的小行星被挖空，改造成了我所在的孤兒院。在那里，吃飯、喝水、住宿、睡覺、穿衣、上學(xué)、看病乃至人人都要呼吸的空氣，樣樣都要花錢。直到十三歲我被收養(yǎng)，在一所致力于窺見未來的圣殿里開始了學(xué)徒生涯。

圣殿派哈羅去孤兒院接我。他來時穿著一身褪了色的連體衣。后來我發(fā)現(xiàn)他無論工作與否都穿這件衣服，長長的衣袖遮住了之前的文身。

“你是哈普，對吧？”他上下打量我，波瀾不驚，“看來又是一個傻孩子?！?/p>

他看著我肩上的包，問道：“你就這么點家當(dāng)？”

我點了點頭。

之后，我們朝著太陽的方向，趕往掩藏在斯克里特爾的南丁格爾城。一路上，他都沒跟我說話。

斯克里特爾是離我家鄉(xiāng)最近的星球，也是我們?nèi)ネ渌乔虻耐ǖ?。很久以前，不知名的團(tuán)體將斯克里特爾改造成一臺巨大的機(jī)器，稱為“迷宮”。斯克里特爾的核心地區(qū)是通往其他世界的大門。這些門的發(fā)掘令人難以置信——但門之外，還有更多不可思議之處。

銀河系中有數(shù)不清的世界，各個族群的人類棲居于此。其中每一個族群都有其獨特之處，與其他族群不同。有些族群的人可能都有孿生姐妹或兄弟；而有些族群的人生來就是永生。

有人類生活的星球，其核心地區(qū)會建造成迷宮，迷宮的大門將每個族群緊密連接。星際旅行者和其他世界的物品不斷流入我們的世界。還有來自諾克特恩的戴著面具的先知；科瑞賽琳則派出擁有完全虛擬身體的使者，宣揚(yáng)重生論；偶爾也有需要光合作用的維瑞典斯。擁有電靈的通靈者從坦納托克瑞斯駛來。甚至還有來自機(jī)械國的人工機(jī)器人和不像人類的機(jī)器。

這個時代最大的謎團(tuán)在于，人類為何會散落在不同的星球上。其他世界的生活可能與此不同，但我一般不去考慮這些。我試著不去考慮這些。我的族群偏偏就來自隕落星球；我父母因此遇難，而我將獨自面臨未來的一切困難險境。來到南丁格爾城后，我沒有任何機(jī)會見到其他世界的旅行者；我的生活大多在圣殿中度過。

這座圣殿是南丁格爾城最早的一批建筑，用佩爾城進(jìn)口的雪松和松樹以及從流星和月球中采集的石頭建成。圣殿的房頂是三角形的，能夠抵御雨水和落雪。但在南丁格爾城，這只是一個點綴，因為這里沒有雨雪。跟斯克里特爾的其他城市一樣，南丁格爾城位于一個名為“虛空”的巨大洞穴之中，不像其他受潮汐影響的星球那樣——白天烈日炎炎，晚上酷寒難耐，天氣變幻，永不停息。這里的天氣沒有任何變化。迷宮的建造者在這個機(jī)械世界朝著太陽的一面鋪滿太陽能板，以此產(chǎn)生巨大的能量，維持動態(tài)和其他地區(qū)的運(yùn)作，確保門戶穩(wěn)定。南丁格爾城及其姐妹城市從中吸取部分電力，維持生命。

圣殿所處的街區(qū)有些破舊，近來更是雜草叢生，如果可以選擇，沒人想待在這里。不過，城里有很多虔誠的人，因此圣殿香火不斷。

人們認(rèn)為佩爾城的人是整個太空中最迷信的人。每天早上，穿著羽毛長袍的先知要解讀神圣的骰子，觀察圣殿放飛的鴿子，向眾神祈禱這一天。來圣殿朝拜的人有時向先知求取良辰吉日，有時求婚期，有時求喪期，有時求出行，有時求賭博和股市的幸運(yùn)數(shù)字。祈求者帶來獻(xiàn)祭品安撫上天，請護(hù)身符保護(hù)自己不受傷害，祈禱好運(yùn)連連，幸福安康；祈禱得到寬恕。

我們已經(jīng)掌握了發(fā)射飛船進(jìn)入軌道，并在行星系統(tǒng)中建立殖民地的技術(shù)，但我們?nèi)匀粚︻I(lǐng)悟神旨寄予厚望。昔日之術(shù)，來日之道。

圣殿收養(yǎng)孤兒幫忙做事，維持秩序。這里的生活就是一系列百無聊賴的苦工：打掃花圃；在三頭六臂鍍金神像面前擺滿花環(huán)；按金字塔造型擺放祭壇上的水果；倒香灰。里里外外、徹頭徹尾地打掃圣殿。

除了收養(yǎng)孤兒，圣殿也接待信徒家族的志愿者或想來做做表面功夫的人。查斯的家族向外界人士出售激光技術(shù)，賺得盆滿缽滿。每季志愿者活動，查斯都會被送到圣殿來。他的家族想做足表面功夫，或許是為從政鋪路。因此，每年夏天我們都必須忍受查斯。

查斯不能稱作志愿者，因為他顯然很討厭被放逐到圣殿里，但在先知面前，他那白皙迷人的臉色不會流露出不情愿的表情。他總能找到狗腿子為自己做事，所以從不干臟活累活。

查斯不習(xí)慣這種處處限制、充滿沮喪和失望的生活。他整天無所事事，感覺十分無聊，于是決定虐待他人消磨時光，而我這個丑陋的小男孩正是絕佳目標(biāo)。

我善于攀爬，所以一般都是我爬墻換燈泡，點亮千佛墻上的每一個小神龕。這些時候，查斯總會說：“嘿，大家看吶，是哈普那個猴子精?！彼湍侨盒「鄷黄鸷逍Υ螋[，嘲笑我。

我一般一言不發(fā)，也不甩臉色，避免火上澆油。但他們得逞時心知肚明——他說“小心他可能會向我們?nèi)邮?！”我的臉便氣得通紅；他說“他太丑了，眾神殺了他父母真是仁慈?！蔽覝喩砭o繃，僵硬得像攥緊的拳頭。

我總是藏在圣殿的房頂上，躺在那里看天空，找尋一絲喘息的機(jī)會。當(dāng)然，這只是電力造出的假象——有時還會閃過一兩條政府媒體的廣告和通知。不過，我從未見過真正的天空；所以即便是虛擬的天空，也極富吸引力，而且南丁格爾城的天空是如此完美。哪怕只有一會兒，暢游在流云中，也是一種解脫。

我從不回應(yīng)查斯一流。甚至不抬眼看他們。我覺得什么都不做，查斯也會找我的事。

我的表基本沒有離過身。有一回，勞累了一整天后，我和其他孤兒換下工作服。查斯看到我的手表，決定戲弄我一番。他一把將表搶走，和跟班來回扔，不還給我。隨后，他手一滑，表掉在地上，摔了個粉碎。父母給我留下的唯一念想沒了。

查斯只是笑笑。我朝著他撞了過去。

一整個夏天，查斯都叫我猴子精，太可惡了，而且他也沒說對。叫我大猩猩還差不多。我從宇航員父母那里繼承的基因讓我擁有兩條長胳膊，腿卻是彎的。我個子不高，但很有力氣。這樣的特點很適合在太空生存。正是因為這些特點，我擅長攀爬，而且比看起來更強(qiáng)壯——這讓查斯和他的小跟班很驚訝。

先知把我們拉開，將我拽到一個儲藏室里。一個初級先知用藤條打了我十幾鞭，懲罰我。我知道會遭到鞭打——我確定自己打歪了查斯的鼻子，而且還把其他兩個攻擊者打成了熊貓眼。鞭打有些敷衍——先知沒有真使勁兒，我真該感謝他。不過每一鞭仍然像被炙熱的火棍抽打。

懲罰結(jié)束后，先知離開了。我把頭埋在臂彎里，知道背上一定被抽打的青一塊紫一塊，就像日落一樣。不一會兒，哈羅拿著一罐水和一個杯子進(jìn)來了。他往杯子里倒了點水，把罐子和杯子放在我旁邊的地上。

“本想帶你去看醫(yī)生，”他說，“不過不著急?！?/p>

我一口氣把水喝完，哈羅又給我倒了點水，然后自顧自拉了把椅子坐下。自從他把我從孤兒院帶回來，這是他第一次直接跟我講話。

哈羅是圣殿的管事，通常會在早上安排各種雜事，不過大多數(shù)時候好像什么都不做，只坐在木墩上，滿身酒氣，抱怨當(dāng)天的新聞。有時，他會消失幾個小時或幾天，沒人知道他去了哪里，在做什么。年輕的先知會代替他給我們派活，對他的消失只字不提。就算他回來了，也沒人問他任何問題。

我想那天下午哈羅是實在無事可做了，才會跟我這個受詛咒的孩子說話。

“他們說你很聽話，導(dǎo)員說你很開朗。你很安靜，總是一個人，基本從不惹事，”他說道，“為什么這么做？”

我還是低著頭。哈羅嘟囔了幾句。

“其他孩子說你打他們，”他說道，“你很強(qiáng)壯，他們基本沒有勝算。沒想到你還會這么刻薄?！?/p>

我發(fā)出嘲諷的笑聲。哈羅點了點頭。

“你是說你沒有惹那五個男孩兒？你有什么想說的嗎？”

“有什么意義？”我吐出一句。

“因為我問你了?！?/p>

我長舒一口氣。

“我不想惹事，”我一字一句認(rèn)真地說，“我一點兒也不想惹事。可是麻煩找上我時，我無處可躲。遇上麻煩，我只能盡力避免下次遇到同樣的麻煩?！?/p>

哈羅抱起雙臂。

他淡淡地說：“話少的孩子總算多說了幾句。聽起來是聰明的做法，實際卻很愚蠢。你打的那個孩子，他的家族每天掙的錢比你我?guī)装倌昴芤姷降腻X還多，這就是你避免麻煩的方式？”

哈羅抬眼看了看我。

他又說道：“解決麻煩的辦法一般是為了不給自己再招惹更棘手的麻煩。你住在一個致力于預(yù)見未來的圣殿里。該想想如何提前謀劃?！?/p>

所以我不得不面對無意招惹的麻煩。盡管我是受害者，我還得做正確的事，那些真正有錯的人什么都不用承擔(dān)。

我問道：“只能做‘正確’的事？”這一切更難接受了。

哈羅靠在椅背上，琢磨我說的話。

不一會兒，他答道：“我發(fā)現(xiàn)要想避開正誤，更簡單的辦法是不牽扯其中?！?/p>

我抱起雙臂生悶氣?！爸x謝你的建議，但我能照顧自己?！蔽艺f道，語氣比我想的要沖一些。

他嘆了口氣，站起來，又挑了挑眉?！绊槺阏f一下，那塊表好像還能走——好像壞的只有這塊表吧？”他說道，我背上的傷口似乎不那么疼了，“我知道誰能修好它，順便再檢查一下有沒有其他要修的?！?/p>

哈羅轉(zhuǎn)身正要走，又停下來，用余光看了看我。

“這場架對誰都沒好處，所以高級先知會盡量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記得，別再做其他愚蠢的人生選擇?！?/p>

我看著他。

“在胳膊上文流氓文身是正確的人生選擇嗎？”

哈羅大笑一聲。

“你很幸運(yùn)，夏天就要結(jié)束，不用再面對查斯了。”然后他給了我一個無情的微笑，“但你要面對我了?！?/p>

自此，長達(dá)幾個月的地獄生活開始了。大多似乎是毫無意義的額外苦工。有時跟撿破爛一樣，我需要在一天的時間內(nèi)找到圣殿里的每一張蓮花圖或其他類似的玩意兒。有時他讓我閉上眼睛，回顧剛剛路過的朝拜者，需要盡可能地給出細(xì)節(jié)。我好像總會因為小錯誤，挨上幾鞭。

最糟糕的是，圣殿有儀式時，我必須得扮相。其他孤兒吟唱、敲鑼打鼓，我得穿小裙子在主廳跳舞，演繹神圣的紀(jì)元。扮演的角色中有“沼澤惡魔”和“青銅娼妓”，這讓我難以忘懷。

當(dāng)然，只扮相，穿著好似浸泡了多年汗水的滑稽服裝還不夠。這遠(yuǎn)遠(yuǎn)不夠，我必須演得好才行。這意味著我每天得受刑幾小時，學(xué)習(xí)表演需要用到的走步和假動作。

我要做無數(shù)次俯臥撐、引體向上、仰臥起坐、跳躍、下蹲、倒立、翻筋斗、翻滾、翻跟頭和短跑。這些已經(jīng)讓我筋疲力盡，但只是熱身，我還要一遍又一遍地排練表演用的常規(guī)動作。這包括：拳擊、踢腿、關(guān)節(jié)鎖、投擲、肘擊、膝擊、防衛(wèi)、躲避、抓取、控制、扼喉、翻轉(zhuǎn)。他用棍子向我揮來，一遍又一遍地攻擊我的手和頭，把我往后推、往前拉，把我打倒在地。

隨之而來的是一連串似乎沒有盡頭的責(zé)罵和鞭打。背部要挺直。下巴抬起來。膝蓋前屈。再向前屈。眼睛向上看。跳得高一些。再跑遠(yuǎn)一點。蹲大馬步。低一點。再低一點。打拳時應(yīng)該像是要打穿目標(biāo)一樣，而不僅僅是打在目標(biāo)上。不要屏住呼吸。我說動才能動，否則我會一直盯著你。不要退縮，真正的攻擊沒有時間給你反應(yīng)。怎么沒感覺到這一擊呢？要么不被擊中，要么學(xué)會挨打。振作一點，我給自己打氣。

這些練習(xí)持續(xù)了九個月。夏天又來了，查斯也來了?？吹剿谋亲記]事，我有點失望。

查斯回來的第一天，他和朋友冷冷地忽視了我，但我知道這只是暫時的。那晚，我回宿舍的時候，他和跟班圍過來，嬉笑著在我面前晃悠，手里都拿著木棍。

“你好啊，猴子精。”

我本不想應(yīng)戰(zhàn)。我想，查斯應(yīng)該不會殺了我，要是殺了我，他也脫不了身。他甚至不會把我打殘；這也會帶來很多麻煩。他自己可能不會動手，只讓手下揍我，直到天亮。如果運(yùn)氣好點，接下來幾個月，他也不可能每晚都逮著我打。

“動手吧?！蔽艺f。

查斯的第一擊太容易辨別了，我還以為這是他的計謀。我不假思索地避開他的小跟班，他進(jìn)我退。他罵了幾句，又掄起木棍。這次我沒有后退，但每一次都避開了。查斯叫了起來，再次進(jìn)攻，朝著我的頭打，我再次側(cè)身避開。

聽到后面有腳步聲，我一個回旋，蹲勢變?yōu)楣荨Ｏ胍狄u我的人嚇了一跳，掄起棍子就打。為了避開他的攻擊，我走近他，等棍子還沒落到我頭上，就先行抓住了棍子。我想把棍子扔掉，但沒想到他那么弱，我直接把棍子從他手里抽了出來。

我轉(zhuǎn)身直面對手，拿起手中的棍子。他們?nèi)纪笸?，只有查斯還在堅持。他嗤笑一聲，全力朝我撲來。我閃了過去，拿棍子抵住他的喉嚨，腎上腺素飆升。

喘息之間，我的大腦一片空白，不知道接下來要做什么。跟哈羅訓(xùn)練期間，我從未打到過他。我盯著查斯，打量著他。他的臉扭曲了，當(dāng)然是氣的，不過也很疑惑，同時閃過一絲害怕。

我清醒過來，突然明白，再打下去對我一點兒好處也沒有。“太傻了。”我說著把棍子扔到地上，走開了。

查斯在我背后大喊：“膽小鬼！”但無須在意。

跟哈羅學(xué)習(xí)的課程仍然十分具有挑戰(zhàn)性，但我不再抱怨。哈羅注意到了，盡管他沒有手下留情，但他在教學(xué)的時候會解釋得更清楚，我能意識到并改正的錯誤，他便不再糾正，只是當(dāng)作個人失誤。

哈羅開始給我派任務(wù)，讓我在南丁格爾城跑腿。他讓我滿城去收信、送信、收包裹。他給我計時，回來晚了會嚴(yán)厲訓(xùn)斥我，詢問我走了哪條路，責(zé)罵我選了沒腦子的人才會選的路，比如從魚市的近路穿過。有時，哈羅也不知道具體的人、地點或物品，所以我得到處問，跟不同身份的人交流，有正直的也有讓人討厭的，找出正確的人，學(xué)會如何正確提問，摸索最有效的提問方式。

就這樣，我慢慢摸清了南丁格爾城的每個角落，無論是蜿蜒的小路、隱蔽的會面地點還是破敗的人行橋。我也熟知這座城市每時每刻的節(jié)奏、噪音和旋律，了解街區(qū)的商店和特定的居民區(qū)，知道從哪里買到需要的物品以及哪里不能獨自探索。離開圣殿，我基本能像正常人一樣生活；走在街道上，沒人會認(rèn)為我受到了詛咒。這種自由是我很久不曾感受過的，這個時候我不需要負(fù)重前行。

晚上，有時哈羅的心情非常好，他會讓我搭馬車到圣殿騎一輛自行車回來，帶他去夜市。圣殿燒香火，還有人來燒香拜神，每天都會產(chǎn)生許多煙霧，因此要資助空氣凈化項目。因為有這樣的資助，之前基本不可能在南丁格爾城這樣的城市開的戶外燒烤攤，會在這個街區(qū)營業(yè)。

哈羅會在小攤點一些烤肉給我倆吃，他自己還要喝點廉價的小酒。在南丁格爾城其他地方完成工作，下了夜班的人也會來這里放松一下。他們吃面條或點心，吐槽這一天的經(jīng)歷，抱怨將要來臨的一天，慢慢喝到爛醉，開始賭博；最愛的隊伍贏了或是輸了，就對著電子屏幕大喊大叫。各式各樣的演員都會想盡辦法賺小費(fèi)——雜耍者、吟游詩人、雜技演員、詩人、小丑、舞者、講故事的人、柔術(shù)師、魔術(shù)師、木偶師、獨輪車手、耍蛇人、武術(shù)家、素描藝術(shù)家、噴火者、吞劍者等——哈羅有時會給我?guī)讐K錢，讓我也看一看表演。街頭劇院會引誘你去看喜劇或悲劇。拳擊俱樂部會邀請圍觀者參加比賽，以獲得現(xiàn)金獎勵；我想過參加，但如果不是非打不可，我真的不喜歡在圣殿以外的地方打架。這里是萬花筒，看得到形形色色的人類，無論是富有的還是貧窮的，沉悶的或是迷人的。這是我第一次把南丁格爾當(dāng)成我的家。

哈羅和我都會熬到凌晨。他往往會把酒弄到衣服上，表現(xiàn)得很醉，但又保持清醒，但過了一會兒，他或我就會感到疲倦，然后就收工了。他在人力車的后面打瞌睡，而我則騎著車子，市場的聲音和煙霧在我們身后逐漸消失。

即使和哈羅相識多年，他仍有許多事情對我保密。他從來沒有帶我去辦過任何自己的事情，但在一些課程中他給出了暗示。比如他會教我，人們在撒謊的時候會發(fā)出什么樣的聲音、如何辨別某人身上是否有手槍，諸如此類。

其他孩子都沒有得到這樣的訓(xùn)練。我不知道這一切是為了什么，但我總覺得事出有因。哈羅沒有告訴我他生活的其他部分，所以我沒有問。也許等我長大了他會告訴我，或者永遠(yuǎn)不會告訴我。這對我來說并不重要——我們倆都不是那種喜歡說話的人，除非有重要的事情要說。

我對哈羅印象最深的不是他做了什么或沒做什么，而是他幫我付錢參加每年的宇航服認(rèn)證測試，這樣我就能繼續(xù)擁有穿宇航服的資格，就像我往日和父母住在那個旋轉(zhuǎn)世界的時候一樣。這花不了多少錢，但我已經(jīng)沒錢了。他本不需要這樣做——獲得認(rèn)證并不能幫助我為圣殿履行任何職責(zé)。我只是想念太空。

他甚至陪我一起去了最后一次測試。我想他應(yīng)該注意到了我是在父母去世一周年祭日那天參加測試的。測試結(jié)束后，我在星球表面站了一會兒，抬頭凝視，試圖在星空中找尋什么。他默默地陪著我。

兩周后，哈羅死了。

那個秋天的早晨，沒有人來給我們下達(dá)命令，我和其他孩子就知道出事了。相反，先知們踱來踱去，彼此用低沉急切的語調(diào)喃喃自語，我們忐忑不安地坐在圣殿的院子里，他們的烏鴉羽毛斗篷在黑袍上沙沙作響。最后，一位高級先知告訴我們，哈羅已經(jīng)死了，今天可以回房間休息了，我們都應(yīng)該為哈羅祈禱，引導(dǎo)他的靈魂上天堂。

我沒有待在房間里。聽到警察敲門進(jìn)了圣殿，我溜出宿舍，躲進(jìn)陰影里。先知沒工夫留意這些細(xì)節(jié)，我很容易避開他們的注意。長時間打掃這里的每一寸地方，讓我學(xué)會了躲在正確的角落進(jìn)行間諜活動，我坐在高級先知維萬的會客室外的屋檐上，聽著她和貝洛斯偵探的談話。

“閣下，我們認(rèn)為這次事件發(fā)生的時間不算太晚，”貝洛斯哼了一聲。他渾身肉嘟嘟的，脖子像牛一樣粗，身材像運(yùn)動員一樣壯，只是太胖。在夜市上，他和哈羅也會時不時地聊天，喝從小販那里拿的免費(fèi)飲料。我想，哈羅和他玩骰子時應(yīng)該都讓他贏了。

維萬看了看擺在她桌子上的犯罪現(xiàn)場照片。她已經(jīng)脫下了繁雜的朱紅色刺繡長袍和孔雀羽毛斗篷，摘下了代表神職的神圣珠寶，換上了不那么正式的灰色長袍。她剛過中年，傾向于提出問題而不是提供答案。

她深深地吐了一口氣。“他是在一條小巷口被發(fā)現(xiàn)的？”

“是的，在鯰魚路的一個十字路口，我們認(rèn)為他就是在那里被人從后面伏擊的。他當(dāng)時正在去見熟人的路上，那個人是城市維修隊的?！?/p>

鯰魚路是哈羅告訴我的一條狹窄小路。從這條小路穿過德爾塔的貧民窟戈爾登頓很快。

“有目擊者嗎？”

“呃，沒有，從那些人里找目擊者也沒啥意義。而且沒有錄像——那個地方?jīng)]有監(jiān)控攝像頭，戈爾登頓的那片地兒沒有。”他的言下之意是，在那里花錢買攝像頭，只是為了看一個不幸的人毆打或刺傷另一個受詛咒的人，是一種浪費(fèi)。

據(jù)說黃金德爾塔王國是世界上最先進(jìn)的古代文明之一，而憎恨那里的人，則覺得那里是最腐敗的文明。幾千年前，首都附近發(fā)生了一次宇宙撞擊，人們四散逃命。從那時起，所有德爾塔人跟我一樣，都被視作受了天詛，最好的情況是被貶到貧民窟，最壞的情況則是關(guān)進(jìn)奴隸營、扔去亂葬崗。如今，德爾塔人已經(jīng)贏得了權(quán)利和保護(hù)，但許多人仍然生活在像戈爾登頓鎮(zhèn)這樣的貧民窟，從事別人不愿做的工作。

貝洛斯又說道：“不過我們找到了兇器?！彼赃叺木瘑T打了個響指，后者拿來一個透明的塑料袋。里面好像是一把暗綠色的石頭劍。

“這把匕首由透質(zhì)制造而成，”貝洛斯說道，“用刀柄里的電池給透質(zhì)通電時，光線就會繞過匕首，讓它在可見光下變得完全透明，在其他波長的光線中也幾乎看不見。”貝洛斯說道。

“透明的劍?！本S萬說道，在手中轉(zhuǎn)動著刀柄。我知道這樣的武器，以《銀之歌》中的“透明之刃”為原型，埃斯克斯的劍圣在她最后一次絕望的攻擊中使用了這把刀。這是我在德爾塔索瓦南斯假期期間在圣殿舞臺上重現(xiàn)的場景之一。

“絕對是德爾塔干的?！必惵逅拐f。“哈羅被它刺傷了十幾次。你可以看到刀片上的碎片和刻痕，兇手擊中了肋骨和椎骨?！?/p>

我突然想起，某個下午，為了一年一度的盛宴，我在廚房外切下一只侏儒猛犸象的小腿。我還記得肉的味道、切骨刀砍在骨頭上的聲音、手臂上的震動感，這些記憶讓我內(nèi)心涌起一陣惡心，如潮汐般久久不散。貝洛斯說他們已經(jīng)從德爾塔抓到了二十多個德爾塔人。我盡可能快速而安靜地從屋檐上爬下來，在嘔吐之前離開了大樓。

哈羅的葬禮在他死后立即舉行，這是慣例。在此之前，我無意中聽到預(yù)言者說要收拾他所有的東西。我溜進(jìn)他的房間，想在一切都消失之前看一眼。

房間里沒有裝飾，也沒有感情，就像他一樣。光禿禿的墻。一張簡單的床板。

我只覺沉悶、平淡、灰暗。房間如此空曠，我不禁想到，我基本沒有任何父母留下的東西了。哈羅也幾乎什么都沒留下。他們?yōu)槲易隽诉@么多，現(xiàn)在卻幾乎什么都沒留下。我所擁有的一切都將被奪走。我一無所有。

哈羅的梳妝臺上散落著數(shù)據(jù)盒。那是南丁格爾所有的維修記錄。還有占星表格，這讓我吃驚，畢竟在我看來哈羅不是宗教徒。除此之外，還有過去十年的新聞報道，這讓我想起了我父母的名字，他們的名字在飛船墜毀的死者名單中。還有一瓶烈酒，這酒品質(zhì)很高，之前他常點的泔水跟這瓶酒不能比。桌子上還有一臺平板電腦，但有密碼，我沒法破解。

這些東西讓我停了下來。桌子抽屜里裝滿了警方報告、逮捕記錄、犯罪檔案、法庭文件、城市監(jiān)控錄像以及整個南丁格爾和行星系中每個人的檔案。還有能夠訪問整個城市的網(wǎng)卡，其中有很多安全機(jī)密，一般人肯定想不到一個簡單的圣殿管事能獲得這樣的權(quán)限。

正如我長期懷疑的那樣，所有這些都證明哈羅有隱秘的一面，可是看到這一切，我仍然無法解開謎團(tuán)。我來到他的房間尋找答案，但我發(fā)現(xiàn)自己的疑惑更多了。他的神秘使命是什么？預(yù)言者知道他做的一切嗎？是這些秘密害了他嗎？他為何不曾向我提起這種生活？

現(xiàn)在我有理由認(rèn)為哈羅的謀殺案比表面看起更為復(fù)雜，但我不知道能做些什么。我和一個壞小孩與他的馬仔打過一架，但與對付殺人犯相比，兩者相去甚遠(yuǎn)。無論這個秘密是什么，既然足以讓哈羅遇害，那么身無分文、才十六歲的我，也一樣會被輕易殺害。

哈羅書桌上方的日歷上貼著一張紙條，上面寫著要去見羅斯蒂。哈羅說過羅斯蒂是他時不時一起喝酒的朋友。羅斯蒂是市里的修理工。他可能是最后一個見到哈羅活著的人。

如果哈羅還在，他會跟我說，調(diào)查他的死是愚蠢的行為。他會用竹棍打我，罵得我連想都不敢想。他也不會讓我去調(diào)查他的謀殺案，因為他想保護(hù)我的安全。因為他是我的朋友，我唯一的朋友。

可是他不在了。所以我當(dāng)然要去找羅斯蒂。

我推著手推車經(jīng)過南丁格爾的郊區(qū)。我之前打電話給城市維護(hù)部找羅斯蒂。他們說大概午夜時分，在目前因裝修關(guān)閉的對接口那里應(yīng)該能找到他。

我用哈羅的通行卡溜進(jìn)對接艙。那里空蕩蕩的龍門架像摩天大樓一樣高，格子金屬結(jié)構(gòu)的骨架塔通常在火箭飛船著陸后幫助支撐。我想起我剛到這里時，有時候也想過把南丁格爾留在一艘這樣的船上；我很驚訝地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很久沒有這種想法了。

沿著一條長長的透明塑料充氣隧道走下去，這條隧道通向?qū)优摰木薮罅芽p?；鸺w船通過數(shù)英里寬的豎井從地面直達(dá)星球中心的大門，從斯克里瑟爾的大門中進(jìn)出。每一扇門的中心，都有一個蟲洞，比針尖還小，卻有小行星那么大；這個門幫助穩(wěn)定蟲洞，并且收到命令后，會短暫地將口部擴(kuò)大，方便飛船進(jìn)出?？茖W(xué)家認(rèn)為，把這些門放在迷宮的中心附近，就不會再往下掉了，無須在行星表面附近放置密集而沉重的蟲洞，并投入大量的能量來防止它們往下掉。

在隧道盡頭，一個透明的測地線氣泡夾在對接艙的邊緣。我走過去，看到一個看起來不亞于無底洞的東西，不由自主地吸了一口氣。對接艙的另一半懸掛著一個腳手架，羅斯蒂坐在上面。

羅斯蒂是一個瘦瘦的男人，灰白的頭發(fā)染成了亮紅色。維修部門告訴我，他正在更新一個軌道的控制接頭，這些軌道負(fù)責(zé)將火箭飛船的龍門架運(yùn)送到對接艙的入口。他專注地盯著一個電路板，手里拿著烙鐵。他看到我時嚇了一大跳。

“你他媽是誰??？”

我對他大聲喊叫，比我想用的聲音大一些，這樣他才能聽見。“我只是想問你一些關(guān)于哈羅的問題?！蔽艺f。

羅斯蒂提皺著眉頭，常被人打斷的人會露出這種煩躁的表情。

“你不覺得，比起跟小屁孩兒聊天，我還有其他事要做嗎？”他說道，重音落在“小屁孩”三個字上。他揮了揮手中的烙鐵，回到控制臺。

我覺得我的生活就是一連串難搞的老男人組成的，這讓我心中感到一陣刺痛。

我深吸了一口氣?！拔也⒉幌虢o你添麻煩。但哈羅是我的朋友，他也經(jīng)常說起你，說你也是他的朋友。我想你或許能幫助我?！?/p>

羅斯蒂瞥了我一眼，皺著眉頭?！澳闶枪_的那個倒霉孩子，對吧？”他條件反射地抬起手，護(hù)住自己的頭，這是阻擋厄運(yùn)的姿勢?！八粫r會提起你。我不確定能幫你什么。警察已經(jīng)來過了。我知道的都告訴偵探了。”

他終于松口了，我往前挪了一點?！肮_去世后，我整理他的遺物，發(fā)現(xiàn)他有這些犯罪檔案。不知道這跟他的死有沒有關(guān)系。我想你可能知道他有這些檔案的原因。”

羅斯蒂瞇著眼，很驚訝?！澳闶钦f，你不知道哈羅是為圣殿做什么事的？”他注意到我聽到這個問題十分茫然。

羅斯蒂嘆了口氣，略有放松。他招手讓我走近點，我小心翼翼地爬了過去?！奥犞?，孩子，人們是帶著問題去圣殿的。有時，問題很棘手，簡單分析跡象和先兆是不夠的。所以在過去，圣殿會派一些管事去調(diào)查。知道發(fā)生了什么，才能預(yù)測未來。”

他又說道：“只要祈禱者帶著私人請求來到圣殿，哈羅就會出去，為他們辦事。在警察不愿插手，或已經(jīng)放棄，亦或從不認(rèn)真調(diào)查、不值得信任的時候，像他這種為圣殿或祈禱者辦事的人，便會常年游走在法律之外。”

一瞬間天旋地轉(zhuǎn)。哈羅安排我做的一系列奇怪的任務(wù)有了意義，但我還是很難接受他有這兩種不同的身份。他是僧人戰(zhàn)士，又是私家偵探?；蛘哒f，他既是神圣的騎士，又是隱藏的間諜?！八麨槭裁磸臎]告訴我這些？”

羅斯蒂用余光看了看我?！八f那些任務(wù)最好秘密進(jìn)行。有些任務(wù)沾染俗世。有些任務(wù)可能表明預(yù)言不準(zhǔn)確?！?/p>

我漸漸明白了。多少世紀(jì)以來，宗教和政黨之間的血腥斗爭一直存在，現(xiàn)如今，先知已不愿就國家事務(wù)做預(yù)測了。盡管還有許多人相信預(yù)言教堂仍然能夠就上帝預(yù)言或其他事件，給予人們指引，但如今已經(jīng)沒有那么多人仍然相信教堂能夠預(yù)見未來了；不過，如果先知未能預(yù)測現(xiàn)實，那些真正以此為信仰根基的人會認(rèn)為這是一樁丑聞，甚至是褻瀆神明。

這些辦事的人執(zhí)行的工作秘密而危險。我認(rèn)為這是哈羅不想讓我插手的原因。但或許他是在訓(xùn)練我，準(zhǔn)備讓我涉足——他給我安排的任務(wù)，是為了判斷我是否能處理這些事情。

我問道：“你是在幫哈羅做這些任務(wù)嗎？”

羅斯蒂譏笑一聲?！斑@個嘛，你知道哈羅的——他看起來像是個會干雜活的，但實際上并不懂得如何做維修工作。但我是這座城市的機(jī)械工，甚至在太空的表面工作，確保諸如鐘表之類的機(jī)械正常運(yùn)作。如果他需要任何機(jī)械幫助，他就會來找我，有時我也能幫他找到國家數(shù)據(jù)庫的記錄。哈羅和他的一幫手下會向一些專家咨詢問題。我們是這座城市真正的英雄，但卻無人在意，也沒有得到應(yīng)有的認(rèn)可?！?/p>

“那他為什么來見你？”

他聳了聳肩?！拔腋煺f的是我不知道，但我覺得他應(yīng)該是要問一些關(guān)于機(jī)密文件的事。他說在圣殿吃過晚飯后，他想在‘昏睡狗’酒吧跟我見面。知道他出事了，我很怕自己就是下一個?！?/p>

“你知道他在追蹤什么記錄嗎？”

“不確定。你知道哈羅的——他是那種問得多、說得少的人。但我聽說他們在現(xiàn)場發(fā)現(xiàn)了一把德爾塔刀?！?/p>

我低下頭。

“是的，”我嘆了口氣，“我覺得我得去德爾塔區(qū)尋找答案了?！?/p>

羅斯蒂又做了抵擋厄運(yùn)的手勢，臉上閃過一些復(fù)雜的表情——是震驚，還有一種驕傲和警惕。

“你覺得可行嗎？我覺得不行?！?/p>

我起身要走。

“行不行，我都要去做。”

羅斯蒂扶了一下我的胳膊肘說：“要是改變不了你的想法，就請你保重。如果你發(fā)現(xiàn)了什么，也告知我一下。他也是我的朋友。”

在南丁格爾跑腿的第二年，哈羅給了我一個奇怪的任務(wù)。一開始，他派我去一家藏在小路角落的草藥鋪。這家店門兩邊各掛著一個潔白無瑕的花形燈，門里面擺滿了五彩斑斕的玻璃罐子，有一種神秘的香味，還有一堆看起來像是隨意丟棄的垃圾——干制和腌制的花、根、果實、種子、樹葉、樹皮、堅果和蘑菇；粉狀香料和香草；小瓶的酏劑、酊劑、油、輸液、果汁、軟膏和香水。一個整潔的男人在柜臺后面堆放著各種各樣的香皂、香和蠟燭。他穿著白色禮服大衣，胡須修剪整齊。我把草藥清單和哈羅給我的票據(jù)遞給他。他點點頭，從蜂蜜、蜂蠟和蜂王漿旁邊拿出一個薄薄的透明小瓶。

接下來，我不得不在夜總會外的一輛摩托車上涂上一些小瓶里的溶液，哈羅不想讓任何人看到我這樣做。哈羅經(jīng)常讓我遠(yuǎn)遠(yuǎn)地跟著他，然后問我他做了什么，每弄錯一個細(xì)節(jié)，他就會心不在焉地用竹鞭打我。不一會兒，他又讓我跟著他，還不能被他發(fā)現(xiàn)，事實證明這要困難得多。我學(xué)會了如何快速躲到掩體后面并用鏡子跟蹤他，以避免接觸他的視線。但他幾乎每天都能看到我，所以發(fā)現(xiàn)我很容易。

我突然想到，這幾個月的化妝和偽裝或許真的很有用。宗教劇中使用的衣服太顯眼了，但我在捐贈給圣殿的二手衣服中找到了一些可以用的衣服。事實上，最初幾次穿這些衣服的時候，我稍微避開了哈羅的目光。事實證明，給摩托車貼標(biāo)簽要容易得多——留心觀察夜總會外面行人的往來，找個沒人的空當(dāng)，漫不經(jīng)心地將溶液輕輕抹在車上，無人知曉。

第二天早晨，哈羅讓我到異國動物商店租一只羽扇豆。這種動物很奇特，跟蜥蜴有點像：長著細(xì)長的羽毛鼻，翅膀關(guān)節(jié)上有小爪子，還有一條長長的羽毛尾巴。只有在獸類世界，才會見到羽扇豆這種奇特的動物。獸類世界中還有成千上萬種怪異的動物。這里有比陸地上任何已知動物都大的巨型長頸、長尾爬行動物；有比手還大、長著牙齒的可怕的有鱗捕食動物。車把上掛著裝鳥的籠子，我騎著回圣殿有點困難，只好在小鳥的眼睛上蒙上一塊布，免得它掙扎亂飛。

我回到圣殿后，哈羅給羽扇豆喂了幾只店主給我的干蟋蟀，并在它的兩眼之間撓了撓，逗它咕咕叫。

“你要這只怪獸做什么？”我問道，還有點生悶氣，回來的路上這東西又抓又撓，傷到我了。

哈羅哼了一聲。

“小瓶也拿到了吧？”

我遞過去。他擰開瓶蓋給我聞。

“聞到什么了？”

“什么也聞不到。”

他點了點頭。

“這是昆蟲的信息素。人類聞不到這個。許多鳥類也不能。但這只野獸可以?！?/p>

哈羅從他的連體服口袋里摸出一個裝置，遞給我，同時打開籠子，讓羽扇豆站在他另一只戴著長皮手套的胳膊上。

“那個小工具與這個小東西腳踝上的遙測發(fā)射器連在一起了。”

他把小瓶拿回來，讓羽扇豆好好聞了聞，然后把手臂拋向空中，讓羽扇豆飛走。

“跟著羽扇豆去追蹤那輛摩托車。不要讓任何人看到你。”

接下來三天，我騎著一輛圣殿的自行車在南丁格爾周圍轉(zhuǎn)悠，看得見的時候就盯著羽扇豆，望不著的時候就用追蹤器。每天我都能很快找到那輛摩托車，尾隨它，并保持安全距離。過一段時間，我就脫下一件偽裝，下面還是偽裝。據(jù)我所知，摩托車手在城里轉(zhuǎn)悠時從未懷疑自己被跟蹤了。

那三天我去的所有地方都在德爾塔——賭場、銀行、餐館、酒吧、酒店、停尸房、雜貨店、理發(fā)師、公寓，甚至還有一座豪宅。據(jù)說那座豪宅是帕爾默的，傳聞她是南丁格爾的有組織犯罪團(tuán)伙頭目。

和羅斯蒂談話的第二天晚上，我站在第一次看到摩托車的夜總會附近，靠著燈柱。燈柱上的燈已經(jīng)滅了。我沒發(fā)覺有人摸到我身后，給了我一悶棍，把我打暈了。

我在黑暗中昏昏沉沉地醒來，雙手綁在身后的某個金屬桿上。我的眼睛逐漸適應(yīng)了黑暗，借助門下的光線，我發(fā)現(xiàn)自己似乎被關(guān)在一個雜物柜里。

我有點害怕，努力掙扎著，想要掙脫捆綁，可是塑料繩卻越來越緊，勒住我的手腕。我試著撞柱子，可柱子跟墻壁和天花板都是連著的，使我動彈不得，而后腦勺腫的大包卻碰到墻壁，我疼得齜牙咧嘴。我伸腿想踢壁櫥里的架子，又夠不著。然后我注意到靠在對面墻上的掃帚。

在我這種情況下，一般人就算用腳夠得著掃帚，也做不了什么。顯然，綁我的人只想到了一般人，卻不知我的特殊之處。

我一直穿人字拖，因為我的腳不正常。正常的腳和腿在微重力環(huán)境下是沒有用的，所以很多太空人的腳經(jīng)過基因改造，更像猿類。我的腳無法完全實現(xiàn)抓握功能，但它們跟手一樣，足以讓我在攀爬和這樣的情況下保存優(yōu)勢。

我用腳抓起掃帚，用它去捅那些本來無法觸及的工具架。我盡量小心，但還是打翻了各種各樣在黑暗中看不見的工具。好像過了很久，我終于把一把刮刀拖到身邊，鋒利的刀尖和刀背共用，掙脫了束縛。

我慢慢轉(zhuǎn)動門把手，松了一口氣，抓我的人很馬虎，沒鎖柜子，大概是因為我只是一個被他們綁起來的青少年。我手里拿著刮刀，摸索著溜到走廊上。

看起來我像是在一座豪宅里。豪宅里全是奢華的桃花心木、胡桃木和柚木家具，這些家具一定是從佩爾花大價錢買來的。我躡手躡腳地走到走廊上，看到一個青銅雕像，是四方之主雷內(nèi)爾的雕像，放在墻壁的一個角落里。他除了有六條手臂外，還有六張臉。這是德爾塔人對該神的描繪。

走到一個路口，我感覺到一陣微風(fēng)，看到右邊有晚霞的光芒。溜到出口處，我踏上一個陽臺，從欄桿上往下看，還以為自己是在戈爾登頓城某個地方的某個公寓里。

整個南丁格爾城在我腳下鋪展開來，令人眼花繚亂。我被困的地方是人稱巴伯斯的一個寶石般的建筑，這是城市中最昂貴的房地產(chǎn)，看起來就像洞穴頂部懸掛著的枝形吊燈，就像懸浮在半空中的城堡。因為離天花板上的屏幕太近，屏幕上的虛擬天空甚至有些奇怪的扭曲。

發(fā)現(xiàn)自己在哪兒之前，我本希望直接順著墻爬下去，逃之夭夭，但在這里是不可能的。我猜抓我的人很可能是用空中出租車把我?guī)蟻淼?，我懷疑我能否在沒人注意的情況下爬進(jìn)其中一輛狹小的出租車。

我完全不在狀態(tài)。我能想到唯一的逃生機(jī)會是到巴伯斯的頂部去。那里或許能偷渡到軌道車?yán)?，或者偷偷溜到屏幕上方的天梯上，我聽說那里是維修工人用的。

我躡手躡腳地沿著陽臺走，試圖更好地了解我所處的位置，這時，我突然看到帕爾默正在花園里吃飯，周圍都是全副武裝的衛(wèi)兵。

我愣住了，感覺手里拿著刮刀相當(dāng)愚蠢，因為警衛(wèi)已經(jīng)轉(zhuǎn)過身，用沖鋒槍對準(zhǔn)了我。我慢慢放開刮刀，舉起雙手。

帕爾默向我打了個手勢，然后繼續(xù)吃飯，從一個大碗里摘蝦，剝皮，把殼丟到另一個碗里。她穿著一件時尚的黑絲褲裝，好像剛在城里過了一夜，可能就是如此——傳言她經(jīng)營一家夜總會，還有其他企業(yè)。她的眼睛是綠色的，像大多數(shù)德爾塔人一樣。

“你的名字是哈普斯坦斯，對嗎？哈羅的那個倒霉學(xué)徒。派來跟蹤我們的那個？”

我很驚訝——帕爾默竟然知道我是誰，還知道我是哈羅的門徒，竟然還知道我跟蹤了他們。

“你都知道？”

帕爾默聳了聳肩。

“這是我們倆的主意。哈羅和我。是一次練習(xí)，看你能否跟蹤他們，會不會被發(fā)現(xiàn)?！?/p>

她笑著說：“我們有探測追蹤裝置的傳感器，還有發(fā)現(xiàn)其他無人機(jī)的無人機(jī)。不過從未想過要去關(guān)注一個有羽毛的爬行動物?！?/p>

她聳了聳肩，向后靠了靠?！暗覀兪苓^訓(xùn)練，能發(fā)現(xiàn)跟蹤者。你很厲害；那次他們根本沒有看到你。”她拿著蝦蘸了加蔥的紅棕色醬汁，然后塞進(jìn)嘴里，“這一次，你就沒那么幸運(yùn)了?！?/p>

仆人在她桌子前面放了一把椅子，我坐在那里，一個警衛(wèi)站在我和她之間。她看了我一眼。

“你是我遇到的第一個不是德爾塔人的受詛咒之人；至少，是我知道的第一個。”她說著，略帶好奇地看著我。我能裝成不是受了天詛的倒霉蛋，對于這一事實，我想知道她是隱隱怨恨還是無奈接受。有一些德爾塔人也想偽裝，他們戴上隱形眼鏡來掩蓋綠色的眼睛；然而其他德爾塔人很容易看出來，其他沒有受到詛咒的人也能輕易識別這些伎倆。我不知道該如何回應(yīng)；她看起來并不關(guān)心我是否說了什么。

她向碗里的東西示意，“吃蝦嗎？不知道你忌不忌口。我們不忌諱。畢竟很美味?！彼难埡苡H切，但語氣卻沒什么變化。

“不了，謝謝?！?/p>

帕爾默吃著飯，一陣沉默，我嚇得不敢說話。她吃完，把雙手浸泡在一碗檸檬水里，仆人遞毛巾給她擦手。然后她把注意力轉(zhuǎn)向我，臉上無動于衷。

“我認(rèn)為復(fù)仇對你來說沒有好處。”她說。

我深吸了一口氣。

“我不是來這里報仇的。我認(rèn)為不是德爾塔人干的。”

“哦？”帕爾默說，“有意思。為什么這樣說？”

若干個不眠之夜的思考從我身上傾瀉而出。

“有三點。第一，如果刀是無形的，為什么要從后面攻擊？”

帕爾默挑了挑眉毛，然后聳了聳肩。

“這把刀是無形的，但它不會讓你百戰(zhàn)百勝，”她說，“要是在對手看不見我或是看不見我的刀中選一個，我會選前者而不是后者?！?/p>

我點了點頭?！昂冒?。接下來，如果佩魯斯德刀是神圣的而且很罕見，為什么要把它留在犯罪現(xiàn)場？除非是為了陷害德爾塔人?！?/p>

帕爾默臉上閃過一絲惱怒的神情。我突然想到，浪費(fèi)罪犯頭目的時間也許不是最好的主意。

“也許兇手聽到有人來了，慌忙逃走了。這就是你的全部證據(jù)嗎？就這些無力的推測？”

我咽了咽口水。

“最后，”我說，“在《銀月之歌》中，佩魯斯德刀是由艾斯克爾的刀神使用的……”

帕爾默臉色一變，慢慢站了起來。

“是誰用‘罪惡之擊’攻擊了無面者之王，是個左撇子。是的，是的，神話，是神話，神話里有?！彼f，“那你打算怎樣論證？難道要說殺害哈羅的兇手是右撇子，而德爾塔人只用左手使用佩魯斯德刀？”

她向前走了一步，伸出右臂，手指停在我的喉嚨附近。我感到脖子一側(cè)被針刺了一下，看到一小滴血順著一把隱形刀的邊緣滑落。

“我們?nèi)魏我恢皇稚隙伎梢耘宕髋弭斔沟碌??！彼唤?jīng)心地說。

我小心地把頭向后傾斜。揣摩再三，說出了余下的想法。“恕我直言，不，這不是我的想法。我想指出的是，通常情況下，佩魯斯德刀只給刀神，對嗎？只給那些對刀有非凡控制力的人——就像你剛才那樣，女士。”

帕爾默點了點頭。她向下屬示意要來一條毛巾擦拭她的刀?！叭缓竽?？”

“如果是這樣，為何襲擊哈羅的人如此笨拙？我以前曾為圣殿屠宰過肉。我知道用不好刀的人是怎么操作的。如果從后面攻擊一個被偷襲的老人，為什么要用刀子反復(fù)削打脊柱和肋骨？”

帕爾默聳了聳肩，像是帶著半點微笑的幽靈，把毛巾扔給我，讓我擦擦脖子上的血。

“這就對了，”她說，把刀滑回手腕上的鞘里，“所以你不是來尋求復(fù)仇的。那你為什么要找我們？”

我坐在椅子上，向前靠了靠。

“為了尋求幫助，找到殺害哈羅的兇手。我想既然德爾塔人被陷害，你可能愿意幫忙?！?/p>

帕爾默又坐了下來。

“你說的都對。我沒有下令殺害哈羅，據(jù)我所知，沒有任何德爾塔人是幕后黑手。是的，我的人被誣陷了，我確實很不滿。所以我們已經(jīng)調(diào)查過了。”

我抓緊椅子的兩側(cè)。

“有什么發(fā)現(xiàn)嗎？”

“我們比警察查得要更仔細(xì)。但查到的線索也不多。我們的獵犬發(fā)現(xiàn)了殺人犯穿的衣服，就是那種用于繪畫的一次性工作服和手套。還有一個空錢包，我們推測是哈羅的。這兩樣?xùn)|西都被丟在一個裝滿工業(yè)強(qiáng)度的清潔液桶里。我們無法追蹤到它的蹤跡，而且這種溶劑很容易買到?！?/p>

“那把刀呢？”

“有時也能買到佩魯斯德刀，不過這些極少數(shù)的情況都是匿名網(wǎng)上購買的，我們無法追蹤?！?/p>

我絞盡腦汁。

“視頻錄像呢？”

“除了當(dāng)局，如今誰侵入城市監(jiān)控網(wǎng)絡(luò)都是非法的。不過，就算能看到，也不會看到有人跟蹤哈羅。一般人跟蹤不了他?！蔽尹c了點頭——即使偽裝完備，我最多只能跟蹤他幾個街區(qū)，就會被他發(fā)現(xiàn)。

我頹然坐在椅子上。

“有什么辦法知道誰可能殺了他嗎？”我問道，“他可能有什么敵人？”

帕爾默嘆了口氣。“哈羅是……很難。他很擅長他所做的事情，但他樹敵很多。其中一些是非常有權(quán)勢的個人和團(tuán)體。包括法律界的人?！?/p>

我站起來，開始踱步。

“肯定有辦法縮小名單的范圍。有誰最近惹他生氣了？有沒有威脅到他生命的人？”

帕爾默搖了搖頭。

“現(xiàn)在有很多錢從其他世界流入佩爾的激光技術(shù)——發(fā)展阻光器，但顯然也是為了用于戰(zhàn)斗。任何接受這些外來資金的人，如果覺得哈羅威脅到了資金流動，都可以雇傭?qū)I(yè)人員。要說是誰，太難了。”

我想到了查斯，想到了他的家財和他的怨恨。上次打完架，他和他的走狗沒有再來打擾我，但他確實時不時地用眼角的余光看我，目光中充滿了怨毒。他也用同樣的眼光看著哈羅，知道是這個老人教我如何打架的。查斯在哈羅死前的那個夏末離開了南丁格爾，但他也可以雇殺手為他干臟活，就像日常生活中，找人為他做其他事那樣。一股久違的仇恨在我體內(nèi)炙熱地燃燒起來。

我想過要告訴帕爾默查斯的事?？烧腴_口，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因為我意識到這些話聽起來是多么可笑。像查斯這樣一個被寵壞的孩子會為了報復(fù)我而殺了哈羅，這種想法很荒唐。我這是兩眼一抓瞎，絕望了，想隨便找個替罪羊。我無法面對這樣的現(xiàn)實：哈羅有太多的敵人，難以計數(shù)，他們中的任何一個都可能做到這一點。

“肯定還有辦法?！?/p>

帕爾默站起來，走到我身邊。

帕爾默站起來，走到我身邊?！澳阒赖聽査送恩粏柭返脑虬?？”

我點了點頭。“你們把諸神看成是變身者。有許多面孔?！?/p>

“每一種骰子都代表一個神，擲出骰子，就能知道我們會看到哪個神的哪張臉，”帕爾默說，“但有些神的面孔我們可能永遠(yuǎn)看不到，宇宙的某些方面可能永遠(yuǎn)對我們隱藏。我們可能永遠(yuǎn)不會知道真相?？赡苡肋h(yuǎn)沒有辦法知道真相。”

帕爾默說話時，臉上意外地掠過一絲憐憫，我轉(zhuǎn)過身去，眼睛越來越濕。我走到欄桿前想透透氣。

我抬頭看了看天空。在顯示屏和星球的地殼之外，我想象著看到明亮的不眨眼的星星和圍繞在它們的軌道上的世界。一個非凡的宇宙充滿了似乎無窮無盡的可能性。

“我們只是眾多世界中的一個，對嗎？”我說，“你有沒有想過，如果我們出生在大門的另一邊，生活會是什么樣子？要是我們能看穿黑暗呢？或者我們是巨人呢？或者擁有變色龍的皮膚？”

“在那里我們不受詛咒的困擾，就不必處理這些不得不面對的艱難困苦了嗎？”帕爾默說，她顯然聽到了我沒敢問出來的問題，“我們能過別樣的生活嗎？我們本可以成為其他人嗎？”

她和我一起來到欄桿邊?！翱赡茉谝恍┦澜缰?，任何可能發(fā)生的事情確實發(fā)生了，”她說，“但這并不能改變發(fā)生在我生活中的一切?！彼]有完全回答我的問題。

她瞥了我一眼?！肮_不喜歡糾纏于過去，是一個很好的榜樣，”帕爾默說，望向遠(yuǎn)方?！霸诘聽査搜劾?，墜落的星星并不是不祥之兆，而是對那些明亮而短暫的時刻進(jìn)行反思的機(jī)會。好好想想哈羅。然后放手吧?！?/p>

我耷拉著肩膀，低頭看著南丁格爾。

“它很美，”我說。我是認(rèn)真的，即使它有所有的缺陷、鴻溝和血跡斑斑的小巷。它在一個脆弱的氣泡里，埋在一塊和恒星無比靠近的荒蕪巖石里。它為反抗竭力毀滅我們的宇宙而生。哈羅讓我毫無辦法地喜歡上了它。

她將手肘放在欄桿上，靠著欄桿。

“因為一些宇宙的意外，我們一生都被人看不起，”她說，“住在這里，我想這是個可以俯身看他們的機(jī)會?！?/p>

“這還不夠，是嗎？”我說。

“不。不，不夠?！?/p>

一個空閑的晚上，我去找羅斯蒂，他正在星球表面工作。乘坐服務(wù)電梯往上升時，我感到很輕松，因為我離開了南丁格爾的動力發(fā)生器所編織的假重力網(wǎng)的范圍。到達(dá)頂層后，我把帶來的手提箱放在更衣室的柱子中間。箱子自動打開，取出里面的宇航服，幫我穿上它，并檢查我的宇航服的連接口和密封性。氣閘循環(huán)后，我走到了虛空中。

在低重力的環(huán)境中，我跌跌撞撞、慢吞吞地走著，笨拙地摔在星球表面的石板和巖石上，多年前的童年記憶又浮現(xiàn)在我眼前。我手里拿著杯子形狀的推進(jìn)器，在星球表面快速滑行。每當(dāng)我把它放在我的質(zhì)心前面或后面時，噴嘴推送的方向和我的路徑都清楚地標(biāo)在我的頭盔內(nèi)顯示屏上。

我走到羅斯蒂所在的塔樓，這是這個星球夜空中數(shù)百公里寬的激光陣列的一部分。這些激光器幫助推動遠(yuǎn)處的輕型干擾器的微觀薄帆穿過空間，并將流星體和天體小行星防御到更安全的軌道上。夜班很安靜，只有我和羅斯蒂兩人。他坐在高高的塔上，蜷縮著，頭上戴了一個手電筒，光在黑暗中斷斷續(xù)續(xù)地閃爍著。我打了他一下，他抬起頭，揮手打招呼。

“你穿著航空服還能走這么穩(wěn)！”羅斯蒂驚嘆道。

我聳了聳肩，羅斯蒂看不到我的動作。

“我猜，小時候那些應(yīng)急演習(xí)和課后的火箭游戲都派上了用場?！蔽艺f。

羅斯蒂放下手電，靠在一個大梁上。

“那么什么風(fēng)把你吹來了？希望是友好到訪？”

“你說哈羅案件有了新情況要來告訴你的?！?/p>

“哦？”

“我還是見到了德爾塔人?！?/p>

羅斯蒂嘖了嘖舌。

“你很幸運(yùn)，還活著呢！如果哈羅還在，聽到你做那么愚蠢的事，他真會把你藏起來?！?/p>

“這是個壞主意?？墒钦勥^之后，我就確定了我之前的想法。不是德爾塔人干的?！?/p>

羅斯蒂不以為然地哼了一聲。

“犯罪分子說他們無罪。難道這是什么新鮮事？”

“你為什么要殺哈羅，羅斯蒂？”

羅斯蒂沉默地坐了一會兒，愣住了。

“胡說八道什么，”他吐出一句話，“真荒謬?！?/p>

“哈羅曾經(jīng)來找你拿城市記錄。我猜他是在你這里得到了城市監(jiān)控錄像的副本，”我說，“哈羅是在攝像頭盲點被殺的。你知道在哪里埋伏他不會被人看到?！?/p>

羅斯蒂吐了吐舌頭。

“任何人都可以跟蹤哈羅。”

“他是出了名的難以追蹤，攝像頭可以拍到的地方顯示，沒有人跟蹤他。但是，如果兇手安排在特定的時間和地點與他見面，如果兇手知道他從哪里來，什么時候離開，甚至知道他通常走哪條路，兇手就可以埋伏等待，直到他經(jīng)過，從后面襲擊他。也許你就是利用攝像頭跟蹤他，直到他到達(dá)盲點。你知道他什么時候可能來找你?！?/p>

羅斯蒂的聲音在我頭盔的收音機(jī)里帶著嘲弄的語氣。“聽著，我知道你很悲痛，但請試著想清楚。哈羅有很多財力雄厚的敵人。我知道你不想聽這個，但殺害哈羅的兇手可能是任意一名殺手。忘掉這一切胡言亂語吧，好好生活?！?/p>

我搖了搖頭。“我想過是不是殺手殺了哈羅，是不是因為外界的財務(wù)問題，”是不是查斯，我心想，“雇人用刀殺了他。但這次襲擊過于笨拙。如果有人雇用刺客，為什么要找一個這么無能的？”

“這些都是你這個小男孩毫無根據(jù)的指控，”羅斯蒂說，“你是想用這些廢話到警察那誹謗我？你是想讓我被解雇嗎？”

“不，沒有警察。目前還沒有。只有你和我。我只是想親自問問你?！?/p>

羅斯蒂嘆了口氣?！暗纫幌??！彼谑滞蟮碾娔X上打了幾個命令。我的心一沉，因為我注意到我與表面通信網(wǎng)絡(luò)的聯(lián)系被切斷了。

“電涌，”羅斯蒂說。“它們可以對電子產(chǎn)品造成各種破壞。不管是照相機(jī)還是無線電。”

“你殺了哈羅?！?/p>

“這是他的錯，”羅斯蒂說，很惱火，“我們的關(guān)系很好，但后來他開始調(diào)查那些與他無關(guān)的事情。”

“但跟你有關(guān)?！蔽也碌馈?/p>

“我在南丁格爾做了那么多工作，卻沒有得到應(yīng)有的報酬，我的老板一直在提拔那些沒用的朋友，而不是我，”羅斯蒂抱怨道，“我沒有得到我應(yīng)得的報酬，所以我必須想辦法在外面多賺一點。只是在這里擺弄一下，在那里做一下手腳而已?！?/p>

“偶爾會有一些通訊中斷，”我說，“錄音會被破壞。只是意外?！?/p>

“是的，沒什么大不了的，”羅斯蒂說，“為了這個，哈羅……”

“汽車發(fā)生車禍，”我繼續(xù)說，“宇宙飛船爆炸?！?/p>

羅斯蒂閉嘴了。

“飛船爆炸。”我說，“很多都是意外，但哈羅查看這些時，發(fā)現(xiàn)了激光陣列在同一時間使用的相同點?？雌饋硐袷窃谶\(yùn)行診斷?？蓪嶋H上，它們被指向了其他地方。結(jié)果是另一艘星際飛船與碎片碰撞?！?/p>

“你無法證明?！绷_斯蒂尷尬地說。

“我打賭哈羅可以，”我說，“他不是那種沉湎于過去的人，但他的房間里有多年的新聞報道。他不是一個宗教人士，但他也有占星圖表。而且就像你說的，他對維修工作幾乎一無所知，但他卻在看大量的維修數(shù)據(jù)。他檢查占星圖，以弄清宇宙飛船和激光陣列在哪里，流星體群在哪里；維護(hù)數(shù)據(jù)是為了弄清楚激光陣列應(yīng)該何時開啟和關(guān)閉；關(guān)注新聞報道來弄清誰是重要目標(biāo)。我打賭，如果他有更多的時間，他一定會證明你摧毀了那些飛船，而你知道的?！?/p>

“沒有多少時間了。他不會放過我的，”羅斯蒂說，“我只是幸運(yùn)地打了個時間差，那個時候，為他跑腿的人不在南丁格爾，在其他地方執(zhí)行任務(wù)。他沒有后援了?！?/p>

“所以你沒有像以往那樣遠(yuǎn)程殺人，而是匆忙行事。你邀請他去喝酒，然后在他背后捅了一刀?！彼睦吖呛图怪艿降臎_擊足以使刀子碎裂。

“聽著，這不是針對誰，”羅斯蒂說，“我對此感到很難受，非常難受?？刹皇撬谰褪俏彝?。你明白的。他肯定會理解的。我沒有任何選擇。這是他的錯，真的?！?/p>

“你為什么要殺死我的父母？”我終于喊了出來。

“……啊，原來是這件事?！绷_斯蒂說，“這就是為什么哈羅要糾結(jié)過去，查找多年前發(fā)生的一些事故。他是為你做的。是你?！?/p>

“為什么？”我說，我的聲音嘶啞了，我的猜測得到了證實。

“聽著，我真的不怎么記得了，但他們不是目標(biāo)。他們只是不走運(yùn)。附帶損害?！?/p>

我在發(fā)抖，但不確定是恐懼還是憤怒?！耙话賯€人死了？你殺了一百個人作為附帶損害？有父母。還有兒童?！?/p>

“聽著，我的工作是讓它看起來像一場意外，所以我讓它看起來像一場意外，”羅斯蒂辯解道?！叭绻也粴⒛切┡杂^者，不管是誰，都會得到這份工作的。這只是生意。”

羅斯蒂居然笑了起來?！拔覛⒘斯_后，一直盯著他的跑腿，害怕他們抓到我。但他們都在關(guān)注他的宿敵。誰能想到還得擔(dān)心你這個小不點呢？”

然后他生氣地咆哮起來：“諸神啊，我努力成為一個英雄，每天讓這個城市成為一個更好的地方，沒有人關(guān)心，但哈羅想成為英雄時，卻有人追隨他?！彼鸬?，“這真是太可悲了。而且都是操縱性的。圣殿收養(yǎng)流浪者，因為它知道他們會非常感激，哪怕只是一絲善意，他們會成為完美的新奴隸，就像在主人的餐桌上乞求殘羹剩飯的雜種。一個悲傷的老人和他悲傷的小男孩?！?/p>

羅斯蒂從大梁上站起來，舉起他的激光焊槍，從塔上向我走來。“但我有工作要做，我必須回去。這只是生意，我也要殺了你，哈普。”

來的路上第一次跌倒的時候，我從地上撿了幾塊鵝卵石。在與羅斯蒂交談的過程中，我一直在慢慢地給手持式推進(jìn)器加壓。我把噴嘴對準(zhǔn)羅斯蒂的臉，把一塊石頭放在噴嘴上，然后發(fā)射推進(jìn)器。這是我和其他孩子玩的一個游戲，叫作“噴嘴炮”，只是我們從來只瞄準(zhǔn)無生命的東西，從來不會傷害對方。

推力讓我摔倒在地，巖石則向羅斯蒂飛去，擊碎了他的宇航服面罩，將他擊退。羅斯蒂抱著自己的頭，從塔上翻滾下來，在微弱的重力下慢慢下落，直到系繩剎住。羅斯蒂像時鐘的鐘擺一樣來回擺動了一陣子，他不再掙扎之后，還在擺動著。

我回到最近的氣閘，用一個緊急呼叫盒打電話給警察。警察到達(dá)地面后，他們封鎖了該地區(qū)，派出漫游車掃描現(xiàn)場，并把我?guī)У揭贿?，讓我做一個簡短的筆錄。他們發(fā)現(xiàn)那里的電信和視頻監(jiān)控被破壞時，他們逼問我發(fā)生了什么。我像羅斯蒂說的那樣提到了電涌，他們并不滿意這個答案，于是把我銬起來帶回南丁格爾。

偵探們在車站審問我時，我建議他們給高級先知打電話。這讓他們對我吼了一陣子，直到意識到我不會再說什么。幾個小時后，我猜他們終于決定打這個電話了。

她來的時候看起來顯然并不高興，但在她問了他們所知道的情況，并發(fā)現(xiàn)了他們對我的一點了解后，她用她的宗教身份作為籌碼，要求獲得隱私。他們把我們單獨留在一個小牢房里。

她保持沉默，我坐著告訴她所發(fā)生的一切：我如何偷聽到她和貝洛斯的談話；我在哈羅的房間里發(fā)現(xiàn)了什么；我如何與羅斯蒂交談；如何與帕爾默見面；如何發(fā)現(xiàn)羅斯蒂是兇手；我去見羅斯蒂時發(fā)生的事情。

這是我第一次與高級先知交談。我認(rèn)為在那之前，她甚至沒有正眼看過我。在我說的每一句話中，她的臉色幾乎都保持中立，只有在我告訴她發(fā)生在哈羅身上的真相時，她的臉色才稍微動搖。

在我的懺悔之后，維萬沉默良久，她在思考。她接著問道：“你認(rèn)為會發(fā)生什么？”

我掙扎著回答。

“我不知道我之前在想什么?！?/p>

聽到我聲音中的疑惑，她把目光鎖定在我身上，直到我把目光移開。

“這一切結(jié)束后，我本以為會感覺輕松?！边^了一會兒我說，“可我并沒有這種感覺，也沒有感覺很糟糕。其實就是沒有任何感覺?！彼廊藷o法復(fù)生。

我的眼睛緊緊盯著地面。

“而事實上，我對此毫無感覺——這樣做是不是讓我變得跟他一樣了？我還有其他選擇嗎？去找他對峙的時候，我覺得有很多可能，但現(xiàn)在回頭看，一切似乎只能用這種方式展開。就像弓箭一樣?！?/p>

她沉思著我說的話。

“大自然告訴我們，凡事都有因果關(guān)系，每一個行動都有一個相等和相反的反應(yīng)?！彼f，“我們一生都活在這樣的真理中，我們據(jù)此解釋之前發(fā)生過的事情，以此預(yù)測接下來會發(fā)生什么。我們開始相信，道德物理學(xué)也應(yīng)該存在。犯罪之后應(yīng)該有懲罰；不公正之后應(yīng)該有正義。也許是今生的神圣報應(yīng)或來世的神圣審判。這是一種命運(yùn)感?！?/p>

我知道她要說什么。我受不了。

“占卜只是在云中看到圖片，”我說，“人們只看到他們想看的東西?！比缓笪蚁肫鹆宋以诤驼l說話，于是我閉嘴了。

我并不指望她會同意我的觀點。

“根據(jù)生活向我們展示的情況，道德物理學(xué)似乎確實是一種虛構(gòu)，”她說，“好人常常受苦，而壞人常常享樂。無辜的人受到懲罰，而有罪的人卻擁有自由?！?/p>

她把臉湊到我面前。

“即使正義只是一個故事，它也是一個我們可以嘗試并實現(xiàn)的故事。一個更好的未來的夢想，”她說，“有時，預(yù)測未來的唯一方法是自己塑造它?！?/p>

這還不夠。

“故事可以是無稽之談。有些是危險的胡言亂語。有些是不可接受的胡言亂語，”我說，“一個命運(yùn)的意外可以毫無理由地詛咒一個孩子，除了有人說它是這樣。人們最終會因為發(fā)生在他們身上的任何事情而受到指責(zé)，即使他們與此無關(guān)，仿佛他們活該?！?/p>

維萬望著遠(yuǎn)方。有那么一瞬間，她好像看起來很內(nèi)疚，或者說很羞愧。

“事實證明，在一個不公正的世界里，要想得到一些所謂的公正是非常困難的?！彼f。

她把自己的手疊在一起?！艾F(xiàn)在不是思考可能發(fā)生的一切的時候，”她說，她的聲音很冷靜，“是時候面對將要發(fā)生的事情了。”

我發(fā)現(xiàn)我的心意外地沉了下去，然后平靜地接受它的重量。殺手會得到他們應(yīng)得的東西。即使是殺人犯的殺人犯。

“那么我將會受到什么懲罰？”

“你？”她考慮了我一會兒，“沒什么懲罰?！?/p>

“??？”

她看了看我的眼睛。

“他在地球表面的空地上被擊中了，”她說，“也許是一顆流星體?！?/p>

我盯著她看了很久。

“噢?！?/p>

“神的旨意?！彼f。

我低下了頭?！白裱裰??！蔽艺f。

【責(zé)任編輯：賈　欽】

質(zhì)量中心，簡稱質(zhì)心，指物質(zhì)系統(tǒng)上被認(rèn)為質(zhì)量集中于此的一個假想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