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章
濟文濟武兄弟倆赴了北境,穆櫻雪也因著外祖母過壽,暫住在冀州外祖母家。一時間將軍府好似清靜了不少。
晚飯時,哭了一個白日的穆庾氏,眼睛已腫的不像樣。來膳堂與大家打過招呼后,便讓下人將飯菜拿去房里單用。
這樣一來便只有穆閻、菁娘、穆景行、佩玖,四口人一起用飯。
飯間穆閻同兒子聊起此次赴北境之事,菁娘和佩玖則只吃菜,沒多插言。
菁娘今年三十有三,想是這十來年在將軍府保養(yǎng)得當,步入中年,看上去卻仍似個容色清麗的年輕女子。加之梳云掠月,珠圍翠繞,更是透著股子秀雅絕俗的韻調(diào)。
菁娘正安靜用著飯,驀地眉心一蹙,將玉箸放下,臉上顯出一絲痛苦!饒是這不適的表情很快便被她強行掩下,可還是落入了穆景行眼中。
同時穆閻也察覺到了這點,原本還想與兒子再多聊幾句,見狀便將碗筷一撂,神態(tài)從容道:“好了,用完飯了。菁娘你若是也用完了,便幫我回去上藥吧?”
“好。”菁娘側(cè)頭與將軍對了一眼,眸帶謝意。她自然知道將軍是有意為她遮掩。
正低頭喝粥的佩玖,聞聲抬頭看向穆閻,關(guān)切道:“穆伯伯您受傷了?”
這十多年來,佩玖始終如此稱呼繼父。穆閻也從不計較,相較于一個稱謂,他更看重佩玖的真心關(guān)切。
穆閻笑笑,慈愛的安慰道:“玖兒不必擔心,穆伯伯沒受傷!是皇帝讓太醫(yī)送了些祛除舊疤的藥來。”
“噢,那就好。”
佩玖放心的沖穆閻說完,又看向菁娘:“娘,您快去幫穆伯伯上藥吧!”
菁娘笑笑,隨后同穆閻一起離開。這下,膳堂便僅剩穆景行和佩玖兄妹倆了。
佩玖這才注意到,不知從何時起,大哥的臉色就有些莫名其妙。她沒敢問,低頭繼續(xù)喝粥,想著喝完這碗時,正好借著添粥,給大哥也再添一碗來。
然而穆景行卻悠悠開了口:“玖兒,爹娘近日一直這樣嗎?”
穆景行指的是遮遮掩掩。他篤定二人定是有事瞞著他跟佩玖!
他清楚父親的脾性,穆閻從來視那些刀疤劍痕為榮耀、勛章。怎么可能突然想抹平它們?更何況都是些沉年老傷,再好的藥膏也斷無可能。顯然只是遮掩旁事的借口。
可佩玖只迷惑的抬頭,“什么?什么樣……”
看佩玖這茫然的眼神,穆景行便知她是一點兒異樣也未察覺,問也是白問。無奈道:“沒什么,你繼續(xù)喝粥吧。”
說罷,穆景行也起身出了屋。只余佩玖一人癡瞪瞪的望著門外。
發(fā)生了什么她一點兒也不知道啊……不過,不過大哥方才喚她什么?
玖兒?
上輩子,大哥可是連‘佩玖’都懶得叫,她在大哥嘴里的名字只配是“哎”、“喂”、“你”。
想到這兒,佩玖不禁抱著粥碗淡出抹欣慰的笑意。看來她說的做的并沒有白費,大哥還是在慢慢接受她了。
而且,今日偷看戶籍也不能算是白看。雖然未能查到親爹的名字,但佩玖卻發(fā)現(xiàn)整個甜水鎮(zhèn)的姓氏極少,基本被四大姓氏占據(jù)著。雖也有遠嫁來的媳婦,和娶了當?shù)叵眿D在此安家的外鎮(zhèn)男,但每戶至少有一人是在四大姓氏之中的。
而菁娘并不在這四大姓氏中,這便意味著佩玖的爹極有可能是在的。佩玖想著若是能知道爹的姓氏,日后找起來也會方便許多,而且這樣一來,她也終于有姓了!
有了如此定論,佩玖心下也打好了算盤……
***
翌日,穆閻一早進宮上早朝,佩玖趁機來了菁娘房里。
菁娘剛剛盥洗完畢,這會兒正坐在梳妝鏡前,看著秋婆為自己綰發(fā)。見佩玖來了,菁娘的眼神莫名顯得有些不自在,問道:“玖兒,你今日怎的起這般早?”
佩玖自然不能說是為了挑繼父不在府的時辰,便笑著搪塞:“昨日幫大哥送飯累到了,晚上睡的早,今日起的也就早。”
“坐著馬車送個飯都能累到?”菁娘和秋婆同時被佩玖逗笑了。
佩玖也跟著“呵呵”兩聲,心道這又不是重點。接著從腰封里取出個玉牌,放到梳妝臺上。
“對了娘,這是佩玖昨晚在西院兒撿到的,也不知是誰掉的。”說著,佩玖將那玉牌又往菁娘眼前推了推。
菁娘揀起隨便瞧了兩眼,說道:“質(zhì)地和手藝皆平平,應(yīng)當不是特別珍貴的物件兒。這樣吧,讓秋婆過會著人下去問問,若是實在找不到主人也只能罷了。”
言畢,菁娘正欲將玉牌放下,佩玖卻突然指著它道:“娘,您看這邊上有個字!”
聞言菁娘仔細看去,果真看到玉牌的邊角處刻著一個‘趙’字。
“趙?這應(yīng)是玉牌主人的姓氏吧。”平淡的說著,菁娘微微側(cè)頭瞥了眼身后:“秋婆,府里可有趙姓下人?”
“好像是沒有。”秋婆含糊的答道,畢竟將軍府里下人多,更迭勤,她也一時記不清。
其實秋婆怎么答業(yè)已不重要了,這東西不過是佩玖精心造來試探菁娘的。佩玖清楚娘有多忌諱提起她的姓氏,而‘趙’乃是甜水鎮(zhèn)的四姓之一,倘若她真姓趙,娘是不會這般面色無波的。所以不是這個。
佩玖一把拿回玉牌,說道:“噢,我想起來了,府里的確有個小廝姓趙,我拿去問他便是。”說罷,佩玖出了房間。
接下來的兩日,佩玖以各種小手段,把另外三個姓氏展現(xiàn)在娘的面前。然而沒有一個字,能讓娘的臉上有一絲一毫動容。
最終佩玖也迷茫了,若四個姓氏都不是,那爹娘便不是土生土長的甜水鎮(zhèn)人?那么她想知道爹的姓氏,豈不是又沒了根據(jù)?
總不能叫她把天底下的所有姓氏,都拿去娘面前一一試探吧!這會兒縱是佩玖有再多的小手段,也不夠折騰了。
愁了整整一個白日,佩玖終于開了竅!誰說不能把全天下的姓氏拿到娘面前呢?
這日晚飯畢,菁娘難得的坐在偏廳繡東西。佩玖端了一碟子酸角糕到娘跟前,然后笑嘻嘻道:“娘,近來佩玖在背書,娘可不可以檢查下?”
“你背書?”菁娘顯露出一臉不可思議!但當她發(fā)現(xiàn)這種詫異打擊到佩玖的自尊后,立馬溫柔的點點頭,“好。玖兒你將書拿來,娘看著你背。”
佩玖從袖子里掏出一冊書放到桌上,然后退后幾步,板板正正的立好,開始朗朗念起:“趙錢孫李,周吳鄭王。馮陳褚衛(wèi),蔣沈韓楊……”
只聽了個開頭,菁娘便好似罩上了一頭烏云!百家姓?這不是別家孩子三四歲時念的……
罷了,總歸是書,比整日里沉迷葉子戲和馬吊強。念及此,菁娘平復(fù)了下心態(tài),隨手捏起顆酸角糕放進嘴里,繼續(xù)專心聽佩玖背書。
這本百家姓不長,可佩玖背的慢極了。她一字一頓,想看清每字之后娘的表情變化。可一本書眼看快要背完了,娘還是沒有半點兒反應(yīng)。
就在佩玖幾乎要放棄,念至“呼延歸海”的‘呼延’二字時,卻見菁娘突然拿帕子捂著嘴跑出了偏廳!
佩玖愣在原地,如五雷轟頂!‘呼延’?她不會是叫‘呼延佩玖’吧?那么不悅耳的名字……
何況回憶中,她爹眉清目秀,驚才風逸的,不像是匈奴人啊!
愣了許久后,佩玖才魂不守舍的回了房。想到親爹興許是異族人,這一夜她也沒怎么睡。
翌日一早,香筠過來喚她起床,說是將軍和夫人此刻都在正堂,有要事要宣布。
迷迷糊糊的簡單梳洗過后,佩玖來到了正堂外。推門見爹、娘、穆庾氏、大哥,都已落座等她。佩玖不禁有些惶惶,趕緊坐到大哥一旁的空位上。
見到齊了,穆閻便開口,聲音厚沉隆重,“今日叫大家來此,是要宣布一件喜事。”
佩玖臉上寫著大大的兩個字:好奇!
而其它人卻都平靜的很,好似有種心照不宣的默契。
穆閻終是繼續(xù)宣布道:“菁娘有喜了。”
“什么?!”佩玖一下從椅子里彈起,這會兒她也顧不得什么長幼尊卑!好端端的,娘怎么會突然有喜?上輩子明明沒有這一出啊!
稍稍冷靜后,佩玖想到了一種可能。難不成她家注定今年要有一喜,上輩子是她的婚事,這輩子因著她不嫁了,這喜便降到了娘的頭上?
等等!這么說,昨日娘捂著嘴沖出屋,并不是因為她姓呼延?原來只是娘的孕期反應(yīng)……
整個穆家,佩玖差不多是最后一個知道此消息的。
穆庾氏身為過來人,自然對婦人這些反應(yīng)再清楚不過,從第一次看到菁娘干嘔,就心中有數(shù)了。而穆景行,也是自打上回察覺了爹娘的不對勁兒后,便猜到了。
既然如今正式宣布,穆庾氏和穆景行便紛紛向他們道賀,只有佩玖呆呆的站在那兒,不知說什么好。
這消息帶給佩玖的震撼,不亞于她重生醒來的那刻!
雖說繼父待她千好萬好,可終究他是穆景行和穆櫻雪的爹,不是她的。佩玖始終還做著親爹親娘破鏡重圓的夢!可如今娘懷了繼父的孩子,她又該怎么辦?
要說唯一的一點好,便是她知道自己不姓呼延。
喜訊宣布完,菁娘單獨將佩玖帶回房,安撫一番。佩玖表面自是過去了,可心里卻是一片茫然。
穆夫人有喜的消息很快傳遍了京城內(nèi)外,翌日開始,不斷有親友上門探望道喜。這其中自然也少不了菁娘舅父家那個能說會道的表妹柳氏。
柳氏三十,既是做媒人的,最擅長的便是虛情假意,一進偏堂見到扶著榻椅站起的菁娘,便激動的眼閃淚花兒大步迎了過去,雙手拍著,語調(diào)浮夸:“哎呦,我那苦盡甘來的姐姐喲!如今您可真是好事連連……怪我粗心,前幾日來時愣是沒能看出!”
說著,人已來到菁娘身前,熱情的擁了擁,才扶著菁娘坐回榻椅里,并道:“這會兒姐姐身子分外貴重,娘家人都是自己人,這些客套的禮數(shù)能省即省。”
菁娘笑笑,早就聽慣了柳氏這些過于熱絡(luò)的嘴皮子話。其實在菁娘嫁入將軍府前,有段日子難熬,也曾帶著佩玖去舅父家借米,當時的柳氏可不是這副好臉色。
不過都過去十多年了,也不值得一提。
“妹妹坐。”菁娘伸手讓了讓隔著榻幾的榻椅另一端。柳氏不客氣的坐下。
先是噓寒問暖了半柱香,接下來柳氏才漸漸帶入正題:“姐姐,佩玖對您這事兒……”
原本一臉喜慶的菁娘,臉上立時閃過一絲哀愁。不用她說什么,善于察言觀色的柳氏便明白了。
柳氏遂輕嘆了聲,體恤道:“這也怪不得佩玖,原本在這諾大的將軍府,她就只有姐姐這么一個親人。如今您和將軍又有了孩子,佩玖難免惘然若失。”
“所以起初我也在猶豫這一胎值不值得要,一來是年紀在這兒了,再者也擔憂玖兒接受不了,故而拖著遲遲未說。”菁娘眉間愁云匯聚,頭微微垂下。
“后來是將軍看出來,也猜透了我的心思,便說不如看天意吧。他求皇上賜太醫(yī)來瞧,說若是太醫(yī)覺得這一胎對我身子無害,便好好生下。若太醫(yī)說這一胎可能危及我,便舍去。結(jié)果太醫(yī)看過后,說這一胎對我有利無害……”
聽著這話,柳氏嘴角勾起絲莫名的詭笑。但當菁娘的眼神掃過來時,柳氏臉上立馬又轉(zhuǎn)喜為憂:“姐姐,佩玖也及笄了,與其等她自己慢慢消化這些,倒不如給她說門親,轉(zhuǎn)移些心思。”
說這話時,柳氏的兩眼死死盯在菁娘臉上,仔細觀察著細微反應(yīng)。
發(fā)現(xiàn)菁娘并沒明顯的排斥后,柳氏接著說道:“上回來時,我給姐姐提的那位杜公子,姐姐覺得可還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