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三
金陵城門往來車馬行人絡繹不絕,沈將來夫婦同葉行澤下了馬車,眺望遠處,目之所及無多余之物遮目,只留有一片生機尚存的草木。約摸過了一刻鐘,久久遠視的葉行澤眼睛一亮,滿面含喜,沈將來夫婦見他開懷相視一笑,暗嘆終于回來了,遠方一輛馬車迅速駛來帶起一路飛塵,周圍的行人匆忙避開,給馬車讓出足以通過的途徑。
面容黝黑的馬夫勒住馬兒,吁字語調綿長卻起了安撫的作用,馬兒乖乖地停下腳步,而馬車漸漸平穩(wěn)下來后有人掀開前簾躬身而出,在馬夫的攙扶下穩(wěn)穩(wěn)落地,葉行澤仔細端詳著來人的模樣,喉結滾動一字未說竟是紅了眼,年近半百的人如同小孩似的緊張地搓著手,眼里的思念疼惜幾欲溢出,半晌他穩(wěn)住心緒,伸出因布滿老繭顯得粗糙的手,“來,弱水,我們回家。”
葉弱水望著兩鬢微霜的葉行澤,眨了眨酸澀的雙眸,遞過手彎眉露齒一笑,“好。”隨即轉眼看向站在一側只字不語的沈將來夫婦,頓了頓,笑意晏晏,語氣略沉地輕輕喚道,“師叔,師叔娘。”
沈將來同李果的眼神落在葉弱水身上,寵愛之意溢于言表,李果掃了眼繁鬧的人群,鳳眼上挑,“葉大哥,弱水一路奔波,還是早些回去讓她歇歇才是。”葉行澤聞言側首看向沈將來夫婦,見兩人打趣似的眼神,哈哈一笑,高聲道,“說的是極。”
一行人待葉弱水返進馬車內,這才紛紛上了先前來時坐的馬車。
葉家,葉凡塵的小院中,梅左抱著手倚在門邊翹著嘴角津津有味地看著葉凡塵滿面郁色坐在院井的石椅上,低頭削著木劍。梅左偏頭暗笑葉凡塵心情不好便喜愛削木劍這點還真是經久不變,正當梅左欲要開口揶揄葉凡塵時,廊上傳來一陣急促地腳步聲,就見葉懷俗火急火燎揮著手,格外興奮地大喊著,“梅師父!二哥!我姐回來了!”話音剛落,只聽當啷一聲,葉凡塵手中的匕首結實的挨了一跤,梅左癡愣愣地看著那把匕首,一動不動。
聽了葉懷俗的話,葉凡塵蹭地站起身,抬腿就要走,卻是想到什么,轉身看向梅左,見她兀自走神,快步走近梅左,幾步踏上階梯搖晃著梅左,本硬朗的面容此時卻是想孩童一般大笑著,亢奮極了,“師父師父。”梅左被搖的頭暈,癡然地看著葉凡塵,葉凡塵見她眼里茫茫,耳邊傳來葉懷俗催促地聲音,松開梅左撩起衣擺往院外奔去,跑出十步,忽地停下轉身,眼神有些許復雜地盯著梅左,“師父。”
梅左漸漸回過神,抬眸對上葉凡塵的雙眼,一聲嗯輕而淺。
“能否過了中秋再將此事告訴師祖。”梅左面目透著疑惑,想詢問為何,卻在看到葉凡塵沉沉地雙眼和緊緊攥住的雙拳時,點頭應道,“好。”葉凡塵似是松了口氣是的,展顏一笑,“快些,不然來不及了。”
梅左聞言抬步跟上,來不及了?什么來不及了?哦,對了,弱水回來了,是了,她回來了,梅左滯緩的腳步忽地匆匆起來,抬首瞇著眼笑,不過轉瞬便趕上了葉凡塵,呼吸間,越過葉凡塵跑在前頭,她回首看向葉懷俗和葉凡塵不滿地說道,“快些,弱水回來了。”
葉凡塵遠遠看著梅左的背影,恍惚間聽到有人溫柔寵溺地在說,“阿左,塵兒,你們慢些走。”
兩輛馬車低調地行駛在葉家門前的街道中,不過片刻,便到了葉家府門前,葉行澤一把掀開前簾,撥開前來攙扶的手一躍而下,抬眼看向緊隨而至的馬車,沈將來下了馬車小心翼翼地將李果扶下,笑看著葉行澤。
梅左攜同葉家兩兄弟跨出府門時,正好瞧見后方的馬車徐徐停下,馬夫掀開前簾,而葉行澤快步上前,葉弱水搭著葉行澤的手,微微提起裙擺,踩著下人放好的馬凳緩步而下。梅左靜靜地看著穿著一身淺綠色羅裙婷婷裊裊的葉弱水,有些恍惚地想到葉弱水應當是閨閣女子的典范才是,螓首蛾眉,齒若瓠犀,沾溉了詩書的風韻,便比那些個飽讀詩書的讀書人不遑多讓,猶有過之,說話總帶七分柔,三分笑,靜若處子動若脫兔,她堪堪占了前半句。
梅左仔細想了想,尚且年幼的時日里,她帶著葉凡塵胡鬧,葉弱水也總是安靜地呆在一側,不言不語笑盈盈地看著他兩人,后來易秋來了,就多了個悶葫蘆陪她。回憶起以往,梅左無端生出幾分感慨,連帶著整個人都不合時宜的走神起來。她身后的葉家兩兄弟才出門,抬眼便瞧見了臺階下的葉弱水,如風般掠過梅左,葉懷俗便也不好好下臺階,雙腳一提就跳至臺階下,連同在葉懷俗面前總是自詡成熟穩(wěn)重的葉凡塵也做了一模一樣的動作。
被葉弱水瞧見兩人的動作,便嗔怪地瞪著兩人,眼底的喜悅卻是掩也掩不去,葉懷俗到底比葉凡塵年幼幾許,二話不說就黏了上去,抱著葉弱水的左臂,“姐~”葉凡塵則穩(wěn)穩(wěn)的站在葉弱水一步外,傻傻的笑著。葉弱水低低笑著,“給你二人帶了東西,在馬車里。”葉懷俗一聽哇哇叫開了,葉行澤同沈將來夫婦看著這三人笑而不語,少頃,葉行澤才道,“好了,讓弱水歇歇,莫要折騰了。”葉懷俗這才安分下來。
葉弱水笑著搖了搖頭,隨即微揚下頜,打量著眼前的葉凡塵,雙眸盛滿笑意,輕聲細語地說道,“塵兒又長高了。”
葉凡塵得意似地昂首,“可以幫你拿博古架最上面的書了噢。”葉弱水揚唇淺笑,晃眼間,瞧見余光里出現(xiàn)的身影,嘴角的弧度不由落下了些,她側首看向挺直背脊站在門前笑吟吟的人,眼底風云濺起,她怔忪地瞧著梅左步履輕快地慢慢向自己走來,腰間的青葫蘆晃蕩著一點也不安生,梅左在最后一階臺階上站定,那模樣一如過去朝夕相處的年月里的樣子,絲毫未變,她聽見自己開口說道,“阿左,別來無恙。”
梅左垂眸靜默地盯著眼前看著自己視線一瞬不移的葉弱水,倏地粲然一笑,她彎著腰抬手輕柔地摸了摸葉弱水的頭,像是對待十一歲的葉弱水。
“弱水,別來無恙啊。”
葉弱水本以為自己面對梅左時,能云淡風輕,將那些所謂過往深藏,卻沒料到聽到那聲弱水便挨不住了,可那聲弱水與以往其實也未有不同,卻一霎間,她便紅了眼眶,梅左見她這模樣以為受了委屈,從善如流地拉過她,嘆息似的說道,“走吧,回家。”
東宮,秦斯浩坐在榻上,閉目冥思,藍啟規(guī)整的站在殿下,額際的白抹額也換了位置,穩(wěn)穩(wěn)地覆在他的雙眼上,在他身側還有一人,眉低眼厲,生得鷹鉤鼻,兩頰削瘦,穿著一身黑色長袍,頭發(fā)散亂,整個人陰沉極了,藍啟站在他身側只覺涼意襲人,不由瑟縮著身子。
殿中安靜的竟有幾分怪異,良久,秦斯浩才開口道,“護送本宮的皇妹回金陵的那幾人是何身份?”
“回稟殿下,皆是江湖青衣,早年間在江湖上十分有名氣,武功深不可測,那一對夫婦多年前在揚州開了一家客棧,已經歸隱,而那名青年,便是五年前在天下會武中奪得桂冠的道門一枝梅。”藍啟不疾不徐地回道。
秦斯浩揉了揉眉心,有些不耐地睜開雙眼,皺著眉頭看著站在下方的藍啟,復又看向立在一側的黑衣男子,半晌才道,“藍啟,今日起由山鷹接替你的位置。”
藍啟緊抿著泛白的雙唇,他知道這是遲早的事,一時間竟不知是遺憾還是慶幸,世人總說伴君如伴虎,他歸附太子時不以為然,此時吃了苦頭,才知道此言不假。藍啟輕輕嘆了口氣,即使他雙目失明看不到秦斯浩的神情,也仍舊知道方才他的回答,秦斯浩并不滿意,可他也無可奈何,那幾人的身份他查了許多時日,卻總是在關鍵時刻失去線索,再無法深入半寸。
秦斯浩冷漠地看著藍啟,直到藍啟應聲,這才轉眼看向山鷹,“山鷹,那幾人是何身份?”
山鷹笑了笑,眼球骨碌直轉,那模樣令人萬分不適,本就陰沉的樣子笑起來瘆人得緊,藍啟聽到山鷹低沉地開口道,“殿下,那幾人的身份確如藍啟所說,不過小人昨日得了個消息,殿下定然感興趣。”
秦斯浩微瞇雙眼,勾起唇角饒有興致地看著山鷹,“但說無妨。”
山鷹咧嘴一笑,“那道門一枝梅是徐大人的義弟,而且,聽聞皇上有意將長公主指給梅左。”
此言一出,秦斯浩表情微變,沉聲道,“此言當真?”
山鷹抱手行禮,“小人不敢欺瞞。”
藍啟聞言心底一驚,徐世和才回來兩日有余,消息如果是真,皇上必是昨日才起的念頭,而且昨日皇上確實召見了徐世和,可談話內容半點未能流出,此等消息他是如何得知。想到這藍啟心頭浮出幾絲不安,山鷹是從黑門一路走至核心,依附太子雖早,但在其中不溫不火,直到一月前才嶄露頭角隨后逐漸露出鋒芒,這一切似乎順理成章,但不知為何藍啟總有些惴惴不安。
藍啟在得了吩咐退出大殿時,摸索著抬首看向秦斯浩的方向,沉沉地嘆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