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九
也許是自建朝伊始戰(zhàn)火從未燃燒過金陵子弟,而見過戰(zhàn)爭殘酷景象,心懷戚戚的人所剩無幾,生者早已忘卻這安穩(wěn)來之不易,富家子弟與高門子弟權富相交,不思進取紙醉金迷者比比皆是,導致金陵風氣日漸奢靡,居安思危倒成了居安思樂。
梅左同沈將來夫婦從東市走到南市,足足花了大半個時辰。沿路紅墻綠瓦,當鋪酒樓,布坊茶肆多不勝數(shù),車馬艱難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行進,攤販的叫賣聲和行人的呼喊聲一浪接過一浪,說是熱鬧,倒不如吵鬧來得貼切。
梅左瞟了眼四周,感嘆道,“這金陵城最不缺的果然是達官顯貴之人。”雍旭也不用她牽,不緊不慢地跟在她身后,倨傲的睥睨著周圍的一切,不時看向走在前方的梅左。
李果走在梅左身側,神情玩味地瞧著摩肩擦踵的人群,“對于那些追求功名利祿的人而言,置身金陵仿佛如魚得水那般暢快,不過,也不乏溺死的‘魚’。”李果收回視線,看向整齊停留在右側的十余輛鏢車,繼續(xù)道,“小左,這金陵可不適合厭煩規(guī)矩的人,若久處,不沾那宦海的水倒也還好,沾了,此地說是龍?zhí)痘⒀ㄒ参磭L不可。”
梅左正沉思何時才能走到五十步外的目的地,忽地聽到李果別有意味的話,一臉莫名的側首看向李果,見李果目不轉睛的盯著鏢車,不解其意的她只得給沈將來遞了個眼神,朝著李果努嘴,沈將來聳肩,“別看我,我也不知是何意。”
梅左覷著沈將來,露出果然指望不上你的神情,沈將來無所謂地回望她,這話又不是說給他聽的,又何須他懂,梅左見李果沒有開口解惑的意圖,只好壓下疑惑,不再多問。
隨著人流慢慢前進的三人,花了一炷香的時間,終于來到了目的地,梅左抬首看向鑲著獸面門環(huán)的黑漆大門,門楣上還裝飾著雕鏤精致的磚花圖案,上頭匾額刻著“葉府”二字。
此時的葉府大門完全敞開,幾十個戴著深藍色方巾的雄壯男子,扛著方箱陸續(xù)走進大門,還有幾位小廝打扮的人來回招呼著,李果步履如常,徑自踩上門前的階梯進了葉府,梅左和沈將來見狀,不假思索地抬步緊隨在后。
乾坤閣在楚國可謂家喻戶曉,當屬楚國當鋪之首,最喜收羅奇珍異寶,而且價格厚道幾乎來者不拒,許多為生活所迫的人都會選擇在乾坤閣將東西當出,人們典當?shù)臇|西,從珍貴的傳家寶到成色較差的銀飾,不一而足。有人說,乾坤閣收的東西之中,甚至包括盜墓賊從古墓中摸出的明器;也有的說,乾坤閣所擁有的古玩寶物比之皇宮還多;還有人說,這乾坤閣收羅的東西,都暗地里拍賣了出去。而暗中操縱乾坤閣的正是葉家。
今日送來的貨物皆是各分鋪半年內(nèi)收到可用于拍賣的好貨色,本該由葉府管家負責登記清點,可這事做起來耗時費神,便被管家扔給了葉風,葉風想著方才官家頤指氣使的模樣,惱恨地咬牙罵罵咧咧,火急火燎地往府門趕去。葉風才走出中庭迎面瞧見有三人走來,后頭還跟著一匹黑馬,他觀幾人面生得很,但一行一止間帶著習武者特有的風韻,葉風打量著三人心生警覺,暗想,這緊要關頭可別是不開眼的來找茬,他沉下心神,喝道,“敢問三位是何人?”
李果抬眸,笑道:“還請小兄弟幫忙同你們家家主說一聲,李果登門拜訪。”葉風見她和和氣氣,不似要找事,可想到自己還得去清點貨物,有些游移不定,三人見他半晌不語,也不催促,氣定神閑的站在原地笑吟吟地看著葉風。
正當葉風為難之際,余光察覺有人躲在柱子后探頭看向這邊,葉風心頭一喜,忙轉身喚道,“葉明,快去同家主稟報,有人來見。”話音剛落,就見一半大的小孩,虎頭虎腦地跳了出來,笑嘻嘻地應了聲好,隨即引著三人往里走。梅左往前走了兩步,猶豫了下,對葉風和煦地笑了笑道,“勞煩你,將我的馬牽到馬廄。”見葉風應聲,才轉頭朝正低聲嘶鳴表示不滿地雍旭說,“乖些,莫要鬧。”說罷,抬步往里走去。
府內(nèi)白墻灰瓦盡顯古雅,透出古舊的氣息,游廊外都是些奇花異草,途經(jīng)幾處院井還能瞧見幾棵挺拔高大的梧桐,角落里的常春藤順著白墻攀巖而上占據(jù)了半個屋頂,蔥郁之色讓這坐落在金陵繁鬧南市的葉府多了幾分幽靜,葉明走在前端睜著黑白分明的瞳孔,偶爾好奇地回頭打量幾人。穿過三道門廊,梅左突然聽到責罵聲從不遠處傳來,頗為意外的同沈將來夫婦交換了下眼神。葉明笑嘻嘻地轉身,“三位稍等,小的先進去稟報一聲。”見李果點頭,便小心翼翼地靠近正堂。
葉凡塵瞧著自家老爹氣急敗壞的模樣和面露畏懼的弟弟,暗自搖頭又在外頭惹是生非,端坐在圈椅上,抬起茶盞抿了口茶,突然見葉明探頭探腦的進來,“家主,外頭有人求見。”
正大發(fā)雷霆的葉行澤瞪大雙眼看向葉明,語氣不耐的問道,“誰?”
“那人說她叫李果。”
葉明聽見一聲巨響,有些意外的悄悄抬眼,看到葉凡塵端著茶盞猛地站起來,茶水因著他的動作灑在他的衣襟上,他卻渾不在意地將茶盞放下,碟盤同茶杯相撞發(fā)出清脆的聲響,葉凡塵略顯急切地追問道,“還有其他人嗎?”臉上是不加掩飾的希翼。
“身邊跟著兩名男子,一位身高八尺,一位稍矮些。”葉明見葉凡塵眼中迸出別樣的神采,歪著腦袋回憶了下,繼續(xù)道,“他腰間好像還懸著青葫蘆。”才說完,葉明就見自家少爺撩起衣袍往外跑。葉行澤也不責怪葉凡塵的魯莽舉動,快步跟了上去,快到門邊才回頭斥了聲正暗自慶幸逃過一劫的葉懷俗,“給我滾去廟堂跪著,待會再收拾你。”
葉凡塵大步跑出正堂,遠遠地瞧見巧笑嫣兮的李果和面目慈愛的沈將來站在廊橋上,卻不見第三人,不由放緩步伐,眼中神采暗淡下來,帶著顯而易見的失望,心下疑惑莫不是葉明眼花看錯了。沈將來同李果相視一笑,待他走近,才揶揄道,“塵兒瞧見師叔祖不高興嗎?”
葉凡塵斂去失望的神色,燦爛一笑,夸張的作揖說道,“塵兒不敢。”
葉行澤爽朗的笑聲回蕩在院井中,“你們兩還能想起金陵有個葉家啊?別愣著了,快同我進屋歇歇。”
沈將來夫婦見到他會心一笑,異口同聲地喚道,“葉大哥。”葉行澤忙歡喜地帶著兩人往正堂走,邊走邊絮絮叨叨個不停。沈將來應和著葉行澤,李果回首瞧見葉凡塵駐足不前左顧右盼,狡黠一笑,高聲道,“小左,你若再不出來,塵兒怕是要哭鼻子咯。”
此話一出,葉凡塵便聽見熟悉的嗓音響起,埋怨著,“師叔,你不厚道。”隨即一道身影自屋頂落下,站在院井中如青竹傲立。梅左眉目含笑瞧著身穿綠沉色繡有飛鶴暗紋交襟長袍,將發(fā)一絲不茍束起的葉凡塵,他眉宇間的稚嫩已然褪去,顯出堅毅穩(wěn)重之色。梅左無不感慨的想著,參軍之后果然成熟許多,若是換作小時候早便撲過來了,想及此,梅左看向葉凡塵的眼眸多了幾絲吾家有兒初長成的欣慰,她悠悠喚道,“塵兒,好久不見。”
葉凡塵兀自怔愣出神,隨后不可置信地揉了揉眼,雀躍地露齒飛揚的笑了起來,激動地喊道,“師父!”他迅速翻過游廊上的矮欄,朝梅左奔去,梅左驚悚地看著已經(jīng)比她高出半頭的葉凡塵虎撲過來將自己一把抱住,她想,她要收回方才那句夸耀他的話。梅左伸手猛拍葉凡塵后背,漲紅著脖頸,張口罵道,“臭小子,你是想弒師嗎?”葉凡塵這才傻笑著松開雙手,瞧著梅左嚴厲的神情,有些心虛。
走到正堂門前的三人,瞧著這番模樣,不由寵愛的笑了笑,葉行澤笑道,“小左,你這一離開,便是一年不見,塵兒去往邊塞之前,都未能見著你,激動些也實屬正常。快別站在外頭了,進屋坐。”
梅左無奈地點頭應和,抬眸看向朝她擠眉弄眼的葉凡塵,“走吧。”
徐世和心情沉重的坐在搖晃的馬車中,他并不希望梅左這樣一個純粹的江湖人被攪進金陵的渾水之中,這里不適合他,可若是秦駟當真下旨,他也無能為力。徐世和愁悶地輕拍著膝蓋,直到聽見馬夫喚他,才收了收心緒,掀開車簾,下了馬車。徐世和亦步亦趨地進了徐府,旁邊三兩個隨從緊跟其后,他低眉沉思片刻,加快腳步走過中庭,徑自往自己的臥房走去,再出來時,已將朝服換成了常服,瞧了眼守在屋外的下人,“徐正備馬,我要出門一趟。”
“是,大人。”
徐世和微瞇雙眼,既然無法勸說皇上,那便另尋他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