螳螂為先
江水并不算清澈,甚至可以說是渾濁,傅傳甫站在堆滿貨物的船尾甲板上,遙看化作一條黑線的江岸,人群熙攘,千帆停滯百舸爭流的壯觀場面隨著帆船的漸行漸遠,已經消失在眼前,傅傳甫面容透著剛毅,此時濃眉緊皺,心頭躁郁難平。
風云變換之際,連江風都變得凌冽,將他的衣衫吹得獵獵作響,傅傳甫抬頭看向從四面八方涌來的烏云,黑沉的天際正在醞釀著一場大雨,即使江風吹拂,也難以消除周圍悶熱的空氣,本就躁郁的他,眉目間又添了些焦慮之色。
帆船底尖上闊,首昂艉高,長二十丈,闊十丈。船有三層,船上五桅可掛七帆,甲板上的人皮膚黝黑,神色堅毅,拉帆轉舵手法老練,一看便知是長期行船于江的船手。
上百號人忙活著手頭的事情,迅速卻不顯匆忙,這時船樓上下來一男子,船手瞧見他只粗略看了一眼,便收回眼神繼續(xù)做事。那男子負劍于后,身穿石青色直襟長袍,淺灰色的寬腰帶裹在腰間,黑發(fā)束成頂髻模樣,余下自然披散的長發(fā)隨風舞動。他秀雅的面龐掛著一絲淡笑,行走間腰際的青色葫蘆前后晃蕩,徑自朝船尾走去,目標明確。
傅傳甫余光捕捉到一抹身影,側頭看去,心悸的感覺陡然出現,他對身側之人的靠近竟未有絲毫察覺。傅傳甫轉過身,拱手行禮:“梅先生。”
梅左瞧了眼天色,又瞧了眼帆布上熟識的“易”字,輕笑道:“此行麻煩傅舵主了。”
傅傳甫斂去眉間的焦慮,回道:“這是傅某應該的。”回話間,傅傳甫的思緒卻回到了昨夜。
昨日子時,易水分舵。
易水的分舵遍布楚國,分舵分做三等,鎮(zhèn)屬三等,縣和普通城池屬二等,而長安、洛陽、淮南、揚州、金陵則屬一等,這五座城池的舵主既要管理境內的小據點,又要掌管境內屬于易水的生意場所,可以說是山莊之外權利最大的五人,而傅傳甫正是揚州分舵的舵主。
傅傳甫在倉庫清點完昨日從南陽那頭送來的貨物,又到會客堂聽手下匯報近日需處理的事宜,將事情吩咐下去后,才屏退手下,神思疲憊地回至書房查看各分舵?zhèn)鱽淼臅拧?br />
書房一片黑暗,傅傳甫步履穩(wěn)健地行至書案邊,點燃燭火后又將書案左側的窗打開。隨后視線落在案上堆積若山的書信上,他沉沉嘆了口氣,回身走至梨木椅前,認命地坐下,拿過最上頭的一封黃皮信,將要打開。
恰在此時夜風從窗外襲來,燭火一陣搖曳,將房梁的影子映在書案對面的墻上。傅傳甫臉色變得黑沉,犀利的眼神夾雜著幾絲忌憚,落在本該空無一物的房梁上,那里多了一道人影。不等傅傳甫發(fā)作,自房梁處傳來一陣勁風,傅傳甫瞳孔驟然放大,下意識抬手接住急速而來的東西。
吱——
那勁風竟連人帶椅推出半寸有余,傅傳甫駭然,打開右手定睛一看,那是一枚白玉,內里的血珠即使在夜色下也顯得妖異至極,傅傳甫神色劇變,心里頓時掀起滔天巨浪,脫口而出道:“易水誅殺令!”房梁上的人低沉一笑,細微的笑聲在這空寂的屋中似乎被放大了數倍,變得清晰可聞。
那人從梁上一躍而下,落地無聲,傅傳甫抬眼看去,只見那人身穿長袍,在昏暗地燭火下似青竹傲然而立,接著便聽見那人笑道:“敢問兄臺可是傅傳甫?傅舵主?梅某久聞大名,今日得以一見,甚是有幸。”
帆船以乘風破浪之勢行駛在破濤洶涌的江面上,梅左沉默片刻,開口道:“還望傅舵主吩咐船上的兄弟們多加警覺,江岸的情形想必傅舵主也十分清楚,梅某怕這易水的聲威也鎮(zhèn)不住蠢蠢欲動的黑門。”
傅傳甫回神,方才沉浸在回憶中而顯露出來的迷蒙退去,抬頭掃視著江面,沉聲道:“謹遵梅先生吩咐,待會傅某便知會下屬,多加防范。”
梅左笑了笑,道:“那梅某先回房中了。”
“梅先生,請自便。”
梅左背身離開的那一瞬,笑意消失無蹤,。昨日得了消息的兩人離開江子清的院子后,徑直回了莫回客棧,同沈將來夫婦商討應對之法,直至半夜才回房歇息。想到昨夜商議出的結果,梅左不由輕抿薄唇,腳步未停,稍稍側頭看向奔流東去的江面,眼底眸光流轉。
傅傳甫為梅左二人安排的住處,是易水帆船上最為舒適豪華的地方,這間屋子占據了整個船樓的第三層,吃穿用具一應俱全。且里頭的一切木制用具,皆是用上等小葉紫檀做成,房內檀香彌漫,入夜甚至無須香爐燃香助眠。
房中,左側擱著拔步床,三步外靠窗之位又放置著貴妃榻,以供小憩。而此時秦斯然正右手撐在鬢際臥于榻上,薄紗覆身,青絲柔軟垂落,旖旎慵懶,一雙淡漠的琥珀色眼眸微抬,窗外船帆鼓動,江水翻涌,得以落入佳人眼中。
咯吱一聲,門被緩緩推開,秦斯然微磕的眼眸徐徐睜開,梅左步履穩(wěn)健掠過繪制著花鳥草蟲的紗櫥,亦步亦趨地走至貴妃榻旁。梅左輕嗅,直至捕捉到除卻馥郁的檀香外,沁人心脾的梅香時,不安感得以舒緩。許是屋內過于靜謐舒適,兩人竟都沉默不語,神思悠然。
渡江需要一天一夜,易水帆船從白日行進黑夜,花了足足七個時辰,行程也才過了三分之二的。入夜,陰魂不散的烏云傾覆在江面之上,遮去皎潔的月光,傅傳甫下令減速前行,船上百來號人呼吸著沉悶的空氣,人也變得寡言起來。
須臾,驚雷炸響,電閃雷鳴之間,醞釀了許久的烏云,終于以掩耳不及迅雷之勢將雨水傾瀉而下。黑夜里暴雨傾盆,頭戴斗笠的傅傳甫披著蓑衣站在船頭,因雨勢過大,落在斗笠上的雨水從帽檐滑落,竟成了一個小型水簾,甲板上匆忙地腳步聲此起彼伏。
漫天雨幕似蛛絲,將相隔千萬里的天地相連,天際黑云旋動,江中水勢湍急。
被雨水浸濕的甲板滑而難立,一名下屬行色匆匆又分外注意每步是否踏穩(wěn),穩(wěn)健而迅速地走至傅傳甫身側,雙唇快速開合。他的話語被轟鳴的雷聲掩蓋,傅傳甫聽不分明,伸出右手往上抬了抬,示意他大點聲,他便卯足了勁兒嘶吼道:“舵主,天色昏暗,又因雨勢過大,前方的暗礁恐怕來不及躲了!”
傅傳甫聞言,心頭蒙上一層陰霾,這時閃電似銀白色的巨蟒游走于空,“銀蟒”將方圓百里照的透亮,賦予江面銀色光芒,呼吸間,“銀蟒”鉆進厚實的黑云之中,而傅傳甫借著這轉瞬即逝的光,抬眼看向兩側,附近不知何時出現了兩艘巨大的帆船,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往易水帆船靠來。
傅傳甫壓下心頭紛雜的情緒,一雙銳利的雙眼死死地盯著帆船藏匿地方向,臉色難看地怒吼道:“吩咐下去,必須給老子躲過暗礁,不然統(tǒng)統(tǒng)剁了喂狗。”
那下屬聞言,神情卻越發(fā)堅毅,點了點頭離去。
船樓第三層的房內,一刻鐘前移坐圈椅的梅左和秦斯然聽著房外慌亂的聲音神色凝重,梅左沉聲道:“黑門此次抱著破釜沉舟的決心而來,絕不會善罷甘休。”
秦斯然右手食指叩著椅側的高腳窄桌,素來自若的神情變得復雜,現在的情勢,在她意料之外,她本以為黑門的人會在二人下船前往金陵的途中下手,秦斯然喃喃自語道:“為何會突然孤注一擲,冒著被易水絞殺的風險出手呢?”話雖如此問,她心中卻已有定論。
外頭呼嘯而過的風刮得門窗作響,炸響的雷雨聲也擾得人心煩意亂。梅左臉色陰晴不定,將四季劍抽出,撩起衣擺不斷地擦拭著劍身,焦躁的情緒這才得以平復,暗自清理著思緒。
須臾,她的思緒逐漸明朗,抬眸直勾勾地盯著秦斯然,輕吁一口氣,猜測道:“難不成是因這是最后的機會?”秦斯然聞言垂眸,清麗白皙的面容被打上一抹陰影,梅左所言恰是她心中所想。
正在此時,屋外淅淅瀝瀝地雨聲夾雜著刀劍相交的聲響傳入梅左耳中,梅左面色一變,暗道不好。
今日辰時,江岸渡口。
喬忌懶散地躺在被人工工整整堆起的方箱上,雙手交疊做枕,單瞧他穿著的那身粗布衫。這往來的百姓大抵會認為這不是個船夫,便是個幫忙卸貨的小廝,可你細看他曝露在空氣中的肌膚,白皙的甚至能看清血絲,細白的雙手除卻虎口有明顯的厚繭外,與船夫小廝沒有半點相像之處。
喬忌微瞇著眼,瞧著萬里晴空,咧嘴一笑,心道久晴必有雨。隨后,他年輕俊朗的面龐露出沉思之色,五日前他奉命在此守株待兔,憑借暗樁傳來的消息,判斷目標何時會渡江,而自昨日午時后,暗地里追蹤目標的門中人,就陸續(xù)失去消息,想必已遭不測。想及此,他唇角微彎,呢喃道:“不過,既然已經到了揚州,渡江,也快了。”
恰在此時,有一人快速靠近,站在方箱旁神色恭敬,低聲說道:“老大,目標登上了易水的帆船。”
喬忌聞言微微一愣,瞬間坐直身體,斜睨著下屬,舔了舔嘴唇,旋即露出病態(tài)而又放肆的笑容,隨即抬首遙看渡口,那里停留著一艘雄大的帆船,接著他看到那艘船揚帆起航,帆上的字龍飛鳳舞。他低喃道:“螳螂捕蟬,易如反掌。”話落,他便帶著下屬往上游走去,那里停留著黑門的帆船。
江面上,兩艘巨大的帆船相隔七丈,每艘船的甲板上都有一百人,他們披蓑衣戴斗笠,壓住腰間的長刀,動作整齊劃一。喬忌瞧著近在眼前的易水帆船,興奮之色溢于言表,氣沉丹田大喝道:“眾黑門弟子聽令,登船!”話音一落,兩百名黑門弟子足尖一點,似無懼暴風雨地海燕般,急速沖向易水帆船。喬忌面龐被雨水打濕,而天邊閃電襲來,森然的笑容顯現在白光下,讓人戰(zhàn)栗不安,片刻,他踏上船沿掠身而去。
傅傳甫見勢不妙,運氣內功喝聲吩咐道:“易水弟子速速拔劍對敵!”話語間他抽出腰間的佩劍,飛身離開船頭,兵刃割破血肉的嘶嘶聲被雨聲淹沒,甲板上喊殺不斷,刀劍相接的聲音清脆悅耳,而昏暗中的景象慘烈至極。
喬忌神色從容,臉上帶著一絲嗜血的笑意拾階而上,徑自走向第三層的房門,他手中的長刀已經飲血數人,刀刃上的鮮血與雨水相混滴落在木板上。
屋內,梅左瞧著屋外在燭光映照下緩緩移動的人影,握住四季劍將秦斯然護在身后。秦斯然靜默地看著眼前瘦削修長的身影,眼湖泛起絲絲漣漪。梅左屏氣凝神,那道人影在門前站定。
砰——
喬忌一腳踢開房門,他抬頭看向梅左,將斗笠摘下,虛虛晃了晃,笑容可掬地道:“二位好啊。”他這般模樣仿佛千里迢迢來看望許久未見的老友,當然前提是忽視他手中閃著寒光的長刀。梅左回以一笑,四季劍劍尖直指喬忌,和煦地說道:“你好啊。”
聞言,喬忌笑意更甚,彎腰將手中的斗笠放下,輕吁:“還是不戴斗笠舒服些。”說罷,眼神一厲,舉刀直逼梅左。喬忌刀法刁鉆詭秘,身影飄忽,梅左覷著忽隱忽現的刀刃,眼觀六路耳聽八方,四季劍擋開數刀,似是看到什么,她的嘴角浮現一抹笑意,緊接著劍尖往左側猛地一劃,喬忌瞬間退離開來,左手捂住腹部,隱去笑意。梅左嘴角噙笑:“閣下刀法,華而不實啊。”
喬忌冷笑,梅左便聽到破窗聲響起,近半百的黑門弟子魚貫而入,將二人團團圍住,本寬敞的房屋頓時擁擠起來。
見狀,梅左悄然斂去笑意,暗嘆真舍得下血本,秦斯然表情微變,破廟外四人抵百尚游刃有余,可現下只有梅左一人,卻要抵半百之數,秦斯然纖眉緊蹙,低聲道:“小心些。”
梅左淺笑,正欲開口,喬忌冷聲道:“上。”只得收斂心神,嚴陣以待。
喬忌攜著五十名黑門弟子似潮水紛紛朝二人涌去。梅左凌厲的眼神掃視著諸人,手腕顫動,劍鳴聲蕩起,伴隨著劍嘯,率先貼近梅左二人的黑門弟子,只覺眼前綻出一朵血色梅花,緊接著胸口衣衫碎裂,那里血梅妖冶動人,更似寒冬臘梅栩栩如生。
屋內刀光劍影,梅左劍意呼嘯其間,喬忌眸色暗沉,發(fā)現梅左在如何行動,絕不會離開秦斯然周圍的方寸之地,仿佛窺見了秘密般,桀笑出聲,隨即刀鋒一轉,直攻秦斯然。
梅左心頭凜然,余光所見寒光乍現,而面前十余名弟子奮力而來,梅左退身至秦斯然身旁,一把將秦斯然擁住,面朝黑門弟子揮劍殺出,卻將后背曝露在喬忌面前。
喬忌見狀,眼中光芒大盛。
秦斯然眼神驚懼地看著喬忌近在咫尺的面容,垂于身側的雙臂緊緊擁住梅左腰身,神色慌亂。梅左咬住下唇,冷汗如雨,臉上失了血色,喬忌毫不留情地收回長刀,秦斯然看著燭光下沾滿鮮血的刀刃怔怔出神,耳際,梅左仍一聲未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