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帝后(四)
秋蕪扭頭的動作不大, 因此周圍大多人并未發(fā)現(xiàn)異常,只有離她最近的兩位叔母和元穆安有所察覺。
“怎么了?”
元穆安放下手中茶盞,側(cè)身過去, 壓低聲詢問, 語氣里有些緊張。
兩位叔母對視一眼, 其中一個道:“可是今日的點(diǎn)心不合娘娘的胃口?”
她們雖有些猜測, 但既然帝后二人都未先說, 她們自然也不會多問。
秋蕪捧起案上的一盞清茶飲了兩口, 暫時壓下心頭那一陣惡心,笑著搖搖頭:“沒事, 我這兩日有些脾胃不適, 大約才吃了冰鎮(zhèn)的山楂糕,吃不下這才在熱鍋里炸的。”
“前面?zhèn)淞藥滋幮≡? 娘娘是否要過去更衣,暫歇片刻?”
秋蕪想了想, 點(diǎn)頭應(yīng)下,起身要去。
元穆安本想跟去, 卻被秋蕪按了按手背,制止了:“這兒人多,我看有人還等著與郎君說話呢。”
難得有在宮外見到天子的機(jī)會, 自然有人想要抓緊機(jī)會。來的雖多是貴族子弟, 卻也并非全是無所事事的紈绔,有不少也已入朝為官,在任上表現(xiàn)不俗。
元穆安知道她不想引人注目, 又見她臉色間并無明顯的虛弱, 便順了她的心意, 沒有跟去, 只是囑咐底下的侍女好好服侍。
花宴仍在繼續(xù),除卻各色點(diǎn)心外,擺在四下的芍藥也換了一茬又一茬,有的點(diǎn)心還專配了花朵呈上來,賞心悅目的同時,甚至讓人不忍心破壞。
不過,元穆安卻沒有太多心思賞玩,他記掛著下去歇息的秋蕪,只想快些應(yīng)付完這樣的場合。
一連與好幾位年輕郎君說過話后,正要讓康成去看看,身邊便出現(xiàn)一名小娘子,約莫十六七歲,穿著石榴色的衣裙,額間點(diǎn)了花鈿,將一張精致的臉蛋襯得俏麗而青春。
“陛下,”她手里捧著一幅卷軸,送至他的面前,“三娘近來習(xí)字,在家父的教導(dǎo)下,臨了一幅陛下的真跡,今日得知陛下前來,特意帶來,求陛下指點(diǎn)。”
說話的時候,語氣自然,落落大方,絲毫沒有局促的樣子。
遠(yuǎn)近各處,許多雙眼睛正明里暗里地看過來。
人人都知道兩位夫人辦今日這場花宴的目的,自然都將目光落在秦銜的身上。
然而,得知皇帝和皇后也要來,有些人不免又會動起其他心思。
帝后成婚大半年,感情和睦,恩愛非常,人盡皆知。而同時,后宮也始終空置著,京城的各家閨秀并非沒有這個心思。
況且,皇帝未至而立,正是氣盛之年,又英俊非凡、文武兼?zhèn)洌揪腿菀滓媚贻p娘子們的傾慕。
只是,他平日高高在上,在朝中自有威儀,閑時和煦,但也總有種清冷難近的氣質(zhì),因而讓不少人望而卻步。
今日,有人主動試探,大伙兒都等著看。
元穆安的目光從那卷軸上掠過,并未停留,而是落在了小娘子那張精心裝扮過的臉上,仿佛并不在意她說了什么,只是想看清她的模樣。
“吏部尚書李文柏,可是你父親?”
“正是家父!”李三娘驚訝又喜悅,沒想到皇帝竟然知曉她的身份,連忙點(diǎn)頭,“蒙陛下掛念,三娘受寵若驚。”
本以為天子太過遙遠(yuǎn),今日即便能見一面,也不過如仰望星空一般憧憬一番罷了,誰知,他竟然早已將她記在了心里。
其他豎著耳朵留意這邊動靜的人們也在心里按按吃驚,猜測著這位李娘子是否已入了天子的眼。
就連康成都有些詫異,抬頭看看李三娘,又看看元穆安,眼中閃過猶豫,似乎想說些什么,但最后權(quán)衡一番,沒有張口。
“你的眉眼生得與你父親有幾分相似。”元穆安面上沒有太多表情,對于小娘子的欣喜,無動于衷。
李文柏已經(jīng)年過半百,體型稍寬,五官更是擠作一團(tuán),實(shí)在稱不上好看。就算是年輕的時候,也只是個相貌端正的郎君罷了,離俊美頗有些距離。
李三娘的相貌更多的是隨了她母親的嬌俏,元穆安這樣說,聽起來一點(diǎn)也不像夸贊。
李三娘臉色僵了僵,手中還捧著卷軸,不知該不該當(dāng)著這么多人的面展開。
“至于這字,”元穆安移開視線,不再看她,更沒有要接過那卷軸的意思,“朕不擅書法,平日所書,也不過用以批閱奏疏罷了,實(shí)在沒有臨摹的必要。你若當(dāng)真有心練一練書法,不如尋歷代名家名帖來臨。朕記得,皇后在書法上的造詣遠(yuǎn)勝于朕,你有心,可多請教皇后。”
一番話,雖未直言“拒絕”二字,卻令所有人都聽明白了,他一點(diǎn)也不領(lǐng)李三娘的情。
李三娘的表情幾乎要維持不住。
她一向心高氣傲,因父親是吏部尚書,手握實(shí)權(quán),在諸多皇親國戚面前,也無須做小伏低,這才敢在今日的花宴上主動與元穆安說話。
哪知會被當(dāng)場拒絕,甚至是赤裸裸地剝開她刻意討好的心思。
如今后悔已來不及了,只好勉強(qiáng)笑了笑,假作從容地收回手,低頭道:“三娘慚愧,從前竟不知娘娘擅書法,往后定多向娘娘請教。”
眾人將方才的情形看在眼里,不由在心中猜測,到底是李三娘一人入不了天子的眼,還是所有人都是如此。
接下來,直到秋蕪再度回到宴上,都再沒有人不識好歹地接近元穆安。
……
“秦侍郎,煩請留步。”
一片花蔭之下,魏芝蘭站在欄桿旁,一手扶著朱紅的柱子,半邊身子躲在后面,有些猶豫地喚住前方石徑上的秦銜。
秦銜駐足,一轉(zhuǎn)頭見到她,問:“魏娘子怎會在這兒?”說著,目光下意識朝她被裙擺遮住的腳上掃去,“受了傷,好好休養(yǎng)才好得快。”
魏芝蘭似乎想起先前的事,臉紅了紅,有些不好意思。
“只是小傷,眼下已沒有大礙了。”
話雖如此,想起方才在屋里掀開褲腳時看到的那一塊腫脹,還是覺得心有余悸。
哪怕是家道中落的娘子,也是嬌生慣養(yǎng)的,長這樣大,還未受過這樣的傷呢。
不過,她特意等在這兒,也不是為了來訴苦的。
“方才,是我一時沖動,不小心才惹得郎君也受了牽累。”
秦銜經(jīng)她這樣一提醒,才想起自己手背上還留了一道傷口,方才去見秋蕪時,用帕子擦了擦,沒留血跡,只一道干燥的血痕。
“沒什么,娘子不必掛懷。”
魏芝蘭笑了笑,將手中的一只紅色小瓷瓶遞過去,略顯羞澀道:“這是從醫(yī)女那兒拿來的金創(chuàng)藥,秦侍郎也受了傷,一會兒該敷些藥。”
秦銜想了想,沒有拒絕,伸手接過后,規(guī)規(guī)矩矩道了謝。
魏芝蘭沒有立刻離開,而是留在原地,猶豫了一瞬,有些局促地低聲道:“方才……多謝侍郎為謝姐姐說話。”
秦銜沉默了片刻,道:“我說的都是心里話,謝四娘是個值得旁人尊重的人,陛下和娘娘也是這樣想的。”
魏芝蘭飛快地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帶著幾分試探,道:“謝姐姐在世時,曾對我提起過,她在荊州時,也遇見過一位姓秦的郎君……”
秦銜看著她的眼神動了動,斟酌著她說這話的用意,慢慢道:“那是我兄長。”
“哦……”
魏芝蘭應(yīng)了一聲,臉上一熱,莫名有些無地自容,再不敢久留,行了個禮后,便扶著欄桿走了。
……
一場花宴,從上半晌一直持續(xù)到臨近傍晚才散場。
元穆安帶著秋蕪回到宮中,還未坐穩(wěn),便先讓召奉御過來。
方才在別院,秋蕪不想興師動眾,眼下回宮來,他總要請奉御來看過才放心。
秋蕪看著他的舉動,并未阻止,只是眼神莫名有些怪異。
元穆安敏銳得很,一下捕捉到她神情的變化,在她身邊坐下,問:“怎么了,是不是方才在別院已經(jīng)找人看過了?”
秋蕪咬了咬唇,似乎有些猜測,卻不敢確定:“沒有,還是等奉御看了再說吧。”
不一會兒,奉御在太監(jiān)的指引下進(jìn)了甘泉殿,二話不說,先替秋蕪診脈,片刻后,又問了兩句話。
待問到這個月的癸水時,就連元穆安也反應(yīng)過來了。
他猛地從座榻上起身,雙眼一眨不眨地看著秋蕪,腦袋里飛快地算了算,再她開口之前就先替她答了。
“遲了,已經(jīng)遲了七八日。”
奉御點(diǎn)頭,捋了把胡須:“那便是了,娘娘脈象滑而有力,自寸至尺猶如行云流水,當(dāng)是已有孕了。”
元穆安表情一呆,慢慢看了一眼秋蕪,道了一聲“好”,隨后才笑了起來。
“難怪今日愛吃酸的——聞到那巨勝奴的味道也犯惡心!”
秋蕪也笑了,她先前就這樣猜,只是因月事偶爾也會不準(zhǔn),遂不敢確定,此刻被奉御診過脈,方放下心來。
她伸手輕輕按住自己平坦的腹部,道:“敢問眼下我身子可好?腹中孩兒可好?”
元穆安也關(guān)心著,重新坐下,等著奉御回答。
“娘娘身子康健,眼下母子皆安,只是頭三個月,應(yīng)當(dāng)小心謹(jǐn)慎為好,臣一會兒開一劑安胎的方子,娘娘照著每日煎服便好。”
二人俱認(rèn)真聽著,又問了諸如忌口的食物等,才讓奉御下去開方子。
元穆安高興極了,等殿中其他人都下去,也還沉浸在喜悅之中,拉著秋蕪的手,促狹道:“蕪兒,咱們有孩子了,不枉這些日子的辛勤勞作。”
秋蕪的臉一紅,瞪了他一眼,方才的歡喜雀躍淡了幾分。
“這段時日,我怕是沒法侍奉郎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