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七娘
“仇五, 你是不是皮癢了,又想禍害人家娘子!”
只見西面一個緊閉大門的小鋪子邊的岔道口,一個二十多歲的娘子一手提著食盒,一手叉腰地站在一旁, 眼含慍怒地瞪著那一臉鼠相的男子。
她相貌明麗, 穿著一身石榴紅的束腰襦裙, 將她高挑細(xì)瘦的身段襯得越發(fā)婀娜, 開口是脆生生的嗓子, 聽得人眼前一亮。
仇五被她瞪著,原本帶著幾分掂量和算計的眼神頓時萎了下去, 有氣無力道:“宋七娘,又是你, 我可什么都沒做, 是這位娘子說,要替家中主人求一封文書, 你知道咱這兒的規(guī)矩, 只要給的銀子夠, 自有門道, 我這不是想給娘子指條路嘛。”
宋七娘冷笑一聲,一雙明亮的眼睛嫌棄地打量他一番,轉(zhuǎn)頭沖秋蕪道:“娘子,你別信他,他這人最是陰險, 不狠狠詐一筆才不會告訴你呢。”
“哎哎哎, 宋七娘, 你憑什么斷我財路!”仇五立刻不樂意起來, 提高嗓子嚷起來, “你別以為我怕你,不過是個賣唱的小娼婦,仗著有幾個郎君捧,就忘了自己是誰了,裝什么好貨!”
這話說得忒直白惡毒了些,顯得有些氣急敗壞。
宋七娘叉著腰挺起胸膛,絲毫沒有羞愧的意思,高聲道:“我賣唱怎么了,我憑本事吃飯。你不也就是個四處鉆營的潑皮無賴,我看你還不如我呢!”
“你、你個潑婦,我還治不了你了!”仇五被人說中,惱羞成怒,擼起袖子一副要打人的樣子。
宋七娘也不怕,挎著食盒伸長脖子迎上去:“我看你敢不敢下手!”
秋蕪看著這兩個忽然吵起來的人,一時有些沒反應(yīng)過來,正要上前勸一句,旁邊已有人笑起來了。
有的用輕佻的眼神看著宋七娘修長婀娜的身段,有的幸災(zāi)樂禍地看著仇五。
“我說仇五,就你這膽子,也就騙騙新來的,誰不知道你就是軟腳蟹一個!你若真動起手來,到時看這小娼婦的姘頭們怎么教訓(xùn)你。”
周圍那七八個人頓時一陣哄笑。
宋七娘昂著腦袋,完全沒有被其他人帶著調(diào)戲的言語激怒,仇五則面紅耳赤,雙目怒瞪,卻訥訥說不出話來,只敢在半空中揮動兩下拳頭,虛張聲勢。
就在兩邊相持不下時,巷道的入口處忽然傳來一陣呼聲:“官兵來了,官兵來了!”
周圍駐足看熱鬧的幾人頓時一哄而散,如遇見狼群的羔羊一般,熟練而迅速地往各個岔路跑去,不過片刻工夫,便消失得無影無蹤。
秋蕪一聽官兵,也跟著心中一緊,正要快步往前走,想從前面的道口出去,左邊的一只袖子便被人拉住了。
宋七娘站在原地沒動,望著她道:“前面可不能去,那些官兵來過這兒許多次了,早對這里了如指掌,前面定已有人守在那兒了,正等著守株待兔呢。”
秋蕪聽了她的話,趕緊回想一番方才在她眼前逃走的那幾人走的方向,的確沒有一個是往那里去的,不禁有些感激。
“多謝娘子提醒。”
后方已經(jīng)傳來了沉重的腳步聲,宋七娘也顧不得太多,拉起秋蕪的手便帶著她閃進(jìn)她方才來的那處岔道,快速拐了幾個彎,進(jìn)入一處窄小的民居。
外面仍能聽見由遠(yuǎn)及近的沉重腳步聲和官兵們嚴(yán)厲的呵斥聲。
“站住,金吾衛(wèi)巡查,不許走,一個個排好隊,接受問詢,問完了才能走!”
接著又是好幾個行人或不滿或害怕的應(yīng)答聲。
宋七娘砰地一聲將屋門關(guān)上,沖秋蕪揚(yáng)了揚(yáng)下顎:“好了,雖只隔了一條路,但這兒是良民居住的地方,官兵不會到過來的,你若不嫌棄,就在這兒躲一陣,等他們撤走了再離開,想必至多是半個時辰的事。不過,若你身后有高人護(hù)著,不怕那些官兵的話,就當(dāng)我是多管閑事吧。”
她說完,就挎著食盒轉(zhuǎn)身要進(jìn)屋。
屋里傳來小娘子帶著委屈的嗚咽和啼哭聲:“阿娘,阿娘,嬌嬌餓!”
宋七娘一聽這哭聲,推門的動作立刻變快,嘴里也忙著答應(yīng):“阿娘回來了,嬌嬌乖,阿娘帶著午膳回來了。”
門一開,里頭一個三四歲的小娘子便飛一般撲過來,一把抱住宋七娘的一條腿。
小娘子哭得滿臉涕淚,一抽一抽的,團(tuán)成一團(tuán)的五官勉強(qiáng)能看出幾分宋七娘的影子,顯然是親生女兒。
宋七娘彎腰將小娘子抱起來,跨進(jìn)屋里,一邊哄,一邊趕緊把食盒里的胡餅取出來:“是阿娘不好,餓著嬌嬌了,快吃吧。”
嬌嬌兩只小手接過比她的臉還大的撒了芝麻香噴噴的胡餅,狼吞虎咽地吃起來。
宋七娘又趕緊給她盛了碗還熱著的羊肉湯遞過去:“慢點吃,別噎著,還有呢,嬌嬌想吃多少就吃多少。”
小女娃吃胡餅吃得滿手滿臉油膩,宋七娘哭笑不得,又拿著帕子給她擦了擦臉,將她臉上的涕淚擦干凈,想起外頭還有一個人,這才重新站起身,到屋門邊看了一眼。
秋蕪沒有走,仍舊站在門邊,正打量著眼前的這間院子。
說是院子,其實不過是塊一兩丈寬的地方,就是于普通百姓一家數(shù)口的居所而言,也略顯局促了些。
然而,就是這樣小的一片天地,卻布置得極好。
墻角處種了一株枇杷樹,樹上淺黃色的花一簇簇開著,樹邊未被遮蔽的地方,則插著兩根細(xì)細(xì)的竹竿,中間連著粗麻繩,繩上晾著大大小小的干凈衣裙,正隨徐徐的風(fēng)前后擺動。
整個小院在秋日的陽光中顯得格外溫馨。
“怎么,嫌棄我這地方,不肯進(jìn)來?”宋七娘見秋蕪沒走,只站在門邊打量院子,卻不再往里來,便皺眉問了一句。
秋蕪一愣,隨即笑著搖頭:“怎會?我只是怕打擾娘子用飯罷了。”
橫豎外頭現(xiàn)在都是四處搜查的官兵,她不能冒險出去,也只有在這兒避一避了。
“那就進(jìn)來吧,我們這些賤民可沒那么多講究,能有幾口熱飯吃便滿足了,哪敢說什么打擾不打擾的。”宋七娘說著,又重新坐回女兒身邊。
秋蕪跟著進(jìn)屋,在母女兩個的身邊坐下。
屋子不比院子大多少,靠門的地方擺著桌案和坐榻,緊挨著的地方則用一塊素色麻布分隔出來,麻布簾子的另一邊則是一張不算寬敞的臥床。
秋蕪只略微掃了一眼,便沒再多看。
小嬌嬌此時已吃了大半塊胡餅,暫且填了肚子,正捧著羊肉湯一口一口地喝,見屋里來了個戴面紗的娘子,不禁抬著眼睛好奇地打量。
秋蕪看出小女娃眼里的好奇,卻并沒有將臉上的面紗揭下,只是在她吃得湯水和肉渣掛在臉上時,拿出自己的帕子,替她擦了擦嘴角,笑著說:“飲湯要慢些,湯匙入口,緩抬手腕。”
這是她小時候還在黔州時,母親教她的。
她出身小吏之家,父親雖因親屬獲罪而遭貶謫,但與普通貧苦百姓相比,仍算得上豐衣足食了。像宋七娘這樣出身的人,她僅在八歲那年跟著那家遠(yuǎn)親入京的途中遇見過幾個,因而對他們的一切都感到十分陌生。
然而,不論貧富地位,善良的人與溫馨的家總有共通之處,宋七娘雖潑辣大膽,卻讓秋蕪倍感親切。
小嬌嬌呆呆地任由她擦嘴,聽了她說的話,眼神懵懵懂懂,并不明白,卻乖乖地點頭說了聲“嬌嬌聽話”。
宋七娘撇了撇嘴,看著秋蕪將臟了的帕子疊好,重新收回袖中,原本微微皺著的眉頭悄悄舒展開來。
“你要買身份文書,今日恐怕不行了。做這門生意的是肖二,他有祖?zhèn)鞯目陶率炙嚕质熘鞣N官印的關(guān)竅,做出來的文書能以假亂真。不過,他為人謹(jǐn)慎,每遇官兵搜查,都會躲到城外去,誰也找不到,等風(fēng)頭過了再回來。你過幾日再來吧。”
秋蕪一聽,心便沉了下去。
她等不了幾日了。這次冒險逃出宮,是她唯一的機(jī)會。
她夾在元穆安和元燁二人之間,無論如何都不可能光明正大地拿到自己的身份文書出宮了,唯有自己想辦法偷偷逃走。
一來時間緊迫,二來她身為宮女,能打探到宮外消息的渠道太過有限,若非萬不得已,也不敢就這樣貿(mào)然離開。
她僅有的依仗,便是貼身帶著的那疊銀票。
這些年的月銀和賞銀,她分文未動。平日要孝敬尚宮局女官們和賞賜手底下小宮女的用度,一向都是從主子們賞的釵環(huán)布匹里出的。
這些月銀林林總總加在一處,是一筆不菲的資財。
只要今日能買到一份文書,在日落關(guān)城門之前離開京城,便有極大的希望逃過宮中的追緝。
“多謝娘子告知,只是我家主人有急用,務(wù)必得在天黑之前買到一份,我若空手而歸,實在不好交差。不知娘子可還知曉其他門路?若有,便是開價高一些也無妨。”
宋七娘聞言,慢慢放下手里的胡餅,道:“其他做這生意的也有,不過手藝都比不過肖二,做出來的東西十有八九會被看出是假的,你若不怕冒險,一會兒等外面的官兵走了,我可以帶你去。”
秋蕪在心中迅速衡量一番利弊,決定賭一把,咬咬牙道:“如此,便有勞娘子了,我的確有急用,到時必會酬謝娘子。”
宋七娘瞇著眼打量她身上樸素的麻布襦裙片刻,沒有立刻回答,而是趁她不備,突然伸出干凈的那只手,一把揭下她臉上的面紗,待見到她白皙美麗的臉后,了然地笑了聲,冷冷道:“你不是替什么主人來辦事的,你就是替自己買的吧?”
秋蕪心中一驚,正飛快思索著要如何解釋,院門外忽然傳來一陣短促的敲門聲,緊接著,就是一道有些年紀(jì)的女聲。
“七娘,嬌嬌,你們在不在?”
宋七娘起身,一邊擦著手往屋外走,一邊揚(yáng)聲道:“我在,是于嬸吧?等著,我就來開門。”
“別來了,小聲些,你在就好,我不過是來給你報個信的。”外頭的于嬸趕緊阻止她,頓了頓,才隔著門板壓低聲道,“我方才從外頭回來,聽人說,今日來的官兵雖說也是金吾衛(wèi)的,可好似不像平日那樣隨意抓幾個回去交差了事,倒像是來尋人的,所有過路人,不論是誰,都要被抓過去問話,還不知要問到什么時候才會走呢,你和嬌嬌仔細(xì)些,若沒事,就別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