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兄妹
秋蕪一向行事謹慎, 即便順利出了城門,也并未卸去偽裝,仍舊以這樣的裝扮與身份繼續(xù)前行。
秦銜更是在這一年多的時間里習慣了行軍時的處處留神、不可松懈, 一點不曾放松,每日早晚都讓一名侍從到附近探探路, 也的確在官道上發(fā)現(xiàn)了兩名沿路尋找的東宮侍衛(wèi)。
好在他們早有準備,一路以這樣的身份行去,不曾露出任何馬腳。
直到行至秦州,渡過渭水,徹底遠離京城后,才卸去偽裝。
期間,秋蕪多數(shù)時候 與七娘和嬌嬌在一起, 有時在驛站用過晚膳后, 也會留在外面與秦銜說說話。
兄妹兩個十多年未見,雖感情依舊深厚,但到底比少時多了幾分生疏。
起初, 兩人站在一處時,總有些不自在, 似乎不知該說些什么、做些什么。
回想起當時在宮中第一次相見的場景, 秋蕪總覺得有些不真實。
那時大約是心情太過激動, 不敢相信失散了十年親人竟然就這樣出現(xiàn)在了眼前,接著又聽到哥哥開口的第一句話, 便是道破了她內(nèi)心深處的真實想法,這才讓她心酸難忍, 抓緊那十分有限的一刻時間, 同秦銜說了自己的處境。
她只覺那一日時間太短, 還有滿腹的話沒來得及說, 等出去了再慢慢講。此刻面對近在咫尺的哥哥,依賴有之,欣慰有之,感懷有之,卻怎么也開不了口。
是秦銜先打破了沉默。
他何嘗不是心緒起伏,只是看著失而復得的妹妹,不免要擔起哥哥的責任。
他咬了下牙關,喉結無聲地滾動幾下,勉強將情緒壓下,像小時候一樣伸手揉揉妹妹的腦袋,直到將她綰得整整齊齊的發(fā)髻揉得有些松散,好幾綹發(fā)絲從鬢角垂落下來,才收回手,輕聲道:“阿蕪現(xiàn)在長得好了,頭發(fā)也變密變黑了。”
他記憶里的妹妹是個如小草兒一樣瘦弱的丫頭,需要人時時處處呵護著,父親和母親從小就告訴他,作為兄長,要保護好妹妹不受人欺負才對。
就這么揉揉腦袋,秋蕪一下覺得與兄長近了許多,嗔怪地看秦銜一眼,不滿道:“哥哥把我梳得好好的發(fā)髻弄亂了。”
她說著,摸摸自己凌亂的發(fā)髻,將鬢邊發(fā)絲攏順些,這才在秦銜含笑的目光下輕聲道:“我在宮里待了十年,起先在掖庭,也吃了些苦,不過后來遇到容才人,她將我?guī)チ素狗嫉睿瑥拇巳兆泳秃美玻源┯枚龋葟那霸蹅冊谇莸臅r候還好,自然不會再像小時候那么瘦弱啦。”
她眉眼彎彎,映在清冷的月光里,如星辰一般閃爍,說起這十年間在宮中的經(jīng)歷,也并無怨懟不滿之意。
可是秦銜知道根本不是這么回事。
宮里那樣的地方,處處是能壓死人的貴人,她一個伺候人的奴婢,能好到哪里去?況且,若她真的過得好,何以當時他第一眼在宮里認出她時,就能看出她其實過得并不順意。
“阿蕪,”他盡量控制著眼底流露的黯然與愧疚,只是嗓音仍然有掩飾不住的干澀,“你會不會怨哥哥沒有早些找到你?”
在將秋蕪和七娘從明溝中帶回來的那日,他就已聽她提過他失散后,父母便在黔州遇難,而她則被一門遠親送至京城中當了宮女,后來她也曾往黔州寫信,希望能找到他的下落,卻始終如石沉大海一般,毫無回應。
而他從前對這一切一無所知。
秋蕪抬頭,對上他有些不知所措的眼神,輕輕搖頭:“不會,哥哥,你想哪里去了,這輩子能再見到你,我已經(jīng)很滿足了。”
原本已經(jīng)幾乎失去希望,如今再度相逢,已是上蒼的恩賜。
秦銜扯了扯唇角,替她將脖頸處的衣領拉緊些,免得寒風侵入,接著便解釋起來:“對不起,阿蕪,哥哥不是不想找你。當初,我被僚人叛軍追趕得與你們失散后,差點喪命,好容易跟著一隊流民輾轉(zhuǎn)到了荊州,又不慎傷了腦袋,忘了許多事,直到三年前才一點點想起來。”
秋蕪沒料到他竟還經(jīng)歷過這樣的波折,一時心疼不已,拍拍哥哥的手,道:“哥哥如今身子可都好?往后可要小心些,千萬別再受傷了!”
她說著,又想起他現(xiàn)下在軍中行走,無戰(zhàn)火時還好,一旦邊疆有摩擦,沙場上刀劍無眼,仍舊危險重重。
秦銜被妹妹關心,感到欣慰不已,點頭道:“哥哥一切都好。當時流落荊州時,是秦家父母救了我,因我像他們已去世的小兒子,便收了我做小兒子。我記不起自己的名字,他們便將小兒子的名字秦銜給了我,多虧有他們,我才能活下來。這次與突厥人對戰(zhàn),也只受了些皮外傷,早就好透了。如此說來,我還有些對不起父親和母親……”
他本姓俞,單名一個楓字,恰與秋蕪的名字相呼應,秋日的草木,開春后必重現(xiàn)生機。
擅自改名換姓,入了別人家的門,乃是大不孝。
“阿耶和阿娘若知道哥哥后來經(jīng)歷的事,知道是秦家父母救了哥哥,一定不會怪哥哥的,反而還會叮囑哥哥,要好好報答秦家的恩情。”
秋蕪這話雖然是為了安慰秦銜,但也是實話。在她心里,父母一向通情達理,從小就教導他們兄妹要做知恩圖報的人。
秦銜笑了笑,這三年來一直埋在心里的那根刺因為妹妹的幾句話而顯得不那么痛了。
“三年前,我漸漸想起從前的事后,便下定決心要找到家人。只是,黔州一帶經(jīng)過當年的動亂后,早已物是人非,我只知阿耶和阿娘已不在了,而你跟著別人離開了,至于去了哪里,卻并不知曉。無奈之下,我回到荊州,去參加科考,盼著日后登進士科,入朝為官,手下有了人,便能找你了。”
然而等他考上舉人,打算赴京參加會試時,發(fā)現(xiàn)即便考上進士,進入朝中為官,也受限頗多,除非能考上頭名,名揚天下,將自己與妹妹失散的事當廷說出,傳揚出去。
但這兩年從科舉入朝的進士,但凡出身平民的,都會被謝家等幾大家族有意打壓,莫說揚名,便是能得一個有幾分實權的官職,也至少要三五年。
如此,他不知何年何月才能找到妹妹。思來想去,他決定放棄科考這條路,轉(zhuǎn)而投身軍中。
一來,四處都在傳言,說太子殿下有意對突厥用兵,軍中正是用人之際,搏一搏,興許能出人頭地。
他本也是個有抱負之人,不愿自己這輩子就這樣碌碌度日,當年家鄉(xiāng)遭變,他親眼目睹如今的太子,當時的三皇子元穆安帶領援兵前來,將叛軍驅(qū)趕出去時,猶如神兵天降的感覺,心中一直向往,有機會建功立業(yè),自然也想抓住。
二來,他非軍戶,募兵從軍,大戰(zhàn)結束后,不必仍舊留在邊塞。若他當真立下奇功,揚名天下,到時再讓人放出與妹妹失散的消息,反而事半功倍。
他將這些一一同秋蕪說清楚,再提到后來在宮里遇見她的事,不禁笑了。
“那日在太子身邊見到你,我本還不敢確定,直到你用荊州話背了那句詩,我才敢相信這一切。可見我選的這條路沒錯。”
他有為將之才,一舉立功后,得隨徐將軍入宮見太子,參加宮中大宴,這才能見到妹妹。
秋蕪聽他一點點說這些年的經(jīng)歷,又是心酸,又是感慨,忍不住拉住他的衣袖,像小時候一樣,撒嬌似的晃了晃,輕聲道:“哥哥好不容易找到我,我便讓哥哥冒這么大的險,將我從京中帶出來,哥哥會不會覺得我不知好歹?”
任是誰,見她以一小小罪人之女的身份,不但當了掌事宮女,甚至還得到了太子的寵愛,成了他親封的良媛,都會覺得她該對自己擁有的一切感恩戴德吧。
秦銜嘆了口氣,搖頭道:“哥哥怎么會這么想?蕪兒是什么樣的人,哥哥還不知道嗎?榮華富貴都是身外之物。若只是想要好日子,哥哥也能給你。你是女兒家,不像哥哥能在外建功立業(yè),那便只有嫁個合意的郎君,愛你、敬你,方算圓滿。太子雖在朝政上頗有建樹,是天生的為君之才,卻并非你的良人。”
在宮中為嬪妃,便意味著永遠不能與夫郎站在同等的位置,永遠要小心奉承、侍候著。
妹妹受了這么多苦,他一點也舍不得她再這樣下去,既然她要走,身為哥哥,自當幫她。
“蕪兒,再有七八日就能到?jīng)鲋荩蹅円院笤谀莾汉煤眠^日子。”
秋蕪點頭,兄妹兩個相視而笑,十年的距離似乎在一點點縮短。
……
臘月的天,一日冷似一日。
十九那日夜里下過一場雪后,放晴了大半日,接著便又是三五日的風雪,斷斷續(xù)續(xù),直到除夕那日方歇。
偌大的京城被厚厚的積雪覆蓋,白茫茫一片,頗有年節(jié)的氛圍。
百姓們雖覺得寒冷,可想到“瑞雪兆豐年”的農(nóng)諺,又覺這是個絕好的兆頭,家家戶戶掛起燈籠點起爆竹,街頭巷尾都顯得熱鬧非凡。
興慶宮中,亦呈現(xiàn)出一派祥和的氣氛。
照慣例,除夕這日,天子當帶領百官行祭祀之禮。
過去的一年里,大小節(jié)慶之日,皆由元穆安這個太子代天子祭祀,而這一次,醉生夢死已有多日的義德皇帝終于在百官的懇請下,離開太液仙居,再度來到前朝。
百官如從前數(shù)年一樣,恭恭敬敬向他跪拜行禮,而他卻再不是從前那個大權在握的皇帝了。
依先前的計劃,高甫當庭上疏,以穩(wěn)固社稷、順應天意為由,請皇帝傳位于太子元穆安。
緊接著,渾儀監(jiān)的幾位官員亦出列附和,稱近日星象有異,當是大燕朝中將迎大事的緣故。
在場的其他官員紛紛點頭,一個個出列以示贊同之意。
滿朝文武,前列重臣中,在高甫的帶領下,有逾半數(shù)都芙跪在地,懇請元烈傳位于元穆安。
元烈做了多年的皇帝,前半生自一偏門宗室四處征戰(zhàn)、苦心經(jīng)營數(shù)年,終將四分五裂,戰(zhàn)亂不斷的大燕重新統(tǒng)一,可謂叱咤風云,青史留名。后半生,卻因皇子之間的爭斗,被逼得丟了權柄,關門做起了沉迷酒色、不理朝政的逍遙皇帝。
如今,更是被這么多人當面逼著將皇位禪讓出去。
偏偏他無法反駁。
他敗在宮變中,成了最看不上的那個兒子手中的傀儡,而這個兒子,甚至將江山治理得比他這個父親更好。
他沒有除掉謝家這幾個有從龍之功的隴西大族的魄力,元穆安有;他為君后,逐漸瞻前顧后,不敢再輕易在邊疆動武,唯恐讓幾支不滿他這個宗室子為君的勢力伺機作亂,元穆安敢。
如今,就連聲望,他都漸漸比不過了。
他哪里還有一點中興之主的樣子?
面對滿朝文武的逼迫,元烈心緒翻涌,表情復雜,僵硬的臉微微顫動幾下,看一眼站在最前面,沉著臉垂著眸,仿佛事不關己的元穆安,終是仰天長嘆一聲,冷笑道:“諸公為我大燕江山,當真是煞費苦心啊,連朕這個天子都自愧不如。也罷,既是眾望所歸,朕應了便是,翰林院自擬詔書吧。”
他說完,一甩袖,從御座上起身,秉持著最后的尊嚴,于眾目睽睽下步下臺階,離開大殿。
殿中靜了一瞬,接著便爆發(fā)出一陣議論聲。
高甫等人更是心情激動地與元穆安說著什么。
元穆安被自己的心腹重臣們圍在中間,耳邊充斥著他們滔滔不絕的話語,目光卻空蕩蕩的。
籌謀十幾年,他終于得到了這個位置。可是,心里缺的那一個角落,卻始終沒有填上。
整整十日,再不聞她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