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大牢
與處理當初的元承瑞和元照熙相比, 元穆安對元燁這個意圖當街殺死他的幼弟的懲罰,已算是格外厚待了。
就連百姓之中,都有不少人唾罵九皇子是個不知感恩的白眼狼。
要知道, 這兩年里,不論元穆安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又是否另有目的, 他對元燁的關懷和照顧, 被所有人看在眼里, 就連民間的百姓都知曉, 九皇子是陛下最寵愛的弟弟。
秋蕪思來想去,還是給留在宮中的元穆安寫了一封信,懇請他允許自己在元燁離京之前,最后前去探望一次。
為讓他安心,她特意寫明, 此番探望只是念在容才人的情分前去相送, 往后再不會同元燁有任何瓜葛。
元穆安的答復直到第二日清早才來。
傳話的是海連,他帶著另外兩名太監(jiān)護送秋蕪來到看押元燁的大牢外。
與先前看押七娘的那處刑部牢房不同,這一處牢房設在皇宮附近一隅, 位置隱蔽, 看守森嚴,專用來看押朝廷要犯,尤以皇室宗親為主。
牢房之外,數(shù)百名禁軍侍衛(wèi)將四下圍得水泄不通, 就連穿著太監(jiān)袍服, 戴著甘泉殿腰牌的海連都被攔下, 直到取出元穆安的親筆手諭, 方得入內(nèi)。
一名神情肅穆的侍衛(wèi)領著秋蕪繞過重重厚重的牢門, 進至一間幽深的牢房外,垂首道:“娘子有兩刻時間,在下就侯在外面,若有事,只需喚一聲便是。”
秋蕪垂首謝過,待他退出去,方轉(zhuǎn)身打量身處的這一處牢房。
不知是不是因為這是專用來關押皇親國戚的地方,盡管是牢房,但四下的布置陳設卻不顯破敗。
雖每一間牢房皆三面圍墻,但開牢門的那一面,則都有一扇窗用來透氣、透光,將整個大牢照得敞亮不少。
牢房之內(nèi),亦打掃得干凈整潔,因是冬日,地上還鋪著厚厚的毛氈,毛氈之之側(cè)再設臥榻、桌案、燭臺等,不但有杯盤、茶盞、酒壺,甚至在牢房的一角,還以木墻、簾幕隔出了一間小小的恭房來。
與一般的牢房相比,這里算得上安逸舒適。
然而,對那些過慣了鐘鳴鼎食、長戟高門的奢靡生活的皇室貴族而言,住在這里已能讓他們感到極大的落差。
要知道,在當初的毓芳殿,最次等的灑掃宮女住的屋子都比這里的牢房寬敞。
墻角處擺著一張稍窄的坐榻,一道瘦削的身影呆呆地倚在一側(cè),隱沒在陰影之下,遮住臉上的表情,仿佛被抽走了渾身的生氣一般,對牢房外的動靜沒有半點反應。
秋蕪在一旁站定,細細看了他片刻。
將要十八歲的少年,分明可以過鮮衣怒馬、意氣風發(fā)的日子,卻偏偏走上這樣一條不歸路,將自己逼至如此絕境。
“殿下……”她忍不住輕輕喚了一聲。
陰影中的人動了動,遲緩地扭過脖頸,朝著她的方向看來,過了好半晌,才回過神來,猛然從榻上立起,三兩步跨到被道道木楞隔出的牢門前,瞪大雙眼,有些不敢置信道:“姐姐……秋姐姐?”
少年蒼白骨瘦的臉龐被隔在木楞之后,一雙盛滿迷朦暮靄的眼眸在看到她的時候,綻放出剎那的璀璨光輝。
“他說的都是真的,秦銜——他就是你那個失散多年的哥哥,對不對?”
秋蕪笑了笑,點頭道:“是啊,他便是奴婢的哥哥。”
她將手中的一只油紙包遞過去:“這是南宮門外的綠豆糕,清早才出爐的,殿下用些吧。”
少年愣了愣,瘦得關節(jié)突出的一只手伸出來,接過油紙包,輕顫著解開系著的麻繩。
里頭是六塊比銅錢稍大些的方方正正的綠豆糕,黃綠的色澤,幾點邊角碎屑落在油黃的紙包上,增添了許多市井的味道。
“綠豆糕……”
少年蒼白的手指拾起一塊,在眼前呆看了片刻,慢慢送入口中。
甜糯的滋味在唇齒間化開,頓時讓他想起許多年前的事。
那時,秋蕪才被調(diào)到毓芳殿不久,母親派她跟著大宮女出宮,回來的時候,她帶了幾包南宮門外的綠豆糕,分給殿中的其他宮女們。
他是皇子,不得隨意吃宮女們從宮外帶回來的東西,因此自然沒有他的份。
可他任性,恰好看見了,只以她忘了給他帶禮物,吵著鬧著同她發(fā)脾氣,最后逼得她沒辦法,只得掰了小半塊糕給他嘗。
那家糕點鋪子聞名京中,雖比不上宮中膳房所做的樣式精致、用料繁復,卻勝在用料純實,滋味濃郁。
他那時年紀小,又處處被母親和宮人管著,難得能吃到宮外的東西,一時貪嘴,嘗過那小半塊后,背著秋蕪又從其他宮女那兒將她送的綠豆糕統(tǒng)統(tǒng)要了過來。
誰知,第二日遇上尚宮局派來的教習姑姑來查問日常起居,發(fā)現(xiàn)他寢殿中的油紙包,當即稟報皇后。
皇后命尚宮局查清后,得知這綠豆糕是秋蕪從宮外帶回來的,不但罰了她三個月的月俸,還當著所有人的面,讓她跪在地上,伸出雙手,挨了教習姑姑十下手板。
那時,他就站在一旁呆呆看著,沒想到自己的一次任性,會讓秋蕪這樣當眾受罰。
夜里,他在母親面前抱怨尚宮局的教習姑姑不通人情,母親卻說,是他不守宮規(guī),不替身邊的人考慮,這才讓秋蕪不得不受罰。
他心中極不贊同。
他五歲起便住在毓芳殿,平日由尚宮局和漱玉齋的人教養(yǎng),人人都告訴他,他生來就是皇子,除了宮中的長輩,所有人見到他都要行禮,他說的話,他們都要聽從。
那時,他不懂宮中的生存之道,只覺教習姑姑小題大做,因為母親不得父皇的寵愛,又與皇后娘娘不親近,才敢如此不留情面。
而后來,秋蕪每次出宮,仍舊會帶東西回來,但給他的,都是泥塑、木雕這樣的擺件,再沒有吃的。
她說,他是皇子,和下人們身份不同,自然不能送同樣的東西。
他被哄得開心極了,只以為自己在她心里是特殊的存在。如今想來,卻都是自己不懂事。
口中香甜綿軟的滋味漸漸多了一層苦意,他嘴唇輕顫,不知怎的,眼眶一酸,迅速泛紅:“秋姐姐,我還以為、以為你已經(jīng)不在了……你怎么不告訴我呢?”
少年低著頭,瘦削的身子晃了晃,看起來委屈又傷心。
這副模樣,很難讓人聯(lián)想起他是不久前帶著近萬名叛軍阻截在城門口,謀刺天子之人。
“對不起,殿下,奴婢原本以為,這輩子都不會再回京城了,就讓殿下當奴婢已經(jīng)葬身火海也好。”
秋蕪看著他狼狽的處境,心有不忍,卻并未因此失去理智,仍舊清楚地知道,他走到這一步,并非出于被人逼迫的無奈之舉,而是他自己的主動選擇。
元燁沒吭聲,又將方才剩下的半塊綠豆糕送入口中。
甜蜜的滋味變得更加苦澀了,苦得他又一次心中酸痛。方才的委屈和傷心只平息了片刻,便迅速卷土重來,化作憤怒和嫉妒。
“既然如此,為什么還要回來?”他猛地抬起頭,用帶著質(zhì)問的眼神銳利地瞪著她,“是不是因為他!”
秋蕪不愿騙他,遂淡淡點頭。
元燁呆了呆,泛酸的眼眶逐漸變得濕潤,手中的油紙包也掉落在地上,滿含惱怒與嫉恨,嗓音嘶啞地吼道:“憑什么!他哪里比我好!就因為他是皇帝,比我這個空架子皇子有權有勢嗎!可他、他明明已經(jīng)把你弄丟了!你走了,為什么還要回來!”
起初,他喊得聲嘶力竭,可漸漸的,他單薄的身板晃動得更厲害,一點一點佝僂下去,連帶著嗓音也低了下去,到最后,甚至有些凄慘的意味。
秋蕪垂首看著他,眼中閃過一縷水光。
“殿下,這一切,沒有好壞之分,更與權勢無關,奴婢傾慕的只是他這個人罷了。”她將食盒蓋好,提在手里,沒管那個已落在地上的油紙包和碎成幾塊,還帶著粉末的綠豆糕,平靜道,“奴婢念在殿下的母親對奴婢的舊情,這才于今日前來探望。容才人生性純良,待誰都一團和氣,她臨終前,唯一的心愿便是希望殿下能安然度過這一輩子。”
“你想說什么。”元燁垂著臉,語氣有些陰沉。
“奴婢想說,這天下還有許多百姓飽受饑荒、水患、戰(zhàn)亂的折磨,為君者,不能只為一己私欲,而不顧無辜百姓的安危。殿下心中若還感念母親的養(yǎng)育之恩,從此后便當在皇陵中好好懺悔,踏實地過完下半輩子。”
她說著,收起眼底僅存的那一絲溫柔與憐惜,沖牢房中的他行了一禮,再不看他,轉(zhuǎn)身離去。
即將拐出這一片區(qū)域之前,身后一直沒有動靜的牢房忽然傳來一聲接一聲的悶響,仿佛有人用拳頭結(jié)實地砸向地面一般,聽得人心顫不已。
秋蕪的腳步頓了頓,最終沒有回頭,徑自走出牢房。
牢房外,植著一株株只余枝干的銀杏樹,原本說好在外面等她的那名侍衛(wèi)已然不見蹤影,取而代之的,是一輛馬車。
馬車正對著牢房的方向,車簾被掀,別在木框上,以便里頭的人一眼就能看到牢房。
馬車內(nèi),坐著神情有些焦躁不安的元穆安,正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這邊,一見秋蕪出現(xiàn),整個身子頓時繃緊。
直到她越走越近,能清晰地看到她臉上的微笑,他這才松了一口氣。
“郎君怎么來了?”秋蕪將食盒交給馬車邊的海連,登上馬車,自然地坐到他身邊,“眼下郎君行動還不方便,還是留在宮中靜養(yǎng)為好。”
那日在宮中時,奉御說過,外傷無大礙,但左腿的骨折卻要靜養(yǎng)一個半月,若養(yǎng)護不當,還有可能一輩子都無法痊愈。
“我……”元穆輕輕握住她的手,笑容之中,竟然有些羞愧之意,仿佛要說什么難以啟齒的話,“我怕你見到他被關著的樣子太過心軟,對我有怨言,所以,不想讓你一個人來……”
秋蕪詫異地抬頭,沒有阻止他握住自己手的動作,在他嘗試著摟自己入懷時,也只是微頓一下,隨后小心避開他身上的傷,順從地靠在他懷中。
隔著衣物身軀相貼之時,二人都有一瞬間的怔忡。
與動亂受傷那一日的互相依偎不同,這一次,是心意相通,帶著點久違的悸動,令二人心尖俱是一顫。
“可郎君還是讓我一個人進去了。”
秋蕪注視著他漆黑的眼眸,呢喃道。
不但如此,甚至趕來之后,也只是在外面等著,對自己的那一點私心也坦然地告訴了她。
“是啊,我不想讓你覺得我是個心胸狹窄之人,可又不愿假作大度地欺騙你……”
所以,盡管覺得有失顏面,卻還是說出了自己的心聲。
車簾已被放下,擋住外頭大好的陽光,給車廂中的一切鍍上一層朦朧的光暈。
元穆安凝視著她美麗的臉龐,忍不住以指尖輕觸她的眉眼。
“郎君放心,”她認真地重復著前一晚已在信中寫過的話,“以后,我同他就再沒有瓜葛了。”
“好。”
他應了一聲,在馬車漸漸朝大牢之外行駛的輕微晃動中,嘴唇自她頰側(cè)飛快地擦過,身上緊貼在一起的冬日衣物也無聲地摩擦起來,帶來一陣如火花一般的灼熱。
“蕪兒……”
他的嗓音變得沙啞,眼神落到那兩片柔潤的唇瓣上,也似被火星引燃,在她再度出聲之前,一偏頭,吻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