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成婚
兄妹二人在荊州逗留不久, 便重新啟程回京。
一來,秦銜身為新任兵部侍郎,盡管還未正式接手各項事務, 但也不該告假太久, 需盡快回衙署, 與同僚們分擔公務。
二來,三個月的國喪之期已過,從宮廷到民間,俱已恢復如常, 元穆安冊立皇后、舉行婚儀的詔書也已自翰林院發(fā)出,昭告天下。
婚儀就定在八月初,距今只余不到四個月, 在此之前, 不但要過禮, 還得盡快回去,準備婚儀之前要行的冊封典禮,耽誤不得。
五日后, 二人回到京城, 很快便各自忙碌起來。
秦銜一面忙著替妹妹準備出嫁事宜,一面盡力熟悉兵部各項公務。他是元穆安欽點的功臣,又即將成為國舅爺, 自然不能給元穆安和秋蕪丟臉, 須得以最快的速度跟上其他同僚。
好在他雖為官時間不長,但自小讀書, 文章學識不俗, 在文官之中并不吃虧, 又曾帶兵打仗, 比大多兵部官員都更知曉地方上的實際情形,因而處理起各地報上的文書時,算得上得心應手,不出兩個月,便得了好幾位同僚的稱贊。
而秋蕪每日在府中,除了要配合尚服局的人量體裁衣、挑選吉福、朝服、首飾、釵環(huán)等的材質(zhì)、花色外,還要忙著應付各家的夫人、娘子。
京城近來幾經(jīng)波瀾,好幾個風光了許多年的大家族都迅速沒落了,而以秦銜為首的,出身平凡的幾位朝臣則得到了不同程度的提拔。
對大部分未牽連謀反案的舊臣,元穆安并未表現(xiàn)出任何打壓之意,甚至禮遇有加,但這幾位寒門臣子的提拔,已讓眾人明白,將來的大燕朝堂,不會再被世家大族壟斷,要想保住如今的地位,唯有潔身自好,在政務上兢兢業(yè)業(yè),不出半點紕漏。
如今,空置一年有余的皇后之位終于定了人選,他們自然要讓家中女眷去走動一番,哪怕這位皇后的出身,是從前的他們都一點也瞧不上的。
對這些主動上門拜訪的娘子們,秋蕪來者不拒,但一視同仁。
元穆安先前告訴她,立后之事不必她操心,他能擋得住朝中的壓力的時候,她還有些替他擔心,但看到這些人時,便徹底放下心來了。
有許多事,他都沒告訴她。但從秦銜的口中,和其他娘子們的只言片語中,她多少知道一些。
有幾位頑固的元氏長輩聽說新皇后是個平民出身、已年過二十歲的娘子,甚至宮中還有傳聞,說她曾當過多年的宮女,后來出宮,才認秦侍郎為兄長,當即強烈反對,有一位年長的元氏姑母甚至直接入宮,當面斥責元穆安給皇室蒙羞。
也不知元穆安最后到底和這位姑母說了什么,最后總算將老人家勸了回去。
對于其他朝臣上的反對的奏疏,他也一一擋了回去。
如此,過了半個多月,才漸漸將反對的聲音壓了下去。
秋蕪知道他的不易,也時刻記得自己即將成為他的妻子,成為皇后,應當擔起身為皇后的職責。
幸好她雖出身偏遠地區(qū)的小吏之家,但有前些年在宮中與各位主子們打交道的經(jīng)驗,應對起這些事來,并不顯得太過吃力。
那些原本抱著試探深淺,甚至是來看笑話的心態(tài)的官宦女眷們,幾番往來之下,也漸漸對她刮目相看。
忙碌之余,難免相思更甚。
婚事已然公布,元穆安自不能再召秋蕪入宮,只好仍像從前一樣,每日書信往來,偶爾互贈物件,以解相思之苦。
就這么一直熬到八月里,婚儀的前一日。
正值壯年的天子早早處理好公務,連晚膳也沒心思用,只是在甘泉殿中背著手來回走動。
時已入秋,自傍晚起,便不再炎熱,可他走了片刻,卻越發(fā)覺得渾身上下散發(fā)著燥熱的感覺,整顆心像被泡在熱騰騰的浴水中,捂得他透不過氣來。
“都準備好了嗎?”
他停下腳步,轉(zhuǎn)頭問侯在一旁的康成。
“稟陛下,萬事齊備,連吉服也已經(jīng)查驗過三回啦!”康成彎著腰,一張發(fā)福的臉笑成一團。
難得見到這位皇帝有如此緊張焦慮的時候。
“哦,三回了啊。”元穆安悵然地點點頭,看著殿外被夜幕壓得只余下一線淺淺的光暈,不知怎的,就覺得心如擂鼓般砰砰直跳。
明日就要成婚,可現(xiàn)在的他,卻總有種虛幻的、不真實的感覺,生怕這一切不過都是自己的幻想,等到了明日,就會跌回慘淡的現(xiàn)實。
“康成,”他抓起案上的茶盞,大大飲了兩口,“你說,明日的婚儀會不會順利?”
康成猜,這位天子恐怕被新婦先前的兩次不辭而別弄得有些杯弓蛇影,遂笑道:“那是自然,陛下大婚,舉國歡慶,定會順順當當?shù)模Y部也早已觀了天象,明日可是大好的日子,天氣晴朗,無風無雨。想必,娘娘此刻在秦府中,也正想著明日的婚儀呢!”
她在府中嗎?
元穆安腦中一片紛亂,一面想著秋蕪的兩次離開,一面想著這段日子以來無法相見,卻書信傳情的柔情蜜意,一時覺得又苦又甜。
“我要去看看她。”
說完,他不顧康成的震驚,徑直出了甘泉殿,騎著馬悄悄來到秦府外。
時已入夜,附近行人車馬漸少。可元穆安念及身份,不想讓外人看見他成婚前竟還夜訪秦府,只好不做停留,轉(zhuǎn)進府邸西側(cè)的小巷子里。
先前,秋蕪在信中同他提過秦府的布置,他知曉西側(cè)臨著一片芳草地的院落便是她的居處。
面對眼前的高墻,隨行的侍衛(wèi)忍不住轉(zhuǎn)頭,遲疑道:“郎君,是否要在下入府中詢問?”
元穆安躊躇一瞬,搖了搖頭,隨即左右看了看,見四下并無旁人,便在侍衛(wèi)們驚愕的目光下,沿著高墻爬了上去。
堂堂天子,為了在婚前看一眼新婦,竟做出這樣荒唐的舉動!
他一面用力攀爬,一面忍不住臉紅。
這大約是他這輩子做過的最出格的事了。
在爬上墻頂?shù)哪且豢蹋颈缓窈竦母邏踝〉那馗D時變得清晰起來。
夜色里,臨著芳草地的院落中,正房的燈火明亮而溫馨,照出窗邊一張溫柔的臉龐。
美麗的娘子正披散著長發(fā)坐在銅鏡前,舉著木梳一下一下梳理著柔順漆黑的長發(fā)。
她身上穿著單薄的初秋的裙衫,隨著梳理的動作,時不時露出一截細白的腕子。
像是感應到什么似的,她放下木梳,捂了捂發(fā)燙的臉頰,抬頭看下窗外。
原本只想看看晴朗的夜空,卻一不小心,對上墻頭之上的元穆安。
四目相對,秋蕪登時呆了呆,差點驚叫出聲,幸好,在張口之前反應過來,趕緊伸手捂住。
她深吸一口氣,瞪眼望著墻頭正沖她直笑的元穆安,震驚不已,簡直不敢相信,堂堂天子,竟會趁著夜色偷偷爬墻。
這還是原來那個淡漠清冷、少言寡語的元穆安嗎?
一想到明日就要成婚,他們二人卻在這樣的時刻,這樣的地方相見,她忍不住雙頰發(fā)燙。
“娘子,該睡了,明日還得早起呢。”家中的侍女捧著才打的溫水進屋喚道。
秋蕪嚇了一跳,趕緊應一聲,也不敢讓人發(fā)現(xiàn)異樣,趕緊瞪一眼墻頂?shù)娜耍戕D(zhuǎn)身進了里間,就著溫水洗漱。
侍女行至她方才坐的那張榻邊,正要傾身出去關(guān)窗,卻被她忽然打斷。
“等等!”
“娘子?”侍女動作一頓,詫異地回頭看她,“娘子的臉怎么這么紅?”
秋蕪局促地笑了笑,心中涌起一陣甜蜜的羞意,拍拍臉頰,道:“我覺得有些熱,先別關(guān)窗,一會兒我自己關(guān)便好。”
侍女不疑有他,退了回來,很快服侍她躺下后,便端著水盆下去了。
待四下靜了,秋蕪從床上悄悄爬起來,走到窗邊,重新看向那一處墻頭。
秋風細細,帶來一陣涼爽之意。墻頭之上,空蕩蕩一片,唯余一彎明凈的弦月,高懸天際。
方才的一切,仿佛只是她的錯覺。
悵然之下,她關(guān)上窗扉,回到床邊打算睡下。
這時,方才下去的侍女去而復返,手里捧著一個小小的竹筒,說是外頭一位郎君送進來的。
秋蕪接過,拆開一看,里頭卷著張巴掌大的紙,紙上寫了幾行字:
將仲子兮,無逾我墻,無折我樹桑。豈敢愛之?畏我諸兄。仲可懷也,諸兄之言,亦可畏也。
將仲子兮,無逾我園,無折我樹檀。豈敢愛之?畏人之多言。仲可懷也,人之多言,亦可畏也。
是《詩經(jīng)》中的《將仲子》啊。
……
第二日便是婚儀之日。
秋蕪一早就被侍女喚醒,從沐浴梳洗,忙碌了一整個白日。
先是收到了七娘從涼州寄來的賀喜之信,接著,又見了竹韻、蘭薈等幾個親近的小宮女。
就連初杏也一道來了。
先前,她被元燁謀反一案牽連其中,因被拿時,主動交代了一切,這才免去更多刑罰,只被貶作最低等的宮女,充入掖庭,服六年勞役。
今日能過來過來,也是秋蕪提的。
七八個人圍坐在一處,雖因秋蕪身份的變化,沒了從前那般無拘無束,但她們?nèi)韵蜻^去一樣,望向秋蕪的目光里,滿是誠摯的善意的祝福。
盡管沒有父母雙親的祝福,也沒有其他除哥哥以外的其他近親的陪伴,但有她們幾個在,也讓她感到無比滿足。
一直到傍晚時分,秋蕪終于穿上皇后成婚所用的深青色十二行五彩翚翟紋禮衣,戴上十二鈿花釵冠。
燦爛的晚霞自窗外斜照進來,在她身上鍍了一層熠熠的光輝。
她站在鏡前,望著鏡中裝點一新、華麗端莊的自己,不禁感到幾分恍惚。
原本只是一個來自偏遠的黔州,只會伺候主子們的小娘子啊,如何就走到了這一步呢?
她的腦海里逐漸浮現(xiàn)出紛亂的畫面,有當年在家鄉(xiāng)的無憂無慮,也有后來北上的艱難險阻,還有入宮之后的冷暖自知……
原本坐在身邊的眾人都已退了出去,只等吉時到來。
此刻屋里靜悄悄的,與外面的喧鬧形成鮮明對比。
就在她怔怔出神的時候,一只寬厚的手掌落到她的肩上,帶著沉穩(wěn)的力量,讓她回過神來。
“阿蕪,”秦銜站在她的身后,與她一同看向鏡中那個嬌艷如花的女子,“你放心,今日的一切,你受之無愧。”
鮮少感情外露的兄長輕拍著妹妹的肩,嗓音忽然有一絲哽咽:“哥哥會勤懇辦差,以后一直給阿蕪撐腰。”
做哥哥的,自然擔心妹妹出嫁后會受委屈,尤其妹妹嫁的還是九五至尊的天子。
他知道,要想贏得外人的尊重,除了擁有君王的寵愛,背后的實力亦至關(guān)重要。
妹妹走上這個位置,也須得他這個哥哥在背后撐著。
秋蕪明白他的用意,不禁用力點頭,眼眶也不自覺跟著紅了。
就在這時,外面?zhèn)鱽碇耥嵑吞m薈歡快的聲音:“娘娘,吉時要到啦,迎親的隊伍已到大門之外啦!”
“好了,別哭,這樣的好日子,可不能哭。”秦銜快速拭去自己眼角的淚水,轉(zhuǎn)頭笑看著秋蕪,“出去吧。”
兄妹二人從屋中走出,站在庭前的臺階上。
秦銜自覺后退,由著宮中的女官們分作兩列,站到秋蕪的身側(cè),圍出一條筆直的通道來。
庭院之中,站滿了一同前來觀禮的人們,一張張笑臉沐浴在夕陽余暉中,與新婦一道等待迎親隊伍的道來。
不一會兒,也不知是誰,忽然高喊一聲:“是陛下!陛下來親迎了!”
庭院中登時沸騰不已。
新郎親迎,本是舊俗。
只不過天子尊貴,從來都留在宮中,由欽點的禮官前往,代其親迎。
誰也沒想到,元穆安竟會親自出宮。
就連秋蕪也驚訝極了。
很快,庭院門口,頭戴十二旒冕,身披袞衣的元穆安在禮官們的簇擁下緩緩走近。
一時間,眾人紛紛退后,彎腰行禮。
只有秋蕪,仍舊站在臺階上,直直地望著眼前越走越近的郎君。
他踏著璀璨的霞光,穿過擁擠的人群,就這樣站到她的階下,仰頭望過來。
不知不覺間,秋蕪感到腦中原本紛亂的畫面逐漸消失,最后定格在眼前這一張英俊的面龐上。
那一雙漆黑深邃的眼眸盛滿柔情與喜悅。
少年時種下的那一顆小小的種子,歷經(jīng)十多年的風雨,她本以為只是株脆弱不堪的嬌花,早已被掐滅了,誰知,卻長成了參天大樹。
大樹之下,心儀的郎君深情地注視著她,在無數(shù)祝福聲中,握住她的雙手,說:
“蕪兒,我來接你了。”
霎時間,心花怒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