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久別重逢(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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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年,本該是喜氣洋洋的節(jié)慶,卻因為突如其來的變故,使得金國上下一片愁云慘霧。家家戶戶門前白燈高懸,錦衣華服換做白衣麻布,皇帝駕崩,舉國哀悼,一年內(nèi)禁止婚嫁等喜慶事宜。
金翰的靈堂設(shè)在宜靈殿,殿內(nèi)白帆遍結(jié),在冷風(fēng)中飄搖擺動,瑟瑟搖曳。案臺上兩排白燭燃燒,燭淚暗垂。
靈柩前,放著一個大大的火盆,盆中火舌燎竄,吞噬了不斷添入的皇帝的舊物,燃盡成灰。黑灰的顏色,在一陣風(fēng)吹來時,紛揚而起,凌亂的飄浮于空。
金翎跪坐于地,靜靜的看著那狂竄的火苗,他清俊的面容,依舊蒼白,唇邊清淺的弧度,沒有了冷峭和嘲諷,也無往日的玩世不恭,只是一個不帶有任何情緒的淡笑,一種長久以來養(yǎng)成的習(xí)慣。火光映在他淡漠空茫的眼中,溫暖的顏色反射出與那火光格格不入的一片冰涼。
“太子殿下,您才剛剛休息了三日,身子未愈,不宜長跪,還是早些回去歇著吧,想必皇上在天有靈,是不會怪罪您的。”一旁的內(nèi)侍監(jiān)常總管面色悲戚,對金翎出言勸諫,語氣中不無擔(dān)憂。
常總管跟了金翰幾十年,看著太子長大,對他們父子之間這些年來的矛盾和感情都看得清清楚楚。如今,皇上為太子而死,太子表面雖然一如平常,其實是把所有的苦都藏在了心里,不讓別人看到。他身上的傷那樣重,還要強撐著為皇上守靈,他這是怕皇上一個人在這兒寂寞!
唉!這個看盡了皇室親情薄涼的老總管不禁無奈的嘆了一口氣。
金翎對常總管的話置若罔聞,他只是怔怔的望著旁邊跪著的內(nèi)監(jiān)將父皇舊物放入火盆中焚燒的動作,一言不發(fā)。
過了許久,一名御醫(yī)走進靈堂,行禮喚道:“太子殿下!”
金翎眸光微轉(zhuǎn),卻并未回頭,只面無表情的問道:“林御醫(yī),皇后病情如何?”
林御醫(yī)恭敬道:“回太子殿下,皇后娘娘郁結(jié)在心已非一日,近年來每逢情緒激動便常有咳血癥狀發(fā)生,此次似是受了天大的打擊,微臣……恐怕……”
“你的意思是,她沒得救了,是嗎?”金翎淡漠的截口,語氣中聽不出絲毫的情緒,似是在說一件與他毫無干系的事情。
林御醫(yī)忙跪下,低頭道:“微臣已經(jīng)盡力了,但皇后娘娘一點醒轉(zhuǎn)的跡象都沒有,不過……”
他話頭頓住,似是有所猶豫,金翎微微掉頭,拿眼角瞥了他一眼。“有什么就說。”
“是,是。回太子殿下,微臣有個師弟,他對于這種病有一些研究,可以讓他進宮來試一試。”林御醫(yī)看著太子的背影,靜靜的等待著太子的指示。但是他等了許久,太子都沒再出聲。雖然皇上恕皇后無罪,皇后在名義上還是一國之母,但太子對皇后的恨不會就此消磨,只要他放手不管,讓皇后就此死去,既能報了仇又不算違背皇上的旨意。并且此病可稱得上是絕癥,就算他的師弟對此頗有研究,恐也無甚把握。
金翎望著靈柩的方向,目光似穿透了棺木,望向茫茫過往。
紫瓊宮紅墻碧瓦,蕭瑟秋風(fēng)。一名美麗的素衣女子在瓊花樹下抱著他小小的身子,滿目的落寞神色。“母妃一生的悲哀在于愛錯了你的父皇。世人皆言帝王無情,偏偏你的父皇卻是個癡情人,他的心里只有一個女子,再無母妃的容身之地。母妃早已心死,此生再無它求,只求能一直陪伴在我的翎兒身旁,看著你慢慢的長大,看你娶妻生子,于愿,足矣。”
那時的他,總是安靜的躺在母妃的懷里,閉上眼睛裝作熟睡的模樣,聽著母妃的幽幽訴說,充當(dāng)她一生凄涼的見證。只可惜,如此簡單的愿望,終究未能達成。
他永遠記得八年前的那一日,母妃中毒后,要他忍辱負重,認(rèn)皇后為母,而她自己毒發(fā)之時故作是被他氣死,只為保他性命無憂。他看著母妃在他面前倒下,口吐鮮血,萬分痛苦的死去,自己卻要站在殺母仇人的身邊,冷眼相望。
只因母妃中毒后對他說:“翎兒,別恨你父皇,這是母妃的命。母妃是心甘情愿為你去死,所以你才更應(yīng)該好好的活著,才對得起我。你答應(yīng)我,無論你心里有多苦,不管你有多少委屈,你都要活著,你答應(yīng)我,答應(yīng)我……”
濁日當(dāng)空,蕭風(fēng)拂面,他們母子二人在瓊花樹下相擁痛哭,悲心徹骨。那是他有記憶以來唯一的一次流淚,也是他此生最后一次哭泣,自此之后,他只能笑,也只會笑。
他恨父皇和那個女人恨了八年,可到最后,父皇卻和母妃一樣,選擇為他而死。而他們,都死在了那個女人的手中。
父皇,我到底該說您是有情,還是無情?
母妃,如果讓她繼續(xù)活下去,您在天上,一定不能瞑目吧?!
“太子殿下!”林御醫(yī)一聲提醒的輕喚,喚回了他飄遠的思緒。金翎回頭看了他一眼,唇邊笑容依舊,卻讓人感受不到絲毫的溫暖,他目光犀利,淡淡的問道:“這件事,還有誰知道?”
林御醫(yī)愣了片刻,才明白他的意思,連忙道:“回太子殿下,此事只有微臣一人知曉。微臣的師弟性格孤僻,一向不喜與人結(jié)交,因此,世人并不知他善醫(yī)道,精通此術(shù),還請?zhí)拥钕路艑捫模 ?br/>
金翎淡淡恩了一聲,揮手道:“你先下去吧。”
“是,微臣告退。”林御醫(yī)出了宜靈殿,已是一身冷汗,他進宮日久,對于宮廷之術(shù),自然通曉一些。
殿內(nèi),金翎轉(zhuǎn)頭掃了眼常總管和一旁焚燒物品的內(nèi)監(jiān),只見他二人緊低著頭,仿佛對方才的對話一句都不曾聽見般。
金翎唇邊弧度上揚,對著常總管,狀似隨意的問道:“太子妃這幾日情況如何?”
常總管連忙應(yīng)道:“回太子殿下,太子妃除了頭一日抱著皇后娘娘在雪地里跪了兩個時辰之外,這幾日也一直跪在皇后娘娘的床前,不說話,不合眼,也不曾進過膳食。整個人就好像……好像癡了一樣。”
金翎一怔,三日來始終無表情的面容終于有了一絲變化,目中閃過心疼之色,唇邊笑容漸退,嘴角染上一抹凄涼。
他緩緩站起身,卻因為身骨虛弱,劇痛來襲,有些立不穩(wěn),常總管連忙扶了他。金翎掙開,撐著身子,往皇后寢宮行去。
冷月如水,在夜空中淺淺流動,寒風(fēng)似箭,刺人心口生疼。
皇后寢宮,宮人們?nèi)淌懿蛔∥堇锏膲阂謿夥眨娂娡顺鲩T外守著,還她一室清靜。金翎到來后阻止了她們的行禮,默默的將下人們都遣了出去。他立在一個暗處的角落,靜靜的望著屋里一身悲絕的女子。
寢宮內(nèi),如陌一人獨跪床前,凄目凝望躺在床上毫無一絲生氣的女子,心中空茫無邊。
銀光透窗,打在她纖瘦的身軀之上,似被籠罩了一層蒼涼的薄霧,遠遠望去,仿佛虛鏡中的縹緲幻象,隨時都會消失一般。
金翎忽覺心中一緊,竟如此害怕她會離他而去。他在這個世上已經(jīng)沒有了親人,而屋里的那名女子是在這些年里唯一能觸動他心弦之人,只有在她的面前,他才會覺得,他不只是為母妃而活下去,他的人生,因為她而有了另一層意義。可是,她心中無他,他要怎樣做,才能將她留在他的身邊?要怎樣才可以帶給她幸福?
如陌安靜的跪著,身子早已麻木,失去了知覺,就如同她的心一般。在看到御醫(yī)們一次次搖頭嘆息時,她仿如身置冰窟,心若寒潭。
光陰流動,歲月無聲,一轉(zhuǎn)眼已是十年之久。她恨了母親十年,怨了母親十年,如今方知,母親為他們承受滅族慘痛,又因她而痛了十年,苦了十年。人說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母親的病,從一開始就種下了。
心中縱有千般痛,要痛到何種極致,才能令三千發(fā)一夜成雪。母親她心病久不得醫(yī),終日郁郁,而她卻在沒了解真相前,對她說了那樣多傷人的話,致使母親悲痛絕望之下,心無所寄,痛而瘋癲,長久積聚的病,一經(jīng)發(fā)作來勢兇猛如潮,以至于無法醫(yī)治。
她說母親不配為人母,豈知母親,恨深如海,痛至心枯。而她,亦不配為人女。
她指尖輕緩的撫過母親慘無血色卻依然美得驚人的臉龐,回想起十年前的無數(shù)個日夜。母親總是溫柔的笑,但她的笑容中卻隱有憂傷,那時候,她不懂,如今,她才明白,母親為愛情背井離鄉(xiāng),棄家族父母,怎可能不想念、不擔(dān)憂!因此金翰才能如此輕易的就將她騙回了金國。
當(dāng)母親被困于皇宮,死守清白,因為要堅守愛情,不愿離開自己的骨肉,而被強行按在監(jiān)斬席上看族人被滅,見父母凌遲,那種痛,勝過她何止百倍有余。當(dāng)母親極度悲痛之下回家看到她一心所為之人另娶她人,才會崩潰到失去理智,推她落崖。然后又輾轉(zhuǎn)回到金國皇帝身邊為父母族人報仇。母親有錯嗎?站在母親的立場,她沒有錯。
金翰愛母親,愛到連江山都不顧,連性命都可以舍棄,也不過是一個癡人而已。
那么,這么多的悲痛和災(zāi)難,到底是誰錯了,又該由誰來承擔(dān)責(zé)任?
窗外雪光反照,若銀絲萬千,冷風(fēng)過處,撩起長發(fā)亂舞。
她握住母親的手,那只手,光滑如玉,柔軟似棉,曾經(jīng)是那樣的溫暖若春風(fēng)拂面,如今,卻這般的冰冷,任她如何握緊,也無法增添一絲的溫度。
母親,你欠了我十年的溫暖,怎能不還給我,就這樣離開?你若就此撒手人寰,叫我往后如何面對自己,又如何幸福的活下去?
如果,如果我說話沒那么決絕,給你留一絲希望,是不是……你就不會那樣絕望?
我還沒原諒你,你也還沒聽我再叫你一聲娘,你甘心……就這么走嗎?
她伸手輕輕觸摸那凌亂的散落在枕邊的白發(fā)銀絲,心一陣陣的抽痛。面色沉寂,目光悲涼,仿佛世間萬物皆枯。天地蒼茫,心若悲,相寄處,無可托。
自十年前開始,她的人生似乎一直離不開悲哀二字,到底是上蒼無情,還是她自己的自作聰明所致?
“如陌。”一個暗紫色的身影如風(fēng)影般,悄無聲息,便站在了她的身后。
如陌聽到這一聲熟悉的輕喚,面色微微一變,立刻轉(zhuǎn)過頭去,蹙眉驚道:“易語,你怎么來了?”
易語慢慢走到她身邊,蹲下身子。望著她這短短兩個多月又消瘦了一圈的臉龐,易語明媚的雙眼盛滿了心疼的神色,伸手拂了拂如陌額邊散亂的發(fā),輕聲道:“我今日剛到皇城,正好聽說了這里的事,我擔(dān)心你,所以過來看看。如果不是三哥那邊走不開,齊澈就跟我一起來了。不過,一般皇宮里的御醫(yī),醫(yī)術(shù)都很精湛,應(yīng)該不比齊澈差。你娘……她情況如何?”
如陌眸光黯然,輕輕的搖頭,一直搖。三日的壓抑無聲,三日的悲涼在心,自母親倒下后,她不曾流過一滴眼淚。雙目干澀,無淚可流。她不想哭,一點都不想,她只是覺得,幸福于她,總是遙不可及,無法完美。而命運于她,太過殘酷荒蕪,她屢屢試圖與命運做抗?fàn)帲瑓s終是輸?shù)靡粩⊥康亍?br/>
她幾次張口,聲音顫抖著,言語中盡是絕望和悲痛。“我真后悔,我為什么要說我不會原諒她,我為什么要說她不配為人母,為什么要說她殘忍無情?我看著她慘白的臉,悲傷的眼,悔痛的淚,我還殘忍的對她說,她在我心里已經(jīng)死去,我那樣冷漠的稱呼她為皇后娘娘……我甚至在她瘋癲然后倒下之時,都不曾叫過她一聲‘娘’……”
她清冷的聲音在這寂靜的夜里,格外的哀傷。一聲聲的為什么訴說著她無盡的自責(zé)與悔恨,每一句都是難以自抑的心痛。她是那樣愛她的母親,因為太愛,所以才會恨了十年,到最后才發(fā)現(xiàn),母親活得那樣苦,那樣悲。
“如陌……”易語扶著她單薄的肩,很心疼的喚她。她不知道該怎么去安慰,因為如陌那空寂的雙眼告訴她,她的傷太深太深,深到別人無法探查,即使是如親人一般的她,也只能看著她痛,而無能為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