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賣煙壺老王索詐 砸菜碗小旦撒嬌
第三回 賣煙壺老王索詐 砸菜碗小旦撒嬌
話說魏聘才回來,書房中已吃過飯了。正在躊躇,想到外面館子上去吃點心。走到賬房門口,忽見一個小廝托著一個大方盤,內(nèi)放一只火鍋,兩盤菜,熱氣騰騰的送進去了。隨后見有管事的許順跟著進去,見了聘才,便問:“大爺用過飯沒有?”聘才道:“才從外頭送信回來的。”許順道:“既沒用飯,何不就請在賬房吃罷。”這許順夫婦是顏夫人陪房過來的,一切銀錢賬目皆其經(jīng)手。聘才進了賬房,許順要讓聘才先吃,聘才不肯,拉他同坐了。
吃過了飯,許順泡了一碗釅茶遞給聘才,說了一會閑話,看壁上的掛鐘已到未初。偶然看見一個紫竹書架上有幾本殘書,順手取了兩本,看時卻是抄寫的曲本,無非是《牡丹亭》、《長生殿》上的幾支曲子。又取一本,薄薄的二三十頁,卻是刻板的,題著《曲臺花選》,略翻一翻,像品題小旦的。再拿幾本看時,是不全的《綴白裘》。聘才道:“這兩本書是自己的么?想來音律是講究的。”許順道:“哪里懂什么音律?不知是哪個爺們撂在這里的。”聘才要借去看看,許順道:“只管拿去。”聘才抽了出來,到自己房里歪在炕上,取那本《花選》看了一會,記清了八個名氏,一面想道:“原來京里有這樣好小旦!怪不得外省人說‘要看戲,京里去’。相貌非但好,個個有絕技,且能精通文墨,真是名不虛傳。這樣看起來,那琴官雖然生得天仙似的,只怕未必比得上這一班。”忽又轉(zhuǎn)念道:“這書上說的,也怕有些言過其實。若論相貌,我看世界上未必賽得過琴官。”重新又將這八個人的光景逐一摹擬一番,又牢牢的記了一記。只見四兒跑進來說道:“同路來的葉先生找少爺說話,現(xiàn)在賬房里。”聘才道:“這也奇了,他怎的到這里來?”就將《花選》塞在枕頭底下,帶上房門,出來到了賬房。見葉茂林同著個白胖面生的人在那里坐著,見聘才進來,都站起了,上前拉手問好。聘才道:“葉先生到此,有何貴干?”葉茂林笑嘻嘻的道:“曉得尊駕在此,特來請安的。”聘才知道他是順口的話,便道:“我還沒有來奉拜,倒先勞你的駕過來。”又問:“那位貴姓?”葉茂林道:“這是我們大掌班金二爺,來請梅大人定戲的。”
聘才待再問時,只見許順從上頭下來說道:“大人吩咐,既是正月初五以前都有人定下,初六七也使得,就是不許分包。”那金二道:“不分包這句話卻不敢答應(yīng)。正月里的戲,不要說我們聯(lián)錦班,就是差不多的班子,哪一天不分三包兩包?許二爺,勞你駕,再回一聲罷。”許順道:“已經(jīng)回過了,是這么吩咐下來,再去回時也是白碰釘子。要不然,到王大人那里去商量罷。”金二道:“這日子呢?”許順道:“一發(fā)和王大人商量,不拘初六、初七,定一天就是了。”葉茂林道:“到王大人宅子去,回來還要在此地經(jīng)過,不如我在此等一等。你同許二爺去說結(jié)了,回來同走罷。”金二道:“也好。”便同許順去了。葉茂林即問聘才:“可曾看過京里的戲?”聘才回說:“沒有。”茂林就說行頭怎樣新鮮,角色怎樣齊全,小旦怎樣裝束好看,園子里怎樣熱鬧,堂會戲怎樣排場,說得聘才十分高興。問起同船的人來,知琴官在曹長慶處,現(xiàn)今患了幾天病,也漸漸好了;琪官定于臘月初十日上臺;其余各自跟他師傅,也有在聯(lián)錦班的,也有過別班里去的。聘才又問他的寓處,說在楊柳巷聯(lián)錦班總寓內(nèi)。聘才道:“改日過來奉看。”茂林道:“這如何敢當(dāng)!只好順便去逛逛。”說著,許順已同了金二回來,已經(jīng)說妥,定于正月初六日在姑蘇會館,不論分包不分包,只要點誰的戲不短角色就是了。許順上去回明,付了定銀各散。是晚子玉課期,未得與聘才閑談。
次日,聘才記著葉茂林的話,吃了早飯想去聽?wèi)颍兴膬簬Я隋X,換了衣裳。因元茂在書房讀書,不好約他,獨自步行出門,不多路就到了戲園地方。這條街共有五個園子,一路車馬擠滿,甚是難走。遍看聯(lián)錦班的報子,今日沒有戲,遇著傳差。聘才心上不樂,只得再找別的班子。耳邊聽得一陣鑼鼓響,走過了幾家鋪面,見一個戲園寫著“三樂園”,是聯(lián)珠班。進去看時,見兩旁樓上樓下及中間池子里,人都坐滿了,臺上也將近開戲。就有看座兒的上來招呼,引聘才到了上場門靠墻一張桌子邊。聘才卻沒有帶著墊子,看座兒的拿了個墊子與他鋪了,送上茶壺、香火。
不多一會兒開了戲,沖場戲是沒有什么好看的。望著那邊樓上,有一班像些京官模樣,背后站著許多跟班;又見戲房門口簾子里有幾個小旦,露著雪白的半個臉兒,望著那一起人笑,不一會就攢三聚五的上去請安。遠遠看那些小旦時,也有斯文的,也有伶俐的,也有淘氣的。身上的衣裳卻極華美,有海龍,有狐腿,有水獺,有染貂,都是玉琢粉妝的腦袋,花嫣柳媚的神情。一會兒靠在人身邊,一會兒坐在人身旁,一會兒扶在人肩上。這些人說說笑笑,像是應(yīng)接不暇光景。
聘才已經(jīng)看出了神,又見一個閑空雅座內(nèi)來了一個人。這個人好個高大身材,一個青黑的臉,穿著銀針海龍裘,氣概軒昂,威風(fēng)凜凜,年紀也不過三十來歲。跟著三四個家人,都也穿得體面。自備了大錫茶壺、蓋碗、水煙袋等物,擺了一桌子。那人方才坐下,只見一群小旦蜂擁而至,把這一個大官座也擠得滿滿的了。見那人的神氣,好不飛揚跋扈,顧盼自豪,叫家人買這樣買那樣,茶果點心擺了無數(shù),不好的摔得一地,還把那家人大罵。聘才聽得怪聲怪氣的,也不曉得他是哪一處人。
正在看他們時,覺得自己身旁又來了兩個人。回頭一看,一個是胖子,一個生得黑瘦,有了微須,身上也穿得華麗,都是三十來歲年紀。也有兩個小旦跟著說閑話,小廝鋪上坐褥,一齊擠著坐下。聘才聽他們說話,又看看那兩個相公,也覺得平常,不算什么上好的。忽見那個熱鬧官座里有一個相公望著這邊,少頃走了過來,對胖子與那一位都請了安。這張桌子,連聘才已經(jīng)是五個人,況兼那人生得肥胖,又占了好多地方,那相公來時已擠不進去。因見聘才同桌,只道是一起的人,便向聘才彎了彎腰。聘才是個知趣的人,忙把身子一挪,空出個座兒。這相公便坐下了。即問了聘才的姓,聘才連忙答應(yīng),也要問他名氏。忽見那胖子扭轉(zhuǎn)手來,在那相公膀子上一把抓住,那相公道:“你做什么使這樣勁兒!”便側(cè)轉(zhuǎn)身向胖子坐了,一只手搭在胖子肩上。那先坐的兩個相公便跳將下去,摔著袖子走了。只聽得那胖子說道:“蓉官,怎么兩三月不見你的影兒?你也總不進城來瞧我?好個紅相公!我前日在四香堂等你半天,你竟不來,是什么緣故呢?”那蓉官臉上一紅,即一手拉著那胖子的手道:“三老爺今日有氣?前日四香堂叫我,我本要來的,實在騰不出這個空兒。天也遲了,一進城就出不得城。在你書房里住原很好,三奶奶也很疼我,就聽不得青姨奶奶罵小子打丫頭,摔這樣砸那樣。再和白姨奶奶打起架來,教你兩邊張羅不開。明兒早上好曬我在書房里,你躲著不出來了……”蓉官沒有說完,把那胖子笑得眼皮裹著眼睛沒了縫,把蓉官嘴上一擰,罵道:“好個貧嘴的小幺兒!這是偶然的事情,哪里是常打架嗎?”聘才聽得這話說得尖酸有趣,一面細看他的相貌,也十分可愛,年紀不過十五六歲,一個瓜子臉兒,秀眉橫黛,美目流波,兩腮露著酒凹,耳上穿著一只小金環(huán),衣裳華美,香氣襲人。
這蓉官瞅著胖子說道:“三老爺,你好冤人!說你常在全福班聽?wèi)颍巳У蹂X替小福出師,你瞧瞧小福在對面樓上,他竟不過來呢!”那胖子道:“哪里來這些話!小福我才見過一兩面,誰說替他出師?你盡造謠言。”蓉官道:“倒不是我造謠言,有人說的!”蓉官又對那人道:“大老爺是不愛聽昆腔的,愛聽高腔雜耍兒!”那人道:“不是我不愛聽,我實在不懂,不曉得唱些什么。高腔倒有滋味兒,不然倒是梆子腔還聽得清楚。”
聘才一面聽著,一面看戲。第三出是《南浦》,很熟的曲文,用腳在板凳上踏了兩板,就倒了一杯茶,一手擎著,慢慢的喝。可巧那胖子要下來走動,把手向蓉官肩上一扶,蓉官身子一晃,碰著了聘才的膀子,茶碗一側(cè),淋淋漓漓,把聘才的袍子潑濕了一大塊。那胖子同蓉官著實過意不去,賠了不是。聘才倒不好意思,笑道:“這有什么要緊?干一干就好了。”說著自己將手巾拭了,又聽了一回戲。
只見一個老頭子彎著腰,頸脖上長著灰包似的一個大氣瘤,手內(nèi)托著一個小黃漆木盤,盤內(nèi)盛著那許多玉器,還有些各樣顏色的東西,口里輕輕的道:“買點玉器兒,瞧瞧玉器兒!”從人叢里走近聘才身邊,一手捏著一個黃色鼻煙壺,對著聘才道:“買鼻煙壺兒!”聘才見這壺顏色甚好,接過來看了一看,問要多少錢。那賣玉器的道:“這琥珀壺兒是舊的,老爺要使,拿去就結(jié)了。人家要,是十二兩銀,一厘不能少的,你要,算十兩銀就是了。”聘才只道這壺兒不過數(shù)百文,今聽他討價,連忙送還。那賣玉器的便不肯接,道:“老爺既問價,必得還個價兒。你能瞧這壺兒又舊,膛兒又大,拿在手里,又暖又不沉,很配你能使,你總得還個價兒!”聘才沒法,只得隨口說道:“給你二兩銀子。”賣玉器的便把壺接了過去,說:“太少,買假的還不能。”停一會又說:“罷了,今日第一回開張,老爺誠心買,算六兩銀。”聘才搖著頭說不要,那賣玉器的嘆口氣,道:“如今買賣也難做,南邊老爺們也精明。你瞧這個琥珀壺兒,賣二兩銀,算了!底下你能常照顧我就有了。”說著又把壺兒送過來。
聘才身邊沒有帶銀子,因他討價是十兩,故意只還二兩,是打算他必不肯賣的,誰知還價便賣,一時又縮不轉(zhuǎn)來,只得呆呆的看戲不理他,然臉已紅了。那賣玉器的本是個老奸巨猾,知是南邊人初進京的光景,便索性放起刁來,道:“我賣了四十多年的玉器,走了幾十個戲園子,從沒有見還了價,重說不要的。老爺哪里不多使二兩銀?別這么著!”靠緊了聘才,把壺兒捏著。聘才沒奈何,只得直說道:“今日實在沒有帶銀子,明日帶了銀子來取你的罷。”那賣玉器的哪里肯信,道:“老爺沒有銀子,就使票子。”聘才道:“連票子也沒有。”賣玉器的道:“我跟老爺府上去領(lǐng)。”聘才道:“我住得遠。”賣玉器的只當(dāng)不聽見,仍捏著壺兒緊靠著聘才。
那時臺上換了二黃戲,一個小旦才出場,尚未開口,就有一個人喊起好來,于是樓上樓下幾十個人同聲一喊,倒像救火似的。聘才唬了一跳,身子一動,碰了那賣玉器的手,只聽得“撲托”一響,把個松香煙壺砸了好幾塊。聘才吃了一驚,發(fā)怔起來。那賣玉器的倒不慌不忙,慢慢的將碎壺兒揀起,擱在聘才身邊,道:“這位爺鬧脾氣,整的不要要碎的。如今索性拉交情,整的是六兩銀,碎的算六吊大錢,十二吊京錢。”聘才便生起氣來,道:“你這人好不講理!方才說二兩,怎么如今又要六兩?你不是訛我么!”旁邊那些聽?wèi)虻亩继嫫覆挪黄健F覆糯l(fā)作,只見那個胖子伸過手來,將那賣玉器的一扯,就指著他說道:“老王,你別要這么著!”聘才連忙招呼,那胖子倒真動了氣,又道:“老王,你別要混懵,怎么拿個松香壺兒,不值一百錢,賺人二兩銀,砸碎了就要六兩?你瞧他南邊人老實,不懂你那懵勁兒,你就懵開了。我姓富的在這里,你不能!”那賣玉器的見了他,就不敢強,道:“三爺,你怎么說,怎么好。”那胖子就叫跟班的給他四百錢。賣玉器的尚要爭論,那一位也說道:“富三爺哪里不照應(yīng)你?這點事你就這么著!況且富三爺是為朋友的,下次瞧瞧有好玉器,我們多照顧你一點就夠了。”蓉官接口道:“這老頭子,好討人嫌!彎著腰,托著那浪盤子,天天在人空里擠來擠去,一點好東西都沒有。誰要買,德古齋還少嗎?”賣玉器的只得忍氣吞聲,拿了碎煙壺走了出去,嘴里咕嚕道:“鬧揚氣,充朋友,照顧我?也配!有錢盡鬧相公!”又擠到別處去了。聘才心里甚是感激,連忙拉著富三的手道:“小弟粗魯,倒累三爺生氣。”又向那人也拉了拉手,就叫四兒拿出二百大錢來,雙手送上。富三笑道:“這算什么?”接過來遞與聘才的四兒道:“算我收了,給你罷。”四兒不敢接,聘才又笑道:“斷不敢要三爺破鈔,還請收了!”又將錢交與富三的家人。富三接過來,往桌上一扔,道:“你太酸了!幾個錢什么要緊,推來推去的推不了!”聘才只得叫四兒收了,叫他請了安,謝了賞。
聘才已聽得人叫他富三爺,自然姓富了。便問那一位的姓,是姓貴,名字叫芬,現(xiàn)在部里做個七品小京官。這富三爺叫富倫,是二品蔭生,現(xiàn)做戶部主事。一一領(lǐng)教過了,富、貴二人也問了聘才的姓,又問了他是哪一處人,現(xiàn)在當(dāng)什么差。聘才道:“小弟是江寧府人,才到京,尚未謀干什么。此時寓在鳴珂坊梅世伯梅大人處。”富三道:“江寧是個好地方,我小時候跟著我們老爺子到過江寧。那時我們老爺子做江寧藩司,我才十二歲,后來升了廣東巡撫。你方才說鳴珂坊梅大人,他也在廣東做過學(xué)差,與我們老爺子很相好。以后大家都回了京,我們老爺子做了侍郎,不上一年就不在了。我是沒有念過書,不配同這些老先生們往來,所以這好幾年不走動了。聞得他家玉哥兒很聰明,人也生得好,年紀也有十六七歲了,不知娶過媳婦兒沒有?”聘才一一回答了,又與貴大爺寒暄一番。聘才已知富三是個熱心腸,多情多義的人,那個貴大爺卻是謹慎小心、安分守己的一路。當(dāng)下三人倒閑談了好一會。
蓉官又到對面樓上去了,聘才望著他又去與那黑臉大漢講話,又見那個賣玉器的擠上樓去,捏著些零碎玉件,到那些相公身邊混了一陣,只管兜搭,總要賣成一樣才去的光景。那個黑大漢好不厭他,便吆喝了一聲,那賣玉器的尚不肯走,嘴里倒還講了一句什么,那個黑大漢聽了大怒,便命家人扠他出去。眾家人聽不得一聲,將他亂推亂攆。那個老頭子見勢頭不好,便也不敢撒賴,腰駝背曲的一步步走出來,又要照應(yīng)盤內(nèi)東西,當(dāng)當(dāng)啷啷的,把些料壺兒、料嘴子砸了好些,彎了腰揀了一樣,盤里倒又落下兩樣。心里想拼著這條老命訛他一訛,看看那位老爺?shù)南嗝蚕染秃ε拢歉蝗隣斂杀龋坏煤蹨I,一步步的走下樓來。下了樓,才一路罵出戲園。看得那些相公個個大笑,都探出身子看他出了戲園,才住了笑。這邊富三看了,也拍手稱快。聘才更樂得了不得,但不知這個人是個什么闊人,少頃等蓉官來問他。只見那黑大漢已起身,帶了四個相公,昂昂然大踏步的出去了。那些沒有帶去的相公,又分頭各去找人。
不一刻,蓉官又過來坐下。富三笑道:“空巴結(jié)他,也不帶你去。磨了半天,一頓飯都磨不出來。”蓉官點著頭道:“不錯,我磨他。他叫我我也不去,這位老爺不是好相交的!”富三道:“這人是哪里人,姓什么?”蓉官道:“是廣東人,我只聽得人都稱他奚大老爺,我也是才認識他,且他也到京未久。他就待春蘭待得好,今日春蘭身上穿那件玄狐腿子的,是奚大老爺身上脫下來,現(xiàn)叫毛毛匠改小的。”說罷,即湊著富三耳朵問了一句。富三道:“怎么,你今日又有空兒?”蓉官笑嘻嘻的,兩手搭著富三的肩,把他揉了幾揉。
富三見聘才人品活動,又系梅氏世誼,便道:“魏大哥,今日這戲沒有聽頭,咱們找個地方喝一盅去罷。”聘才見富三是個慷慨爽快的人,便有心要拉攏他,說道:“今日幸會,但先要說明,賞兄弟的臉作個東。”富三笑道:“使得。”就在靴革幼里拿出個靴頁子來,取一張錢票交與他跟班,給看座兒的:“連這位老爺?shù)膽蝈X也在里頭。”聘才又再三謝了。于是帶了蓉官,一同出來。
他們是有車來的,聘才搭了蓉官的車,四兒也跨了車沿,跟兔坐了車尾。聘才在車里隨口的說笑,哄得蓉官十分歡喜,又贊他的相貌,要算京城第一,說說笑笑,已到了一個館子。一同進去,揀了雅座坐了。走堂的上來張羅,點了菜,蓉官斟了酒。只聽得隔壁燕語鶯聲,甚為熱鬧。蓉官從板縫里望時,就是那個奚大老爺帶了春蘭,還有三個相公在那里。
聘才問富三道:“老太爺?shù)闹M,上下是哪兩個字?”富三不解所問,倒是貴大爺明白,即對富三說道:“他問大叔官名是叫什么?”富三道:“你問我們老爺?shù)拿置矗课覀兝蠣斀懈话彩馈!逼覆偶凑酒鹕韥恚溃骸肮植坏昧耍隣斒莻€大賢人之后!你們老大人在我們南京地方已成了神!三年前,地方上百姓共捐了幾千銀子,造了一個名宦祠,供了老大人的牌位。還有一位是江寧府某大老爺,這老大人生前愛民是不用說了,到歸天之后,還戀著南京百姓,遇著瘟疫、蝗蟲、水旱等災(zāi),常常的顯圣,有求必應(yīng),靈驗得很。只怕督撫就要奏請加封的,那些百姓感戴到一萬分,愿老大人的世世子孫位極人臣,封侯拜相,這也是一定的理。今看三爺這般心地,那樣品貌,將來也必要做到一品的!”幾句話把富三恭維得十分快樂,倒回答不上來。
貴大爺?shù)溃骸斑@個話倒也可信。大叔在江寧年數(shù)本久,自知府升到藩司,也有十幾年,自然戀著那地方上了。”富三道:“我們老爺在江寧十六年,自知府到藩司,沒有出過省,真與南京人有緣。我是生在江寧府衙門里的,所以我會說幾句南京話。”聘才又將貴大爺恭維一番。貴大爺?shù)溃骸拔疫@個功名是看得見的,要升官也難得個揀選,不是同知,就是通判,并無他途。”聘才道:“將來總不止于‘同’、‘通’的。”蓉官笑道:“你瞧我將來怎樣?”聘才笑道:“你將來要到月宮里去,會成仙呢!”富三、貴大皆笑。蓉官罰了聘才一杯酒,道:“你此時倒會說話,為什么見了那個賣玉器的就說不出來?”聘才笑道:“今日幸遇見了三爺、大爺,不然我真被他纏不清了。”富三道:“這種人是怕硬欺軟,你越與他說軟話,他越不依的。你不見樓上那個人,將他轟出來,砸掉了許多東西,他何曾敢說一聲?不過咱們不肯做這樣霸道事,叫苦人吃虧。其實四百錢還是多給的,他那個料壺兒準不值一百錢!”聘才又贊了幾聲“仁厚待人,必有厚福”。
蓉官道:“那奚老爺?shù)臓攤兒貌焕Γ瑢⑦@老王推推搡搡的。我怕跌了他,把他那浪盤子的臭雜碎全砸了,不絕了他的命?倒幸虧沒有砸掉多少,只砸了兩個料嘴子,一個料煙壺。有一個爺們更惡,在他脖子那個灰包上一扠,那老王噎了一口氣,兩個白眼珠一翻,好不怕人!這個奚大老爺?shù)男宰右蔡m或扠死了他,也要償命的!”蓉官說到此,只聽得隔壁雅座里鬧起來,聽得一人罵道:“雞巴攘的,又裝腔做作了!”蓉官低低的說道:“不好了,那位奚大老爺又翻了,不知罵誰。”便到板壁縫里去望他們。這邊聘才與富三、貴大都靜悄悄的聽。
聽得一個相公說道:“你倒開口就罵人!好便宜的雞巴,做起菜來,你口里還吃不盡呢!”聽得那人又罵道:“我最恨那裝腔做作的,一天一個樣子!”又聽得那相公說道:“就算我裝腔做作了,你也不能打死了我!”又聽得那人罵道:“我倒不打死你,我想攘死你!”聽得“當(dāng)啷”一聲,砸了一個酒杯。那人又說道:“這聲音響得小,要砸,砸大的!”聽得那相公說道:“你愛聽響的?”便又一聲響,砸破了一個大碗。那人道:“你會砸,我不會砸?”也砸了一個。那相公道:“你愛砸,誰又攔你不砸!”便接連叮叮口當(dāng)口當(dāng)砸了好幾個。那人怒極了,說道:“你真砸得好!”便索性把桌子一掀。這一響更響得有趣,那三個相公一個已唬跑了,兩個死命的解勸,口中不住的“大老爺”、“干爹”、“干爸爸”的求他不要生氣。那個砸碗的相公也跑到院子里,嗚嗚咽咽的哭起來了。掌柜的,走堂的一齊進來勸解,都不敢說一句話,盡賠著笑臉,大老爺長,大老爺短。那掌柜的又去安慰那相公,嘻嘻的笑說道:“春蘭,做什么與大老爺這么慪氣?你瞧,嶄新的玄狐腿子,濺了油了,快拿燒酒來擦。”就有伙計們拿了燒酒,掌柜的替他抹干凈了。一面把那位奚老爺請了出來,另到一間屋子坐了,拉了那相公上前,勸他賠個不是。那相公只管哭,不肯賠禮。那姓奚的見掌柜的如此張羅,也有些過意不去,說道:“倒吵鬧了你們。這孩子一天強似一天,令人生氣!”那掌柜的倒代這相公請安作揖的,在那里做花臉。那姓奚的氣也平了,那相公也住了哭。
掌柜的又將那三個相公也找了進來,吩咐伙計們照樣辦菜,拿上好的碗盞,與大老爺消氣和事。掌柜的又說那走堂的道:“老三,你不會伺候!這砸碗的聲音是最好聽的,你應(yīng)該拿頂細料的瓷碗出來,那就砸得又清又脆,也叫大老爺樂一樂。這半粗半細的瓷器,砸起來聲音也帶些笨濁!你瞧,大老爺當(dāng)賞你五十吊,也只賞你四十吊了。”說得眾伙計哈哈大笑,一面去掃地抹桌子。這一地的菜,已經(jīng)有四條大狗進去吃得差不多了,大家搶吃,便在屋里亂咬起來,四條大狗打在一處。眾伙計七手八腳,拿了棍子、掃把趕開了狗,然后收拾。
你道這掌柜的為什么巴結(jié)這個姓奚的?他知道這個姓奚的是廣東大富翁,又是闊少爺,現(xiàn)帶了十幾萬銀子進京,要捐個大官。已到了一月有余,差不多天天上他的館子,已賺了他正千吊錢了。這一桌菜連碗開起賬來,總要虛開五六倍,應(yīng)五十吊,大約總開三百吊。那位姓奚的最喜喝這杯“快樂酒”,你再開多些,他也照數(shù)全給,斷不肯短少。這是海南大紈衤夸,到京里來想鬧點聲名,做個冤桶的。此時只曉得他排行是十一,就稱呼他為奚十一。那個砸碗的相公,就是蓉官說的春蘭了。
富三與聘才、貴大都在門口看了一會進來,蓉官吐了吐舌,說道:“好不怕人!這才算個標子!”富三笑道:“這種標也標得無趣。但不知為什么事鬧起來?”蓉官道:“這位奚大老爺?shù)南伦髌猓侵v不出來的。”于是富三與聘才、貴大豁了一會拳,此時天氣尚短,他們也要進城。貴大爺先搶會賬,聘才又要作東,富三爺?shù)溃骸岸疾灰獡專@一點小東,讓我富老三做了罷。明日就吃你,后日再吃他。”大家只得讓富三爺會了賬。
富三、貴大得了聘才一番恭維,心里著實喜歡。聘才又問了兩個人的住處,說:“明日要來請安。”富三道:“我住在東城金牌樓路西,茶葉鋪對門。”指著貴大爺?shù)溃骸八驮诓枞~鋪間壁,門上都是戶部封條。明日如果來,我們就在家里等你。”聘才說:“一定來的,咱們從此訂交。只是我是個白身人,仰扳不上。”富三、貴大同說:“罰你!咱們哥們論什么?你不嫌我們粗魯就是了。”富三賞了蓉官八吊錢,跟兔兩吊錢。蓉官謝了賞,辭了貴大爺與聘才先走了。
此時日已西沉,富、貴兩人急急的趕城。聘才送了他們上車,同著四兒慢慢步行而歸,到家時點了燈了。子玉、元茂都在書房夜課,聘才換了衣裳,趿著鞋,喝了幾杯茶,坐了一會兒。少停,子玉、元茂出來,同到聘才房里。只見聘才解下腰間的褡包,一只手揣在懷里,剩著一只空袖子,悠悠蕩蕩的在房里走來走去轉(zhuǎn)圈兒。見了子玉、元茂進來,使嘻嘻的笑。元茂道:“今日什么事,到此刻才回?”又湊到他臉上一看,道:“酒氣熏熏,一定是葉茂林請你的。可曾見那些小孩子么?”聘才道:“我沒有去找葉茂林,我倒聽了聯(lián)珠班的戲。那班里的相公足有五六十個,都是生得很好的。遇見一個相好,是從前南京藩臺的少爺,與我們也有世誼,他請我吃飯,叫了個相公,也是上等的。”子玉道:“大哥,你前日說那琴官脾氣不好,又愛哭,是怎樣脾氣?”聘才道:“那琴官的脾氣是少有的,大約托生時,閻羅王把塊水晶放在他心里,又硬又冷,絕沒有一點憐憫人的心腸。這個人,與他講‘情’字是不必提了!我因為他腦袋生得好,生了一片憐香惜玉之心,奴才似的巴結(jié)他,非但不能引他笑一笑,倒幾次惹得他哭起來。這個脾氣!教人怎樣說得出來?總而言之,他眼睛里沒有瞧得起的人就是了。”
子玉想道:“果然有這樣脾氣,這人就是上上人物,是十全的了。”便呆呆思想起來,便又轉(zhuǎn)念道:“人海中庸耳俗目,都喜獻媚逢迎,只怕這清高自愛的佳人必遭白眼。除非有幾個正人君子,同心協(xié)力提拔他,使奸邪輩不得覬覦,然后可以成就他這錚錚有聲、皎皎自潔,使若輩中出個奇人,倒也是古今少有的。”子玉想到此,這條心有些像柳花將落,隨風(fēng)脫去,搖曳到琴官身上了。忽見李元茂把風(fēng)門一開,說道:“了不得了!”不知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諱——此處指名字。舊時對帝王將相或尊長不敢直稱其名,謂之避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