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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zhí)爝h直待身上背著小山一般青草垛子的蕙蘭走出半里多遠,這才轉出樹后,沿著村道慢慢的朝向村頭走去。 穿過郁郁蔥蔥的香樟樹林,穿過將熟未熟的金黃麥田,蕙蘭背著青草垛子的身影始終沒有走出過張?zhí)爝h的視野。村道兩旁林木掩映,村道中間陽光疏落,張?zhí)爝h仿佛聽到了蕙蘭滯重的腳步聲和粗糲的喘息聲,仿佛看到了蕙蘭汗水湯湯的臉龐和散亂于兩鬢的雜著草莖的秀發(fā)。可惡的王天朋,可憐的蕙蘭……他多想緊步趕上幫助蕙蘭一把,但卻始終不敢,他知道蕙蘭對于他的那份特殊感情,他害怕長舌的婆娘們背地里胡亂編排的閑話。他只能遠遠的跟在后面,眼睛盯著蕙蘭艱難前行的身影,在心里默默的為她打氣鼓勁。 其實,除了蕙蘭和長舌的婆娘們之外,在他的內(nèi)心深處,更有一座翻越不過、也永遠不能翻越的大山,那就是若鳳。 他時常想起當時是在怎樣的一種境況下,若鳳毅然決然的和他走到一起的: 高考落榜后,他重新回到了生他養(yǎng)他的仲景村,重新過起了那種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農(nóng)民生活。他多少有了些知識,因此也便能用一種小知識分子的眼光來觀察和思考農(nóng)村。他知道,僅僅依靠那幾畝責任田里的收入產(chǎn)出,只能填飽肚皮,要想真正發(fā)家致富,必須另謀出路。他于是便一面幫著父親種田,一面利用農(nóng)閑時節(jié)學做買賣;接下來的幾年時間里,他先后走村串鄉(xiāng)賣過冰棍、醬菜、棉油皂,又炸過苞米花,販過黃花菜。小本生意難做,每日里南來北往辛苦奔波,站人檐下遭人白眼,幸運的時候賺取幾個零花小錢,背運的時候則賠得血本無歸。就是在這個時候,他和若鳳走到了一起。 一天,他去到水源鎮(zhèn)的集市上販賣黃花菜,意外的碰見了早他幾年輟學的若鳳。若鳳正帶著若桐在集市上叫賣自家田里長出的蔥蒜芫荽。兩人的攤位相距不遠,又是舊日同學,于是便慢慢的攀談起來。他這才知道,若鳳的父親母親已在兩年前因病先后過世,家里只剩下了她和若桐姐弟兩人,如今依靠胡亂種點時令新鮮蔬菜買賣度日。若鳳的兩個叔叔由于想霸占她父母留下的房產(chǎn)宅基,早把姐弟二人看作眼中釘肉中刺;而鎮(zhèn)上的幾個地痞無賴因涎于若鳳的賢淑柔美,也不時前來嬉戲糾纏,無理取鬧。總之,若鳳和若桐的處境十分艱難。 然而不管怎樣辛苦,怎樣勞累,若鳳每天清晨都會帶著若桐準時出攤,即便刮風下雨也不例外。最初時候,張?zhí)爝h和若鳳也僅限于同學關系,并不比集市上幾個有事沒事總愛跑來若鳳跟前幫忙獻殷勤的年輕攤販更進一步;兩人真正走近,起始于那次張?zhí)爝h拒售發(fā)餿變質(zhì)番茄的事件。 那晚,張?zhí)爝h背靠架子車坐在陰溝上面的橋欄上,整整幾個小時動也未動。他覺得自己真正走到了窮途絕境,幾個月來的積蓄,幾個月來的血汗,全部化作了發(fā)餿變質(zhì)的番茄靜靜的躺在陰溝里邊。他不知怎樣面對父親,怎樣面對鄉(xiāng)鄰,甚至怎樣繼續(xù)他的人生之路…… 月亮升起來了,浮在東天稀薄的云絮間;風兒雖微,但卻挾帶了陣陣寒意侵襲著裸露的胳臂腿腳;張?zhí)爝h牙齒咯咯的打著抖,但卻仍然不肯起身,因為他實在找不到起身的理由,也實在聚不起起身的力氣。恍惚之際,他似乎聽到身后不遠處傳來細微的聲響,轉頭過去,正看到慘白的月色下面,若鳳手拉若桐,姐弟兩人站在路旁的白楊樹下,目光關切的凝望著他。 “若鳳,我……”張?zhí)爝h拼盡全力站起身來,又拼盡全力將涌至眼眶的淚水逼流回去,這才嘶啞著嗓音叫了一聲。 若鳳拉著若桐,幾步走了近來,將一兜手帕裹卷著的東西遞在張?zhí)爝h的面前:“這是兩塊烙饃,你快吃吧!” 張?zhí)爝h不肯伸手去接,若鳳便將手帕裹卷塞在他的懷里,然后轉過身去娓娓說道:“人生沒有翻不過去的火焰山,也沒有趟不過去的流沙河。只要走正道,拼力干,我相信終會有好的結局!” “可我這次連本錢都折在了里面……”張?zhí)爝h依舊打不起精神,哭喪著臉說道。 “你要用錢,我這里攢有七十多元,統(tǒng)統(tǒng)給你!”若鳳說著,又遞過來了一個小包…… 番茄事件之后,若鳳和張?zhí)爝h的關系漸漸親密起來:每天清晨,張?zhí)爝h都會起早去到若鳳的村莊,接上若鳳若桐一道趕往鎮(zhèn)上做買做賣;中午,三人就著開水,在集市上吃一頓自帶的干糧,繼續(xù)忙活;傍晚,張?zhí)爝h再將若鳳若桐送回村莊,然后自己摸黑回家。就這樣,兩人的話越談越投機,心越想越貼近。一年以后,若鳳毅然決然的放棄父母遺留的房產(chǎn)宅基,同時宣布和兩個叔叔斷絕關系,然后帶上若桐,挎著一個藍布碎花包袱步行走進了仲景村…… 直到今天,那個繁花盛開雨絲飄飛的春日中午,若鳳左手挎著包袱,右手拉著若桐,踩著滿地落花也踩著滿地泥濘,一路頂風冒雨的來到仲景村的情景,依舊清晰的鐫刻在張?zhí)爝h的腦海里…… 看來這輩子,也只有若鳳一個女人才能完全占據(jù)自己的身心了。張?zhí)爝h這樣想著,眼前又浮出了十八歲那年的夏末秋初,他和蕙蘭在雨中的麥秸垛下乍然初逢的情景。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傷感和遺憾慢慢的襲上了他的心頭……他覺得他應該幫助蕙蘭一把,不為別的,只為回報蕙蘭對于他的那份情意,只為求得自己內(nèi)心里的一點安慰。 接下來,張?zhí)爝h便開始在心里盤算著幫助蕙蘭的具體辦法: 之前“天鳳”農(nóng)業(yè)開發(fā)公司下面一直設置三個工作組:機械作業(yè)組、田間管理組、財物調(diào)配組。機械作業(yè)組負責土地的耕整、播種及收獲;田間管理組負責土地的規(guī)劃、種子化肥的選購和作物的病蟲害防治。這兩個小組基本上處于零散的管理模式,其成員多為村里懂機械有技術而由于種種原因沒能外出務工的年輕人,其中趙夏雨便是其中的骨干,他們農(nóng)忙時節(jié)招之即來,農(nóng)閑時節(jié)揮之即去,工錢一天一結,決不拖欠。財物調(diào)配組負責所產(chǎn)糧食的對外銷售、帳目的來往結算,其成員自然由張?zhí)爝h和若鳳、若桐、小王擔任了。 現(xiàn)在,隨著跨河發(fā)展計劃一天一天的鋪開落實,張?zhí)爝h越來越覺得三個工作組已經(jīng)不能滿足經(jīng)營的需要,早便在心里琢磨著是否應該成立新的工作組了。那么就在這新成立的工作組里為蕙蘭謀點什么做吧。對,就這樣…… 張?zhí)爝h牽腸掛肚的想了一路,恍恍惚惚的進了家門,直到坐在桌前,若鳳將一碗堆得冒高的蒜汁莧菜撈面端放他的面前,這才回過神來。 “蒜汁莧菜撈面,姐夫的最愛!”若桐望著張?zhí)爝h,嬉笑打趣說道。 事實確是如此,每年的麥子黃熟時節(jié),張?zhí)爝h最愛吃的就是這種蒜汁莧菜撈面了。此刻張?zhí)爝h接過飯碗,用筷子將高高凸出碗沿、堆得幾同山尖般的面條和莧菜挑了幾挑,使滴了小磨香油的蒜汁均勻的融入里面,但見碗內(nèi)青的是莧菜,白的是面條,青白相間,不單養(yǎng)眼,而且又極能勾起人的食欲。不過張?zhí)爝h并未立即動筷,只是遲疑著說道:“若鳳,若桐,我有件事想和你們商量!” “商量什么?你是姐夫,又是‘天鳳’的掌門人,只管獨裁吧!”若桐嘻嘻笑著說道。若鳳則平靜的問道:“什么事情,你說吧!” 張?zhí)爝h瞟了一眼遠在門外大槐樹下端碗吃飯的子良伯、栗花嬸和禾禾,吞吞吐吐的談起了自己的想法,說是打算在機械作業(yè)組、田間管理組、財物調(diào)配組之外,另再成立一個畜牧養(yǎng)殖組,成員嘛,就雇請村里的十名男子十名婦女,分為兩個小分隊;任務嘛,則是輪流飼養(yǎng)照看扒淤河東岸林內(nèi)的雞崽鴨崽,順便經(jīng)管河里的魚苗和西岸的幼樹:婦女小分隊白天值班,男子小分隊夜間值班,每人每天工錢開價八十元。張?zhí)爝h掰著手指頭點了十名男子和十名婦女的名字:李大牛、錢二狗、猴跳三還有他們各自的婆娘……順便把蕙蘭也夾在了里面。 張?zhí)爝h關于成立畜牧養(yǎng)殖組的提議獲得了若鳳若桐的一致通過;接下來,張?zhí)爝h鼓足了勇氣說道:“我想由蕙蘭擔任畜牧養(yǎng)殖組的組長,工錢開到每天一百元。蕙蘭別看表面柔和,其實干事非常認真負責,值得信賴……” 當點到蕙蘭的名字時,正在彎腰撈面的若桐停下手腳,抬起頭來盯著他望了半天,然后又扭頭看了看若鳳,嘴里叫道:“姐吔,姐……” 對于蕙蘭,張?zhí)爝h雖然在心內(nèi)存著絲絲縷縷的牽掛,然而在回家的路上他已打定主意并反復的告誡自己,無論在什么情況下,都決不能做任何一件對不起若鳳的事情。此刻,他小心翼翼的提到蕙蘭的名字,卻被若桐一口點透,心里當時便“咯噔”一下,暗想,倘若若鳳真的搖頭拒絕,那事情也就只有到此為止了…… 然而,若鳳的表情卻很淡然,半點兒也看不出有什么波動的地方;她瞪了若桐一眼:“怎么,你有什么不同意見嗎?” 若桐趕緊低下頭去,挑起一筷面條送進口里,嗚嚕不清的說道:“同意,同意。堅決舉雙手擁護姐夫的英明決策!……”</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