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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zhí)爝h(yuǎn)雙手攥緊?把,高高掄起,狠狠揮下,伴隨著“嗨”的一聲喝號,鋒利的?刃深深吃進(jìn)了面前被凍得堅硬如鐵的糞堆里面;緊跟著雙手握著?把向上一抬,?刃下面,一爿碗口大小的糞塊便被撬起,離開了大堆土糞。接下來,他又翻轉(zhuǎn)?刃,用?腦在糞塊上輕磕三下兩下,糞塊就變得碎若顆粒了?! ∶磕甑某醮簳r節(jié),張?zhí)爝h(yuǎn)都要將村中池塘底部干涸的淤泥挑上幾十大挑,倒放在這仲景坡的西北角上,然后再將牛圈里的牛糞起出,層層壓覆上面;淤泥牛糞經(jīng)過夏秋兩季的烈日曝曬、風(fēng)雨漚蝕,逐漸蒸騰發(fā)酵成為土糞復(fù)混肥,施進(jìn)地里格外肥田。只是這種復(fù)混肥夏秋時候蒸騰發(fā)酵起來散發(fā)出的氣味總很難聞,若鳳倒也無話,若桐每次上得坡來總要夸張的拿手捏著鼻子;每當(dāng)這種時候,張?zhí)爝h(yuǎn)就要教導(dǎo)若桐:“沒有大糞臭,哪來五谷香?你聞著它臭,我卻聞著它香哩!” 張?zhí)爝h(yuǎn)的身后,二十余只剛剛出籠的公雞母雞散作扇面形狀,一邊腳爪前后刨扒糞土顆粒,一邊伸頭縮腦仔細(xì)搜尋著其間的蟲子草粒。一只剛剛成年的公雞仿佛有了重大收獲,昂首奓翅,咯咯咕咕的叫了幾聲,其余的母雞立刻奮足展翅,四面奔擁而來,眾星攢月般的將它包圍在了中間;公雞在一眾母雞群里雄視闊步的來回踱著,極顯驕傲神色?! 芭蕖保瑥?zhí)爝h(yuǎn)直腰立身,將?把攬在懷里,往手心吐了一口唾沫,兩手對搓幾下,然后再次緊握?把,將?刃高高的掄過了頭頂。盡管深秋的清晨溫度很低,幾欲呵氣成冰,但張?zhí)爝h(yuǎn)身上卻只穿一件單薄的保暖內(nèi)衣,褲腳挽得老高,頭頂發(fā)間冒著氤氳白氣,鼻尖上也掛上了幾顆細(xì)密的汗珠。 “天遠(yuǎn),天遠(yuǎn)娃——” 張?zhí)爝h(yuǎn)正自干得全神貫注,熱火朝天,忽然隱約聽得背后傳來一聲蒼老的呼喚;急忙轉(zhuǎn)頭看時,原來卻是八十多歲的瞎子祖爺。瞎子祖爺上身前傾,雙手按壓著竹根拐杖,顫巍巍的站在三丈開外的一株大槐樹下面;東天鋪撒而來的晨曦透過大槐樹蕭疏的枝葉,將瞎子祖爺半個身子耀得金黃通亮。瞎子祖爺?shù)纳砗笳局呤鄽q的麥葉奶、六十多歲的麻葉嬸,三人后面數(shù)丈遠(yuǎn)處的薄霧晨嵐中又站著李大牛、錢二狗、猴跳三十多名中年村民,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投射在張?zhí)爝h(yuǎn)的身上。 “呀,是祖爺、奶、嬸過來了,還有大牛、二狗、跳三你們幾個呀……”張?zhí)爝h(yuǎn)急忙放下鐵?,雙手在胯間抹了幾抹,拽過兩三把小凳放在瞎子祖爺、麥葉奶和麻葉嬸面前,然后又快步回進(jìn)玻璃亭內(nèi)捧了瓜子和糖出來,一一分發(fā)給眾人并熱情的招呼道,“你們大家伙兒可是有些時日不到我這坡上來玩了。坐,坐,坡上凳子不夠,我這就打電話通知若桐再搬幾把過來!” 張?zhí)爝h(yuǎn)邀讓半天,瞎子祖爺方將拐杖擱放腿間,一搖三顫的坐在了凳上,麥葉奶脫下鞋子墊在屁股下面,背靠大槐樹干坐下,麻葉嬸則用襖袖胡亂抿了抿大槐樹凸出地面的一段樹根,然后坐了上去。張?zhí)爝h(yuǎn)再邀讓其他村民時,李大牛雙手?jǐn)n袖,脖子伸得老長,咧著厚嘴唇嘿嘿干笑兩聲道:“不啦,天遠(yuǎn),在你這全村首富跟前,我們就是坐也坐不自在呀!”說完遠(yuǎn)遠(yuǎn)的站在了麻葉嬸身后,和張?zhí)爝h(yuǎn)保持著兩丈來遠(yuǎn)的距離?! 按笈#茨阏f到哪里去了!”張?zhí)爝h(yuǎn)笑著回答一句,放下瓜子和糖,然后提了茶瓶分倒幾碗開水一一放在瞎子祖爺、麥葉奶和麻葉嬸的腳前。就在張?zhí)爝h(yuǎn)轉(zhuǎn)身倒水時候,錢二狗伸出腳尖在李大牛肥碩的屁股上輕輕一勾,低聲說道:“李大牛你個肉頭,也不回家撒泡尿照照自己那樣,人頭不像人頭,樹根不像樹根,還想出頭露面的搶著說話哩!”李大牛瞪眼齜牙剛要回敬錢二狗,趕巧張?zhí)爝h(yuǎn)回過頭來,于是便只好雙手捂著屁股,口里連發(fā)哏聲,勉強將一股怨氣壓下肚去?! 白鏍?,奶,嬸,你們都是上了年歲的人,有啥事情著人招呼一聲,我這作晚輩的去往村里面見你們就是,何苦勞師動眾的跑上這么一趟呢?”一切安置完畢,張?zhí)爝h(yuǎn)方站在瞎子祖爺跟前,又將疑惑的目光再在眾人臉上掃視一遍,說道。 “若是雞毛蒜皮的小事,我們還真不愿輕易過來打擾你哩!”瞎子祖爺弓腰縮頸,把一張核桃臉憋得紫青,許久方才咳出一口痰來,“天遠(yuǎn)娃,祖爺親眼看著你白手起家,一步步的走到今天,其間的酸甜苦辣你雖然不說,可祖爺心里清楚著哩。天遠(yuǎn)娃,你是個有本事的人哪。如今咱村遇上一件大事,我們大家伙兒想來聽聽你的意見?!阃鈫??”說完和麥葉奶、麻葉嬸一道眼巴巴的盯著張?zhí)爝h(yuǎn)的臉色?! 白鏍?,看你說到哪里去了?別說你天遠(yuǎn)孫娃不過一個土里刨食的普通農(nóng)民,這幾年不過靠著國家的好政策過上了好日子,別說你天遠(yuǎn)孫娃臉上有幾顆麻子肚里有幾兩下水,大家伙兒都知道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你天遠(yuǎn)孫娃就是到了聯(lián)合國當(dāng)了秘書長,他敢說他不是仲景村的人嗎?他敢說仲景村的父老鄉(xiāng)親遇上大事,他不肯出一份力嗎?”張?zhí)爝h(yuǎn)順勢蹲在瞎子祖爺跟前,笑著說道?! 白鋈瞬荒芡烁?,”說到這里,張?zhí)爝h(yuǎn)的嗓音有些低沉,“祖爺,小時候我在村口撿羊糞蛋,你一見面就給我豌豆面饃吃;奶,那年我媽離家出走,我哭著滿村的找,你為了哄我,就把缸里僅有的一點白面挖了半勺出來,給我搟了一頓長寬香辣的面條吃。嬸,我和若鳳結(jié)婚時經(jīng)濟(jì)拮據(jù),連床緞子被面都沒舍得置,你知道后二話不說就塞給了我五十元錢……你們對我的好,我都牢牢的記在心里呀!” 聽完張?zhí)爝h(yuǎn)一番話語,麥葉奶、麻葉嬸同時眼淚絲絲的點頭說道:“天遠(yuǎn)娃,我們就知道你沒忘本,你不是那種家有三擔(dān)糧就忘了自己姓甚名誰的人呀。天遠(yuǎn)娃,你年年年下(春節(jié))都給村人送米送面送油,對我們這些孤寡老人尤其照顧周到,我們嘴上不說,可那是一口吃個鞋幫,底在心里啊……” “哞——”,正在說得熱火時候,背后傳來一聲渾厚悠長的牛叫。張?zhí)爝h(yuǎn)猛的一怔,拍著腦門說道:“祖爺,奶,嬸,瞧我們說得熱乎,這都大天亮了,也忘了牽牛出來?!倚沦I的這頭老犍性子特躁,前天稍微牽得晚了點,竟把牛槽給拱翻了。坐,你們先坐,我去把它牽出來咱再細(xì)說吧!” 瞎子祖爺慈祥的望著張?zhí)爝h(yuǎn),道:“天遠(yuǎn)娃,你去吧,我們等你!” “我去,我去!”瞎子祖爺話音剛落,猴跳三便使勁吸溜了一下鼻涕,三步兩步躥到張?zhí)爝h(yuǎn)跟前說道,“天遠(yuǎn)哥,你只管陪祖爺、奶和嬸說話,我去替你把牛牽出來就是!” 張?zhí)爝h(yuǎn)停住腳步,回過頭來尷尬的笑道:“三哥,我沒你大,論年齡我得把你叫哥哩!” “不講究不講究,”猴跳三嬉笑著答道,“我比你大不假,可你比我有出息啊,所以嘛嘿嘿,你就是哥,我就是弟!” “還是我自己牽吧。這牛一看見生人就翹尾巴尥蹶子,要是把三哥你頂上個仰八叉,傷了筋動了骨,我可不得出一大筆醫(yī)藥費?”張?zhí)爝h(yuǎn)說完,大踏步的朝向牛屋走去。背后猴跳三抬手捏著鼻孔擤出兩筒鼻涕抹在鞋底上,叫道:“天遠(yuǎn)哥,你隔著門縫看人,把人看扁了哩,說得好像我家就沒養(yǎng)過牛似的。別的不說,你三哥我當(dāng)年可是一把使牛的好手哩,那扎鞭一甩,叫它往東,它決不敢往西,叫它打狗,它決不敢攆雞!” “得了得了,”李大牛憋悶半天,終于找到了插話機會,嬉笑著念出一句順口溜道,“為什么天空這么黑,原來是有牛在天上飛;為什么有牛在天上飛,原來是有人在地上吹!” “李大牛,你啥意思?”猴跳三一梗脖子,沖著李大牛叫道。 “我不是說你的,我不是說你的?!崩畲笈:俸傩χ鸬?,“有些人哪,光說他過五關(guān)斬六將的英雄事,咋就忘了他夜走麥城的丟人事哩?!蠹一飪赫f說那年耙地時把牛惹毛了,被牛在后面追得屁滾尿流哭爹叫娘的是誰呀?” 猴跳三惱羞成怒,一跳三丈高,指著李大牛叫道:“李大牛你個肉頭,我猴跳三丟人丟在家里,又沒丟在外頭,至少我老婆沒有整日在村里嚷嚷著要找李來栓!”李大牛一張油汗胖臉登時脹成了豬肝色,揎拳捋袖,唾沫星子四濺:“猴跳三你個肉頭,我老婆找不找李來栓和你有個毛的相干?你再瞎胡咧咧,爺爺就和你比劃幾招!” “嗯,”浴在金黃陽光中的瞎子祖爺將拐杖在地上搗了兩搗,慢慢的閉上了眼睛;錢二狗兩腳跳起,左右開弓,分別照著李大牛和猴跳三的腦殼各敲一記:“猴跳三你個肉頭,長本事了是不?李大牛你個肉頭,嘴巴癢癢了不是?”李大牛和猴跳三發(fā)一聲恨,相互對橫兩眼,氣咻咻的退回到了原地?! ?zhí)爝h(yuǎn)牽牛出來,拴在糞堆旁邊一棵老槐樹下,然后踱步走至眾人面前,笑著說道:“祖爺,奶,嬸,說吧,到底有啥大事要找我說???” “只怕,這國家的政策又要變了!”瞎子祖爺?shù)葟執(zhí)爝h(yuǎn)走至跟前,遽然睜開雙目說道。 瞎子祖爺?shù)穆曇魤旱煤艿?,且又極是短促。一剎時間,眾人的眼睛紛紛盯在了張?zhí)爝h(yuǎn)的臉上。</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