補1
對于趙夏蓮回村任職后通知召開的第一道村支兩委全會,王安平?jīng)Q計要去得晚些,他想通過這種方式不動聲色的把趙夏蓮晾上一晾,讓趙夏蓮明白她雖是鎮(zhèn)黨委文件任命的黨支部書記,但他才是仲景村這一畝三分地上不怒自威、一呼百應(yīng)的“一把手”。 正是基于這種心思,盡管起了個大早,但王安平并未像往常一樣出門散步,只心事重重的沿著院內(nèi)甬道往來返去,同時雙手捧支煙卷不時的放在鼻前嗅著,偶爾也會蹲身彎腰,雙眼盯著青磚地縫間在清冷的晨風(fēng)中簌簌顫動的三兩棵枯草發(fā)一陣呆。 老伴正在廚下忙著燒菜煮飯,當(dāng)王安平再次推磨般的在甬道上往來返去的時候,不覺眼花心煩,手里端著水瓢站在門內(nèi)嘮叨說道:“不就是沒當(dāng)上一把手嘛,多大的事啊。六十往外的人了,連這點還看不淡嗎?” “這政治上的事,你婦道人家懂個屁。好好燒你的菜、煮你的飯得了!”王安平氣呼呼的搶白了老伴一句,腳下走得更快了。 “你懂,你懂,你就好好的弄你的政治吧!”老伴咕噥一句,返身坐回了灶前。 王安平說得很對,政治上的事,老伴確實不懂,政治背后的事,則更是一竅不通,因為只有他自己才知道當(dāng)前局勢于他有多么的不利,甚至正在演變?yōu)閲?yán)重的威脅,也只有他自己才知道表面上看是沒有接上一把手的事,暗地里卻遠(yuǎn)比沒有接上一把手的事嚴(yán)重得多。 從十八歲擔(dān)任村里的民兵營長起,到目前止,他已在仲景村乃至水源鎮(zhèn)這個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的政治圈內(nèi)摸爬滾打了四十余年,積累了豐富的農(nóng)村工作和政治斗爭經(jīng)驗,形成了以他自身為中心、蛛網(wǎng)一般四面延伸開去的繁雜人脈,獲得了“優(yōu)秀黨員”“帶富能手”等數(shù)不清的殊榮,塑造了一個在絕大多數(shù)人心目中寬厚溫慈、謙和循禮的長者形象;——這正是他時常在夜深人靜或者一個人獨處時候引以為傲的最大資本。 然而不知從什么時候起,他的觀念變了,覺得這些所謂的經(jīng)驗、人脈和殊榮、形象說到底統(tǒng)統(tǒng)不過過眼云煙,既當(dāng)不得飯吃又抵不得錢花;于是他既在拼命的積累經(jīng)驗人脈,撈取殊榮維護形象,又在這些經(jīng)驗、人脈和殊榮、形象的光環(huán)輝耀下變得膽大了,變得敢于伸手了:村集體留存的機動地,村民上繳的統(tǒng)籌提留集資款,甚至計劃生育宅基地,醫(yī)保糧補新農(nóng)合,無不成為他瘋狂斂財?shù)馁Y源和渠道;不論什么項目什么錢款,只要途經(jīng)他手,他就敢于雁過撥毛,敢于分一杯羹。就在三年多前的一個夜間,他將數(shù)十年間積累下來的資財略略估算了下,結(jié)果數(shù)目令他自己都感到大為恐慌…… 正因為清楚明白的知道這么多年來自己在經(jīng)濟上的問題有多么的嚴(yán)重,一旦東窗事發(fā)后果又是多么的不堪設(shè)想,所以他萌生了趕緊接任仲景村一把手的念頭:只有順利的接任一把手,才能只手遮天,才能瞞上欺下,才能將自己在經(jīng)濟上的問題慢慢的洗白銷凈,才能保證在六十六歲后順利退休平安著陸。所以,他開始著手和趙伯冉的明爭暗斗了。 趙伯冉比他大約四歲,既是他入黨的介紹人,也是他從政的引領(lǐng)者,同時又已在仲景村黨支部書記的職位上干了二十余年。在外人看來,趙伯冉性情暴烈,剛正不阿,眼中揉不得半點沙子;然而在他看來,趙伯冉卻是盛名之下其實難副,不說別的,單是這么多年來他在他眼皮子底下玩的手腳他就從來沒有察覺過。正因如此,他才敢于數(shù)十年間對他陽奉陰違上下其手,他才敢于放心大膽的為了村黨支部書記的職位和他一逐秦鹿了。 經(jīng)過明面上的虛與委蛇,暗地里的造謠坑陷,他終于達(dá)到了目的:三個月前,趙伯冉明確向鎮(zhèn)黨委寫出報告,懇請辭去仲景村黨支部書記的職務(wù);鎮(zhèn)黨委在反復(fù)征求意見、慎重討論研究后,同意了趙伯冉的辭職請求。 “搬去趙伯冉這塊絆腳石,那么不管是論資歷論能力,還是論人脈論威望,仲景村的黨支部書記都非我王安平莫屬了。到那時候……”就在鎮(zhèn)黨委派人前來仲景村宣布免去趙伯冉黨支部書記職務(wù)的那天晚上,他獨自在家美美的喝了場酒;喝到二八板上,竟手舉酒杯,得意洋洋的對老伴說了這么一句話。 然而鎮(zhèn)黨委好像偏要吊吊他的胃口、試試他的耐心似的,遲遲未肯宣布由他接任村黨支部書記的決定。“不宣布就不宣布吧,反正由我接任黨支部書記已是十拿九穩(wěn)、板上釘釘?shù)氖铝耍 本驮谒孕艥M滿的時候,一個月前,鎮(zhèn)黨委突然研究決定,由副鎮(zhèn)長趙夏蓮兼任仲景村的黨支部書記。 他一下子懵了! 這真是竹籃打水一場空,狗咬尿泡瞎喜歡,好不容易扳到趙伯冉,滿以為自己可以順利的接任一把手了,沒想到半道上殺出個趙夏蓮來;趙夏蓮年輕氣盛,心直口快,遠(yuǎn)非看似精明、實則糊涂的趙伯冉可比,弄不好他的經(jīng)濟問題就會加速暴露出來呢。唉,還不如當(dāng)初趙伯冉在任的時候好呢!…… 宣布趙夏蓮兼任黨支部書記那天,李頡親自到場,并在事后單獨和他進行了一場簡捷的談話,大意是說鎮(zhèn)里之所以委派趙夏蓮,完全和其父趙伯冉?jīng)]有半點關(guān)聯(lián),因為市里要在仲景村搞土地“三權(quán)分置”改革試點,而趙夏蓮又是對中央“三權(quán)分置”政策頗有研究的年輕干部,希望他能顧全大局,全力做好配合。 他明白鎮(zhèn)里的決定木已成舟,全然無力改變,所以也就爽朗的表態(tài)說道:“放心吧,李書記。我是多年的老黨員老干部了,當(dāng)然會以大局為重,全力支持鎮(zhèn)黨委的決定,全力配合趙夏蓮的工作,保證為全市的改革試點做出貢獻!” 半個月前的一天黃昏,趙伯冉既似有意、又似無意的在村道間“碰”上了他。 “伯冉大哥,我可是好久沒有看見你了,”他立刻掩起因未能接任一把手而造成的沮喪和郁煩,滿臉笑意的打招呼道,“怎么樣,晚上到我家去,讓你弟妹炒兩個菜,咱老哥倆弄上幾盅吧?” 趙伯冉并未立即答話,只是滿面嚴(yán)肅的盯視著他,好久方道:“安平啊,夏蓮回村兼任支書了,為的是搞好‘三權(quán)分置’改革試點;工作上的事,希望你能好好的支持她!” “那是那是。自家侄女嘛,哪有不好好支持的道理!”他毫不猶豫的答道。 趙伯冉冷冷的“哼”出一聲,轉(zhuǎn)身就走;走出兩三丈遠(yuǎn)了,忽又回過頭來,道:“安平啊,你是一貫口是心非的人,別以為我不知道;——但愿這次你能做到心口一致……” “心口一致?”他望著趙伯冉漸去漸遠(yuǎn)的背影,在心里一字一頓的將四個字重新念了一遍,眼中閃出譎詐陰冷光色。“這是請客吃飯嗎?這是繪畫繡花嗎?不,這是兩條路線、兩種勢力的斗爭,其結(jié)局不是你死就是我活。要我好好的支持她,見鬼去吧!” 搞什么“三權(quán)分置”改革試點,說到底還不是回來鍍鍍金,為日后的提拔重用撈點政治資本罷了。盡管有李頡的特意談話,盡管有趙伯冉的預(yù)先警示,他還是依照自己的立場制訂了下步行動的基本綱領(lǐng):必須想方設(shè)法的把趙夏蓮擠出村去,或者千方百計的破壞趙夏蓮的工作;唯有如此才能保證仲景村依舊是我的天下,才能保證將經(jīng)濟問題慢慢的化解凈盡,才能保證六十六歲后順利退休平安著陸…… 正是在這種思想的指導(dǎo)下,他在起床前特意做出決定,今天是趙夏蓮回村第一次召開村支兩委全會的日子,時間定在上午九點,他偏要在九點后過去,不動聲色的給趙夏蓮來個難堪,讓她親身體會、真正明白農(nóng)村工作并非她想象中的那樣輕松容易,從而早早生出卷鋪蓋走人的念頭…… 接下來,王安平慢慢吞吞的吃著早飯,慢慢吞吞的捱著時間;直到八點四十五分,這才慢慢吞吞的告別老伴,慢慢吞吞的走出院門,慢慢吞吞的沿著村道朝向村部大院走去。 一路上王安平盡力將腳步放得慢些更慢些,遇到村人甚至干脆停站下來,對于年輕些的擺出長輩姿態(tài),威嚴(yán)而親昵的訓(xùn)斥兩句;對于年長些的放下領(lǐng)導(dǎo)架子,絮絮娓娓的拉上幾句家常。他知道他在村人們心目中的形象不錯,因此更要拼力維護這種辛辛苦苦營造起來的良好形象。 大約走了三分之二路程,忽然看到錢興茂的婆娘李國叉兒、錢二狗的婆娘高國片兒、猴跳三的婆娘陸塊板兒慌里慌張的迎面跑來;王安平停住腳步,威嚴(yán)的喝問道:“發(fā)生什么事了,怎么一個個慌得跟賊攆似的?” “安平叔呀,可不得鳥了呀,老妖蛾這回怕是要不行了呀!”幾個婆娘圍攏上來,嘰嘰喳喳的答道。 “怎么回事?”王安平保持平靜態(tài)度,慢條斯理的問道。 “啊呀安平叔啊,你不知道,前幾年老妖蛾好不容易的攢過幾回小錢,卻全被李大牛和二哈偷偷摸摸的給順了去。這次老妖蛾又?jǐn)€下四千元,怕被李大牛和二哈順走,就藏在棉鞋殼子里面,不想竟被老鼠咬了個稀碎。老妖蛾看著一堆碎渣渣錢又氣又急,于是便一命嗚呼了……”李國叉兒又是口說又是手比,幾乎把唾沫星子濺到了王安平的臉上。 王安平嚇了一跳,驚訝問道:“老妖蛾死了?” “沒死沒死,”高國片兒跑得一只鞋子趿拉著也顧不上提,聽見王安平問話,立刻氣喘吁吁的跳上前來答道,“也就那么伸腿瞪眼,直挺挺的躺在床上罷了!” “雖說沒死,可離死也差不遠(yuǎn)了,”陸塊板兒原本落在后面,此時一臀撞開高國片兒站到了王安平的面前,“眼下口里只有出的氣,沒有入的氣。這樣,這樣……”說著便繪聲繪色的模仿起老妖蛾的情狀來。 王安平松了口氣,板著臉說道:“這李大牛和二哈兩口子,真是棺材里伸手,——死要錢,連自家的親爹都不放過。咱們村規(guī)民約里的‘孝老愛幼’難道是白制訂的嗎?你們捎話給李大牛和二哈,再這樣對待老人,我要不依他們的!” “安平叔,滿村人里還是你最好!”幾個婆娘齊聲拍著王安平的馬屁。 就在這時,孫殿秀的電話打了過來;王安平摁下手機接聽鍵,順嘴編造借口說道:“我正在處理一起村民不贍養(yǎng)老人的事件,被絆住了腳。稍后就到!”也不待孫殿秀多問,便啪的掛了電話。 “女人家要站有站相,坐有坐相。看你們幾個跑得瘋瘋癲癲的,被外人撞見了,成何體統(tǒng)?”王安平擺出長者身份訓(xùn)了幾個婆娘一頓,便繼續(xù)邁步朝向村部大院走去。這時時間已是九點過一刻了。 王安平走到村部門口,恰正碰上趙夏蓮和趙士樂等人因為進不進會議室而僵持不下的局面,靈機一動,干脆隱身門后靜觀事態(tài)的發(fā)展,同時在心里暗暗的自鳴得意著:“趙夏蓮啊趙夏蓮,我不在場,憑你一個上任不過半月的鎮(zhèn)干部就想左右仲景村的政治大局,做夢去吧!” 接著王安平又想:這個趙士樂,平日里不哼不哈,和自己保持著若即若離的距離,沒想到關(guān)鍵時候卻肯背著自己給趙夏蓮下不來臺,看來心里還是向著自己的。——也是,如果這次自己接任了村黨支部書記,那他不就順理成章的該是仲景村的二把手了嗎?趙夏蓮啊趙夏蓮,看來你這不是壞了我一個人的好事,你是壞了仲景村整個村支兩委成員的好事,犯了眾怒了啊。——既然趙士樂投我以桃,肯出頭露面和趙夏蓮作對,那我就該報之以李,下次給他些甜頭嘗嘗了。對,就是這樣…… 王安平在村部門后站了五六分鐘,院內(nèi)眾人包括趙夏蓮竟誰也沒有注意到他。好了,這下由我出來收拾殘局,你趙夏蓮就該知道,誰在仲景村里才是呼風(fēng)喚雨的人,以后也就該乖乖的按著誰的意思行事了。 想到這里,王安平便不再等待下去了,徑自跨進院門,沖著趙士樂等人低沉威嚴(yán)的喝了一句。</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