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草游
葵子想去淺草是計劃已久的。
隨著不幸在家中蔓延,那些淡去多年的夢魘又纏了上來。但在悲哀和絕望所主導的旋律中,她也曾看到過一點光亮——
她看見過姐姐的幸福。雖是從狹縫中求得的艱難,但那確實存在過。
無論是好的還是壞的,有關夢境的內(nèi)容自七歲之后葵子就很難再記得清楚,她只是隱隱約約的知道照片是關鍵。
「要把家里的大合照寄給秀雄哥哥。」
近乎于吶喊的對自己反復重復著,葵子總算在醒來時記住了這么一句話。
無論怎么推敲,一張薄薄的照片都不可能起到什么力挽狂瀾的作用。就像會相信仙女的祝福一樣,這只是一個孩子對于殘酷現(xiàn)實的美好幻想。但葵子卻為此付出了努力。
如同那年冬天在雪地中追逐著純白的羽毛,她正在用她的方式,試圖終結掉這黑暗的一切。
被女傭盜竊一空的鐵盒使葵子變得身無分文。所幸前些日子里她幫忙澆花的十分殷勤,從真島那里賺取了一些硬幣。
不多,卻剛好可以郵寄一封信。
將硬幣放在口袋里,又將照片裝在信封里拿好,葵子一路小跑的去傭人房那邊找真島。
那時候,真島已經(jīng)換好了私服。那并非葵子平日見慣的和風服飾,而是當前十分流行的洋裝。
外面的太陽并不算猛烈,但他卻戴上了頂鴨舌帽。帽檐低低的壓在眉前,一下子將他的臉遮去了小半。
“小小姐有什么地方想去嗎?”
牽著葵子朝著外面走去,路上,真島這么問道。
雖說看上去像是一時興起,但葵子那副無論怎么軟磨硬泡也要出去的模樣,若說沒有確切的想法,真島是不信的。
“我想去郵局。”
很少出門的葵子不識路,需要真島作為向導的她并沒有絲毫的隱瞞。
“郵局?小小姐要寄信給誰嗎?”
葵子并沒有什么書信往來的朋友——或者說她既不會書信,也沒有朋友。
真島一時拿不準葵子想要干什么。
“嗯,我要寄給秀雄哥哥!”
“您是說尾崎少爺?”
真島聞言挑了挑眉。
他不明白從來沒有過書信往來的小小姐為什么會忽然選擇給尾崎秀雄寄信。即便有些情誼在,那也是被百合子順帶來的,葵子和秀雄之間并不算是相熟。
比起葵子主動給秀雄寫信,他更傾向于是百合子托葵子幫忙寄信。
但說到寄信……尾崎家離野宮家并不算近,遠不到需要寄信的地步。
太古怪了。
“托傭人捎信或許會更快一些呢。要是小小姐不想麻煩別人,拜托我也是可以的。”
盡管真島的話聽起來很有道理,但葵子搖了搖頭。
其實她也不知道為什么要這么做。
夢境中的提示于她而言就是那種錯一處便會全盤失效咒語。她盡著最大的努力去還原著她所能記得的所有細節(jié),再以此去盡可能的獲得希望。
葵子毫不猶豫的拒絕讓真島心頭聚起了疑云。
他知道葵子信任自己,但即便如此她也沒有選擇他而選擇了郵局。
這信里,難道有什么不能讓他知道東西嗎?
這么一想,真島不免警惕了起來。
但他隨即又想到,雙方家里都配備了電話,若不想讓他知道,她完全可以挑個沒人的時候打電話給尾崎秀雄——就葵子的個人情況而言,直接打電話的興許還能比寫信表達的更清楚些。
再者,如果信中的東西真的有重要的卻不能讓他知道的東西,為什么要當著他的面展示出來呢?
真島并不認為他們在試探他——就這五年多來的長期觀察,他不認為這個家的任何一人有這種智商。
想不通。真島完全想不通。
“盡管很少聯(lián)系,但我記得,大小姐是有尾崎家的電話號碼的。小小姐若有什么想說的,為什么不打電話給尾崎少爺呢?”
“不能用電話。”
葵子搖了搖頭。
“我要寄一張照片給秀雄哥哥,所以不能用電話。”
能被保管在葵子手中的照片幾乎沒有,真島也不認為這張寄出去的照片是葵子自主決定的。
就尾崎秀雄和這個家的聯(lián)系來說,百合子的照片被寄去的可能性最大。
不托傭人相送而是找幼妹去郵局寄送……真島非常懷疑百合子和尾崎秀雄在偷偷交往。
平心而論,真島并不反對他們在一起,甚至有些樂見其成。
但若是如此,他們是不是太大膽也太天真了些?
即便是指名了的信件也有被人翻閱的可能,釀出麻煩的風險并不算小。
“您里面沒有大小姐的照片吧?要是信件含有華族未婚女性的照片,可能會被郵局退回的。”
為了驗證自己的猜想,真島扯了個謊。
對他深信不疑的葵子一下子就上了當。
“大合照也不可以嗎?”
葵子有些緊張的問道。
萬一這封信不能如夢中那樣寄出,她真不知道該怎么辦好了。
——大合照?
這個詞莫名讓真島下意識警惕起來。
因為身份特殊,真島從不輕易留下影像。在野宮家工作的時候,也總是盡可能避免被一些政要人物撞見。
但野宮家每年都會舉行一次包括傭人在內(nèi)的大合照,他在野宮家前前后后呆了五年,不可能每一次都恰好翹掉。
上一年的大合照讓他留下了唯一的影像。
“這可不好說啊小小姐。”
真島狀似為難的皺起了眉頭。
“若方便的話,能讓我看看照片的內(nèi)容嗎?”
葵子點了點頭。
她不疑有他的將信封交給了真島。
真島從女孩的手中接過了帶著溫度的信封,他輕輕地倒了倒,一張薄薄的合照便從中畫了出來。
那正是一年前的那張大合照。
不愛出鏡的園藝師站在最后一排,清晰的面容上帶著爽朗的笑意。
該怎么辦呢。當猜測被印證的時候。
是視而不見,亦或是永絕后患?
做事向來滴水不漏的真島罕見的猶豫了。
他像是又一次面對起了那個用桔梗花蕾做成的書簽。
“真島……?”
真島凝視那張照片的時間是在是有點長了,讓急于知曉結果的葵子忍不住催促起來。
“照片有問題嗎?”
“嗯?啊,這張照片……”
真島忽然回過了神。他像是被葵子的忽然出聲驚嚇到了,手指微微松動的瞬間,這薄薄的照片被一陣風卷到了一旁的車道上。
葵子下意識的想要追出去,卻被真島攔住了。
“小小姐當心!”
嗡鳴的電車從一旁駛了過去。葵子親眼看見照片車輪重重的碾了過去,卷入了車軌里。
電車的速度并不慢,可在葵子的眼里,這幾秒?yún)s被無限拉長著。
電車離開后第一時間,她小跑著將照片撿了撿回來。可電車的軌道里積著水,照片已經(jīng)壞掉了大半。只有已故的野宮子爵和幾個早已離開的傭人還能勉強辨認出模樣。
“壞、壞了……”
葵子當時的表情幾乎是一片空白的。
上一年的合影只有兩張。留在她手里的合影早已被人撕毀了,從姐姐那好不容易的來的照片也已經(jīng)壞掉了……
她茫然的看著真島,似乎希望能夠真島能有什么挽救的方法。
但是真島并不是萬能的。
損毀到這種地步的照片,除了重拍一張外根本別無他法。
“很抱歉,小小姐。是我的失誤。”
真島垂頭道著歉。
最后的仁慈讓他將決定交給了風。而這便是風給他的答復。
復仇一旦開始便無法停止。
他不可以,葵子也不可以。
無人可以。
真島嘆了口氣。他暫時將那些放在了一邊,開始煩惱起該如何去安慰葵子——這位驟然失去此次出行目的小小姐已經(jīng)委屈的在抹眼淚了。
葵子哭起來雖然不會像其他孩子一樣吵的人頭疼,卻非常的讓人心疼。真島拿這種眼淚沒辦法,就連視而不見都非常的艱難。
郵局是不用去了。真島環(huán)顧四周,看中了一家可以落腳的咖啡店。
“小小姐想不想吃雪糕?”
真島有意問道。
百合子還在上學那會兒,曾帶回一塊雪糕給葵子。那味道非常得葵子的喜歡,唯一美中不足的大概便是化了大半。
葵子只有一次不小心說漏了嘴,但真島卻一直記得。
“雪糕?”
沉浸在悲傷中的葵子被這個詞吸引了注意。
雖然看起來興致不高,但有反應總是好的。
“對,小小姐想吃嗎?”
“……嗯。”
還沉浸在悲傷中的葵子非常委屈的嗯了一聲。
“那您不哭了,我請您吃雪糕好不好?”
勉強用雪糕讓葵子冷靜了些,真島牽著她進了店里。
這個時間點客人不算多,他們選了個還算安靜的角落。
真島給自己點了杯咖啡,給她點了份香草冰淇淋。
這種街邊的咖啡館的雪糕,在繁子看來是庶民才會去吃的東西。百合子每次都要把來接自己回家的傭人支開,才會和同學悄悄的去吃。
百合子曾經(jīng)悄悄帶過一次,雖然化了大半,但還是讓葵子吃到了一口。
那一口讓她一直都忘不了。
“好吃嗎?”真島撐著臉問道
“嗯!”
“和姐姐帶回來的一樣好吃。”
“嘛,因為是最基礎的口味,會相似也沒什么奇怪的。”
“才不是。”
葵子后來在舞會上吃到過這種白色的冰淇淋球。更為細膩的用料和讓它的味道更為濃厚,但葵子卻覺得那遠遠不如當初快化的那一口。
但眼下這個,卻和記憶里的很像很像。
葵子意猶未盡的樣子讓真島忍不住彎了彎嘴角。但涼食吃多了容易拉肚子,所以他并沒有再點一份的意思。
“小小姐要是喜歡的話,我們下次再來?”
“真的?”
葵子當時的眼睛真的在發(fā)光。
“那我們來拉鉤約定。”
“哈哈,您這幅認真的樣子真是讓人害怕啊。”
真島這回是真的笑了出來。
他的小指勾上了女孩的小指。
“稍稍有些擔心呢,要是被您吃窮了該怎么辦”
“那下次換我來請真島。”
雖然存錢的進度極慢,但有進賬就有希望。
等她存到了,她就來請真島吃白白的,甜甜的,世界上最好吃的雪糕。
“好啊。”
真島一邊應了下來,一邊在心中自動換算著所需的時間。
他覺得他可能等不到小小姐存夠那個數(shù)目了,因為他已下定決心在年前結束這一切。
興許是心中有愧,以補償為借口,他接下來帶她開開心心的玩了一條街。
淺草十二階,放有電影的小黑屋,販賣關東煮的小店鋪,還有像是云朵一樣輕飄的棉花糖。
白白的糖絲一不小心就會蹭鼻尖,讓真島不得不總是停下來幫她擦擦臉。
不知不覺得的,天色漸漸暗了下來。一些稀稀疏疏的燈光過早的亮了起來。
似乎有什么表演正在街道上進行,街道兩側熱熱鬧鬧的擠滿了人。就連他們所站的地方也不可避免的收到了波及。
“想看表演嗎,小小姐?”
真島松開了拉著葵子的手,指了指前方。他一邊說著一邊朝前走了兩步。
葵子還沒來得及跟上,他們之間的空檔就被其他人給填滿了。
“請讓一讓……”
大街上人頭攢動,葵子雖然身量小,卻也很難找到前行的空隙。等她繞過擋在面前的那個人時,真島已經(jīng)看不見了。
葵子呆站在了原地,但沒多久就被人潮帶著不知朝哪個方向走去。
——他們被人群給沖散了。
“真島……等等……”
焦急的喊著幾乎被人群的嘈雜所蓋過,真島似乎并沒有發(fā)現(xiàn)葵子的掉隊,他仍繼續(xù)萬千走著,隔在他們中的人越來越多,小小的身影很快湮沒在了人群里。
真島艱難的前行著,哪怕是順勢而行在這樣擁擠的人群中也頗為費力。而葵子那樣的孩子,怕是怎么怎么也找不到回家的路了吧?
她那么傻那么好騙,大概會被人販子拐走遠遠的賣去異國他鄉(xiāng),而作為畏罪潛逃的園藝師,他或許也可以遠遠的離開那個家了……
真島繼續(xù)前行著。街道和樓房的布局在他心中清晰無比,可他卻陷入了層層人海之中,怎么也走不出去了。
真島沒有迷路,但心卻迷路了。
置身人群,卻像被在海浪一樣不知帶往何方。
——開展報復的同時,他也丟失了他的珍寶。
真島對自己感到了絕望。他甚至沒能把下定的決心堅持五分鐘。
擁擠的人群撞著他的肩膀將他往前推著,他卻轉過身撥開人群逆向而行。
上天似乎永遠都是在幫他的。
它讓女傭竊走了桔梗的書簽,又讓風毀掉了那張有他正臉的合照。
所以它也應該讓她在人群中走失的。
但真島卻發(fā)了瘋的想要找到她。
不顧一切。
而他最終也確實找到了她。在離售賣棉花糖的小鋪所不遠的地方。
買棉花糖的時候他曾對她說過,小小姐在那里等我一下。而現(xiàn)在,她站在那個唯一有過約定的地方乖乖等待。
但真島卻怎么也邁不開腳步了。
他們僅僅隔著一條街道的距離,卻又仿佛隔著一整片汪洋。
真島又一次踟躕了。愛恨交織造成了內(nèi)心的混亂無比。
“喂,你的目標也是那個吧?”
一旁,一個其貌不揚的中年男子這么問道。
“什么?”
“別裝蒜,盯了這么久還猶豫不決,是新手吧。”
在中年人看來,這青年雖看起來人模人樣的但這年頭做這行的都會把自己弄得人模人樣些。
他身上的衣服和那女孩身上的也不是一個檔次,不太可能是一家的。再者,就算是下人也早該上去護主了,哪有在這邊干看的道理?
而且他盯著那女孩的目光……真不像是能扯上關系的。
那中年人自以為看破了什么,見真島沒反駁,他又瞅了眼糖鋪老板,繼續(xù)壓低著聲音說道:“那人認識我,我不好過去。不如我們合作一下,你扮作她哥哥把她領過來,事成我們?nèi)叻秩绾危俊?br />
“……”
“那不成你想四六?”
“……”
“喂,說句話啊。五五你就別想……”
真島忍無可忍的揍了那男人一拳。那冰冷的目光讓捂著腹部啊呀啊的男人跌在了地上后縮了幾步。
他繞過地上的男人,被動的遵從了自己的本心。
極其沉重卻也極其慶幸的。他蹲下身,抱住了葵子。
“不怕了,不怕了……我回來找您了。”
他的聲音有些發(fā)顫。
“讓您久等了,我來帶您回家……”
“我不害怕。因為我知道真島回會來帶我回家的,所以多久我都會等下去。”
雖然這么說著,但葵子的手卻緊緊地拽住他袖子。
一個人等了那么久,她到底還是害怕了的。
“但下一次……真島可不可以早點想起我?”
下一次?
真島在心底發(fā)笑。
哪里還會有下一次。
從衣袖間傳來的分明是微不足道的力道。
他卻覺得他再難掙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