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喪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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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二章喪禮
她在臺階下靜靜望著景瑜難掩驚訝的神情,靜默的落霞、低垂的樹梢,潮濕溫暖的南風(fēng)捧起耳邊細(xì)碎柔軟的發(fā)絲,她似乎入錯了門,行錯了路,是一朵晶瑩雪花落在破土回暖的春日里,過于瘦削的身體撐不起搖曳的六幅裙,蒼白得幾近透明的皮膚仿佛一碰就碎,過于純凈過于纖薄,必不能久存于人世。
即使是輕手輕腳,也遲早要將靜謐的夢打破。景辭喚一聲“五姐姐……”
景瑜的驚詫點點溢散在眼底,聽她這一生五姐姐瞬時間都收攏起來,一把握住她的手將她拖進門來,留木棉做一身樸樸素素媳婦子打扮守在門后,于院中四顧。
景瑜的手緊緊握著她的,伴隨著情緒起伏越發(fā)加大了力道,攥得景辭生疼,這疼痛真真切切是物化的情感,讓人從心底里踏實感動。
景瑜急急道:“你不是…………你…………為何不早些回來!”
景辭垂下眼瞼,忍住眸中被記憶蒸騰而起的水霧,隱忍道:“九死一生,一言難盡。”
景瑜欲言又止,已見她蒼白瘦弱模樣,有再多疑惑也都不忍心再去追問。眼下情勢逼人,她踟躕猶豫,想要勸她一句,卻無從開口,只得說:“如今府里情況不大好,你若是現(xiàn)身…………我只怕連老夫人都…………”
景辭道:“姐姐放心,我只是想來見一見父親,再送青巖最后一程,其他人認(rèn)不認(rèn)我又能如何?他們當(dāng)我‘殉節(jié)’,我便當(dāng)他們都去了閻王地府,早已經(jīng)不是一家人。”
景瑜長嘆,身子讓了一讓,將景辭引向藥香四溢的內(nèi)室,里頭是再簡單不過的陳設(shè),一張黃花梨簇云紋馬蹄腿六柱式架子床,外綢里紗的床帳只束起半邊,半躺在床上的老人她不敢認(rèn),那人與她記憶中的父親有著相似的輪廓卻是全然不同的神情。
印象中父親始終是威嚴(yán)肅穆的臉孔,又是倜儻風(fēng)流的書畫才子,舉手投足氤氳一身文人的風(fēng)骨與驕傲。是錚錚鐵樹佇立在風(fēng)雪漫天的山巔,雖高遠(yuǎn)冷肅,但堅韌不拔。她一生似乎從未想過有日終將親眼目睹這一棵蒼天大樹轟然倒下的瞬間,還有他骨子里仿佛永不能消弭的堅毅被命運摧殘成秋后的落葉腐爛的落花。
她甚至從未曾想過終有一日父親會漸漸老去,卻在毫無預(yù)料之時被命運一把推上前,直面病中虛弱無力的老父。他混濁的雙眼甚至分辨不出來人,他當(dāng)她是景瑜,氣息微弱地囑咐道:“去前頭看看你弟弟…………去吧…………再陪陪他…………”
景辭胸中酸澀,緩緩俯下*身來握住父親冰冷枯瘦的手,并不敢用力,怕冒犯了威武如神明一般的父親,只輕輕覆住,顫抖的雙唇?jīng)Q心下過無數(shù)次,猶豫又逃回,最終深深呼吸過后,才能發(fā)出一聲,“父親…………”幾乎就在話音落地之時,她眼眶滾動的淚珠瞬時滑落,父親的眼睛被世上最親昵的呼喚點亮,從黑夜到天明只需彈指一剎那,“小滿…………”他聲音顫抖,胸間埋藏的是不能置信與欣喜難言仿佛都在這一句感慨與疑惑中找到出口,病弱的身體負(fù)荷不了滿漲的情緒,他止不住接二連三地重咳,景瑜趕忙上前來為他拍背舒氣,琥珀色的眼睛卻一直看著景辭,似乎想從她沉靜的面龐上找尋失蹤歲月的蛛絲馬跡。
景辭倒像是個已知結(jié)局的人,慢慢演繹劇本,她平靜異常,讓人參不透她的劫后余生是慶幸還是悲苦,靜靜地竟然帶著慈悲,“那一日沒死成,是我的丫鬟替我去了。我對家中并無怨恨,也沒打算跪在大門口等幾位祖宗相認(rèn)。這一回只求能去靈堂前送一送青巖,畢竟他走后,這世上我再沒有親人。”
景瑜比二老爺先一步反應(yīng),壓低了聲音皺眉道:“你這是怎么地?好不容易見面還要拿這些話戳父親的心么?你以為…………你以為父親心里不苦么…………”不自覺紅了眼眶,又不忍心再多說,左右為難,進退維谷。
二老爺抬手?jǐn)r一攔景瑜,嘆息道:“你怨我也是應(yīng)當(dāng)…………”
“不敢,父親有父親的難處,家國天下忠孝禮義,父親也是不得已,是無可奈何,我若不明白,豈不是白費了父親多年教導(dǎo)?國公府三百年基業(yè),景辭不敢自比。”
“是我愧對你,愧對你九泉之下的母親…………我…………唉…………”他接連嘆氣,已然不能在她平靜的目光下抬起頭來。
景辭頓了頓,待時間沖淡了心中酸澀,才開口道:“我今日來,只想去送青巖最后一程,求父親成全!”她起身向二老爺下跪磕頭,額頭砸向地板發(fā)出沉悶一聲響,如同一記重錘沉沉砸在他心間,震碎了五臟壓出了鮮血,悶在心里的痛,無法說與人知,于是透進四肢百骸里,每一處都是錐心刺骨的疼。
還需忍住,有什么道理可講?他又要去很誰?
她再一次重復(fù),“求父親成全!”
二老爺閉上眼,仰面朝向漆黑無光的帳頂,已然被抽走了渾身力氣,頹然如同樹葉凋零,嘆聲道:“你去吧…………讓你姐姐陪著,不要驚動了其他人。你心里明白,自國公府認(rèn)定了你死在太和殿大火中,世上便再沒有汝寧郡主,也在沒有國公府六姑娘,你我父女之情,終究止于此。”
景辭再重重磕上三回,“養(yǎng)育之恩,今生今世莫不敢忘。今日一別再無相見之日,望父親保重,只當(dāng)他們口中所述,女兒已經(jīng)早早死在大火之中,揚灰挫骨永不超生!”有恨,又有怨,更多的是不舍是難離,她的孺慕之思骨肉之情,就此要被富貴名聲斬斷。
他們說她該死,她便不能活。
或許父親與兒女之間本就隔著崇山峻嶺蜿蜒長河,所有的愛與關(guān)懷都要等山崩地裂洪水卷覆時才能撞破屏障噴涌而出。
景辭的決絕與執(zhí)拗,父親的顧慮與隱忍,早就了今日的轉(zhuǎn)身訣別。
又是斜陽晚照萬物沉寂之時,天空一半是淡淡上玄月,一半是濃烈血殘陽,似乎正是她對父親的情感,愛恨交織,絕望中又總是存著一絲卑微的渴求,大約只要父親肯說一句“對不住,你回來吧”她便愿意忘卻了前塵舊事伴在他身邊,仍舊安安分分做一個撒嬌賣乖的小女兒。
只可憐她的幻想與渴望從未能實現(xiàn),她大約早已經(jīng)習(xí)慣了希望一次次落空,連安慰都不必,照例沉默中咬緊牙堅持,漸漸成就一顆冷硬的心,不懼傷害。
一路是詭異的沉默,景瑜企圖說些什么安慰身邊如同脫胎換骨的小妹,但又害怕無心中再去勾她傷心事,于是邊做東拉西扯,“調(diào)令下來了,我與你姐夫下月就要啟程南下。”
“去哪兒?”景辭問。
“敏杭鎮(zhèn)。”
爾后又是無言,她心上承載著千斤重?fù)?dān),幾乎要被壓得喘不過氣來,無心多言。
兩姊妹小心敬慎地走到長廊盡頭,轉(zhuǎn)出來是一間開闊庭院,坐滿了口中咪咪哞哞叨念不斷的和尚道士,一左一右一東一西涇渭分明。前來悼念的賓客還未全然離去,有的在等,有的殷勤,各有目的,只是沒人真正為棺槨之中俊朗少年真真切切掉一滴眼淚。
才到門口,飄蕩的白幡似一縷縷留戀人間的魂魄,唱著不歸不歸,黃泉碧落無處容身。近了近了,心撲通撲通要跳出胸腔,猛然間又被人一把攥住,鉆心地疼,疼出了滿臉涕淚,一身傷懷。景辭似有感應(yīng),已然邁不開步子走不了路,傷心到了極點人也搖搖欲墜,眼看就要撲倒在地。景瑜連忙招呼兩個面生的丫鬟扶住她,幾乎將人架起來抬到靈前。
靈堂外頭熱熱鬧鬧,內(nèi)里卻乏人問津。府中幾位夫人都是長輩,按理并不比為景彥守靈哭喪。老夫人是傷心過度起不來床,孫氏忙于應(yīng)酬無暇相顧,他生前是多么愛熱鬧的一個人,誰料到死后竟是如此落寞光景。
山長水遠(yuǎn)運回來,尸身已經(jīng)不能看了,只知道上頭下尾,囫圇是個人模樣。景辭不知自己要如何熬得過去,生與死的邊緣徘徊,十八層地獄都走過一遭,痛得撕心裂肺,比挨餓受凍人之將死更加難耐。眼淚流盡聲音哭啞,她此生相依為命的人客死異鄉(xiāng),對她的打擊猶同死去。再沒有期盼,再沒有希望,一絲絲依戀也不留,人世滄桑,誰知你冷酷至斯,不給一個機會喘息。
景瑜在一旁看得心焦,若再等下去恐怕要等來一個暈厥崩潰的景辭,正想要上前去勸,卻聽身后起了響動,想來這時也不會有人打攪,可偏偏就有個攪局的丑角,扭動著肥胖的身體靈堂里棺槨前扯著嗓子喊景瑜,“五姑娘,夫人請您到跟前說話…………喲,這哪來的丫鬟哭成這樣副模樣,難不成是三少爺生前開過臉的?”
這人肥胖但靈活,景瑜還沒來得及攔她便上前去一把抓住了人,扭過臉來細(xì)看,微黃的燭光下一陣涼風(fēng)穿堂而過,吹起幽幽白幡,眼前是一張毫無血色的臉,看清了才只驚恐,第一聲喊鎖在喉嚨里沒能叫出聲,第二句才跌跌撞撞見鬼似的往外跑,大喊大叫,“鬼啊…………郡主變作厲鬼回來索命啦…………”
一路跑一路叫,把郡主回府的消息喊得透了天,府中未去的賓客人人都帶了耳,聽得真真切切一字不漏。</br>